第10章
作者:阿越    更新:2021-11-25 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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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传闻,于是便在京师悄悄地流传开了。
  众举子对于这几人如此「不务正业」都表示不解,虽然知道石越的才气,但是听说他二十多岁就想著书立作,还是忍不住要嘲笑一番他自不量力。
  六人闭门写《论语正义》,成为熙宁二年十一月分时,举子们酒席间的一个笑话。
  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等待这部「大作」的刊行,以期看到一个更大的笑话。只有极少数人谨慎地相信,石越或者真有过人的才华。
  这件事的真伪已不可知,因为事后没有人承认,他们曾经嘲笑过《论语正义》。
  当时,唐棣等人完全沉迷编撰之中,他们知道,自己凭借着参加了这本书的创作,就已经足够名留青史了──这种荣誉,对于当时的读书人来说,是一种莫大的奖赏。
  桑俞楚和唐甘夷,一方面筹备着棉纺设备的制作,一方面干脆斥资购下一间雕版印刷作坊,只等全书定稿,就立刻刊印发行。
  但在底稿草就之后,石越却迟迟不肯定稿。
  这部《论语正义》里,借着对孔子及其门人语录的解释,不仅仅第一次清晰地提出了「民本主义」的概念,而且还提出了「实事求是」、「格物致知」的思想,并且,石越还强调了「逻辑学」(注七)的意义。
  对于政治体制,石越无比清楚地提出了权力制衡,以及天子以下人人平等;借助对管子的议论,更提出了文化沙文主义,指出「仁」最大的目标,便是让四夷同沐德化,接受华夏的思想与文化。
  他并且数次强调,国家的作用和士大夫的抱负,应当是让所有的民众,全部过上平等而富实的生活!他在书中强调,孔子认为民众有受教育的权利与义务,认为让所有人平等地接受教育懂得礼义,这是孔子毕生追求的目标之一……
  可以说,虽然恪于《论语》这本书的内容,石越所表达的有限,但是,对现代的政治思想,他几乎都有或含蓄或清楚的表达,甚至还暗示了天子的设立,是用来为天下万民服务的,而不是用来统治天下万民的。
  这部书的内容,一方面迎合了当时士大夫以天下为已任,与皇帝共治天下,强调个人的道德气节修养,强调华夷之辨这样的学术主流思想;但是,另一方面,却也提出了许多的新概念,并且格外地重视了民众的地位与作用。
  虽然,这是孟子早就提到过的,而当时自王安石以下──特别是以王安石为代表的「经术派」,对孟子都非常地崇敬,王安石更是以孟子自喻。
  但是,毕竟石越的提法更加清晰,因此也格外地显眼。
  而在某些事情,例如三年之丧,石越更是提出「贵在心哀,而不在于形式」这样的思想,只怕更是要引起大的讨论。
  凭着谨慎的个性,石越在他不能准确地判断形势之前,并不敢轻易抛出这部书来。
  他需要这部书给自己带来巨大的声誉,而不是巨大的争议。新的思想,只能慢慢地提出来,首先必须要让士大夫中的杰出之辈能够接受,这是石越的一个宗旨。
  在十二月初,石越请了十几个老先生,来专门审查这部书中是否有犯忌触讳之处。
  然后,自己和唐棣等人反复讨论,希望可以把握一下当时代的人对一些事情能够接受的感情底线。
  最后终于还是做了一次修改,将如三年之丧之类的内容中,关于批判的部分删掉。
  唐棣等人对石越如此持重,几乎是不能理解,他们生活在一个比较宽松的环境下,宋仁宗以来,对士大夫格外地优容,而王安石变法引发的政治斗争刚刚开始,并没有波及到他们这些尚未入仕的儒生身上来,所以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需要这么小心。
  李敦敏夸张地说:「此书一出,从此天下学《论语》者,案上必置一本《论语正义》,而天下凡识字者必读《论语》,故天下凡识字者,必读《论语正义》。」
  他们看到的,只是他们将享有的巨大声望,虽然这部书是石越的作品,但是他们也很自豪,自己能为这本书的出版,付出了艰辛的努力。
  只有唐甘南和桑俞楚,暗暗叹服石越的老成稳重,二人对石越也因此更加信任。
  凭借着他们二人半生的阅历,他们绝对相信,这个石越能够把他们唐、桑两家,带到一个从所未有的高度。
  商人的本质是投资与回报,初步排除他们有可能陷入谋反的阴谋中这一可能之后,他们已经决定做一次政治投资,从此让他们两家摆脱贾人的名声,从他们的下一代开始,桑、唐两家,将成为名宦之族、书香世家。
  唐甘南给唐棣父亲的信中说道:「我们唐家,现在有一个百年难遇的机遇。
  「借助这个人,不仅仅毅夫侄儿可当轻易当大官,便我们二人,得个朝廷的封赐,也是很容易的事情。这笔生意,断无不做之理……」
  基于这种判断,桑、唐两家,对石越的支持不遗余力。
  当时的工商业相当繁荣,身家亿万贯的商人也并不罕见,桑、唐两家,在商人之中只能算是中等,但是,其财力也已相当可观。
  熙宁二年十二月中旬,全套的棉纺技术设备,基本上已经试制成功,同时,石越开始对《论语正义》定稿。
  每议定一卷,雕版工人立即开工雕刻,桑俞楚和唐甘南,为了让这套书有最好的印刷效果,完全不计工本,除了原有雕版印刷坊内的工人外,还特意请来了汴京最好的数十名工人,刻板、纸张都是上上之选。
  但尽管如此,要刻出二十余万字的书版来,也非易事,一个字不小心刻错,整版就要重来。
  书版堆满了印书坊的十多个房子,上百个工人日以继夜的工作,到十二月结束的时候,一部《论语正义》不过刻完了四分之一!
  石越对于这种进度,十分地困惑。
  他向工人们询问:「我听说有一个叫毕升的人,发明了活字印刷术,无论成本还是排版的速度,都要比雕版要来得好,为什么你们还用雕版呢?」
  工人们却茫然不知毕升为何人,只告诉他,现在的确有人用泥活字印刷术,但是,主要在杭州一带,并不普遍,汴京较少采用。
  因为活字印刷的质量不如雕版,泥活字又不能使用太多次,于效率上的改善也并不显著,成本降低也很少。
  石越默默听着。
  他当然知道,此时肯定有活字印刷术存在于世,要知道,记载这件事的沈括正当壮年,如果他没有看到,也不至于乱写,何况,这也不是乱写可以写出来的。
  他寻思着:「活字印刷术,肯定要比雕版印刷术要强,至少适用于大规模的生产。
  「但是,谷登堡印刷机和铸字机,却不是一下子可以造出来的,况且用于金属活字的油脂性油墨,也是个难题。
  「如果用王祯发明的木活字印刷术,采用转轮排字架,再加以更现代的生产流程进行管理,效率一定可以提高很多倍,以后再慢慢向铅锡合金活字发展也不迟。」
  他又仔细地想了一想,因为这些日子,唐甘南主要把精神放在那些棉纺机械之上,石越便去找桑俞楚商议,让他收购一家活字印刷坊,改进印刷术。
  桑俞楚立时便答应了。
  他虽然知道活字印书坊利润并不高──它在硬体成本上低于雕版印刷,但在软体成本上,因为雕版工人不需要识字,而活字工人却需要识字,活字印刷的成本就要高得多──但这件事,已经不能纯粹从生意的角度来看。
  因为是石越看中的事情,也许利润超出想象,也说不定的。
  桑俞楚是做事有效率的人,在除夕之前,他用五百贯钱买下了一家活字印刷坊,改了个招牌,叫「桑氏」。
  虽然,石越很希望能够在春节里,和印刷工人们探讨一下木活字印刷技术,以及新式的生产流程细节的可行性,但是,他毕竟无法阻止人们希望过一个轻松愉快的新年这样朴实的愿望,而他自己,也很希望领略一下十一世纪宋代春节的气氛。
  可是,石越同时也无法掩饰自己心中的紧迫感,相对于他想要做的事情来说,他的生命,实在是太短暂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虽然石越来到了这个时代,但他依然和这个时代不太相容,因为这个世界普遍的作风是相当地优雅,而他则显得急促了一些,这是无可奈何的矛盾……
  除夕的那一天,石越惊讶地发现,当时鞭炮的工艺水平,并不逊于自己的时代。
  他倚门望着那「劈哩啪啦」作响的鞭炮,突然有点讽刺地想道:「这个东西,也许是这个时代里我最熟悉的事物了……
  「一0六九年算是结束了,短短三个月不到的时间里,我似乎已经慢慢融入了这个社会,看来我的适应能力还真是惊人呀!
  「如果换了意志脆弱的人,只怕早就死掉了吧?」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嘴角就不自觉地露出了自嘲式的冷笑。
  他并不知道,此时有一个人在远远地望着他,看着他那寂寥的神态,那倔强的冷笑,那掩抑不住光芒却又似乎无比倦怠的眼神……
  桑梓儿知道,以她的身分,是不可以和男性走得太近的,虽然自己家里并没有那种清规,但是,有一种约束是无形的。
  眼底里的这个人,自己称为「石哥哥」,但即便是和桑充国这个亲生的哥哥在一起,也应当恪守着一定的礼仪规范。
  这个石越哥哥为什么显得那么寂寥,显得那么倦怠,神态却有几分不屈的感觉,似乎他在和一种她所不能理解的事物战斗一样,不知道有几分胜算,却倔强地战斗不止。
  桑梓儿知道,自己始终不过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孩子,那些东西是她理解不了的。但是,这并不妨碍着她体惜这个石越哥哥。
  在大厅里面,桑家的男人们和唐棣、柴氏兄弟、李敦敏一起忙碌着,那些祭祠祖先的供品,自然是不能让外人碰的,不是姓桑的人,很有分寸地把这件事交给别人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