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作者:西门    更新:2021-11-25 09:25
  芒种偌大的身形轻得像个屁。白玉莲和玉亭把他半抱半抬过了外屋的砖墙,花瓣儿才
  醒过劲来,慌忙从炕上扯过一条褥子,跳了出去。
  那天在县衙门口,芒种被恼怒的人们打了个鼻青脸肿,身上也是紫红一片,逃窜样样
  地跑到这儿以后,觉得像做了一个掐头去尾的噩梦。
  他倒不是怕事体见了天光,以后没有面皮出门,而是觉得夹在了白玉莲和花瓣儿中间。
  她们的态度反常得让他吃惊。
  按理说,白玉莲应该羞愧得不敢抬头,偏偏她横竖不在乎。花瓣儿也应该和他锛破了
  脸,劈手一顿拳脚,破口一通臭骂,偏偏她跪着唱戏挣保银,还小心翼翼央告他以后别再胡
  闹。
  直到那会儿,芒种才觉出做了一件没法收救的错事。
  他想一个人在黑屋子里把前前后后的事体想清楚,想想自己该何去何从,可是想来想
  去,不但想不出个所以然,反倒更加糊涂。原来,他也想等脸上的青紫褪了再出门,去白玉
  莲那儿把花家班的行头、家伙拉到李锅沿家。玉亭送饭的辰景,嘴上没遮没拦地讲了花瓣儿
  整日价哭哭啼啼的事体,讲了花五魁在晋军里挨打遭罪的事体,心里又犯了犹豫,觉得自己
  做得太绝太狠。
  花瓣儿从白果树底下跑回来叫他的辰景,他根本没料到师傅死前居然会忘了对他的恨,
  还要传他一出绝戏。他想出去见师傅最后一面,听他唱、听他骂,然后使出一个撒手不管的
  损招,既不跟花瓣儿过,也不再跟白玉莲私通,跳出这个恩恩怨怨揪扯不清的泥坑,一走了
  之,从此丢了这份夹在中间的难受。可当他想下炕的辰景,忽然发现身子不听使唤,嗓子也
  喊不出声。
  其实,芒种第一次吃玉亭送来的饭,就咂出吃食里的怪味。他以为这阵子火大嘴里苦,
  抽了根炕席上的苇片,弯弓着刮了刮舌头根子,怪味还是不减,但他没有在意。
  一来二去,芒种觉得浑身没劲,整天犯困,肉里好像有啥东西"嗖嗖"地游窜。直到
  花瓣儿叫他那天,他的手划拉到了枕头上的一大绺子头发,才猜想吃食里有毛病。他连吓带
  病瘫在炕上,偏偏肚里整日"咕咕"乱响,拉不完的屎,尿不完的尿,想张口喊叫,嗓子眼
  里连个"呜呜"声都没有。
  开始的几天,他还能爬下炕拉屎,后来没了上炕的劲道,只能躺在地上。刚才,他模
  模糊糊听见她们三个在院里的说话声,心里急得没了来往,使尽了身上的力气,把地上的凳
  子拽倒,才算弄出个声响。
  芒种躺在树阴下,身形动了动,鹰爪样样的手抓了抓,好像要抓啥东西。
  "弟,还能和姐说话不?"白玉莲俯在他的耳边说。
  芒种艰难地抬起手,指指自己的喉咙,晃了晃头。
  "哥,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花瓣儿跪下来哭着,拉住他的手。
  芒种有气无力地把盖在脸上的布抓下来,无神的眼睛看了看放在西窗上的饭碗。
  "师兄,你是不是饿咧,俺给你拿去?"玉亭踮脚蹬上那摞砖,把饭碗端过来,放在
  芒种身边。
  芒种仿佛用足了气力,挥手把饭碗碰倒,划了满手米粒粒。
  "弟,你是不是吃喽这些饭食才成这样的?"白玉莲好像晓得他的意思。
  芒种抬起手使劲点几下玉亭,胳膊又无力地垂耷下去。
  "俺……咋咧?俺又没往饭里放啥东西。原来的饭都是小师姐做的,俺只管送,就这
  四天是俺,你还没吃---"玉亭吓得哭起来。
  白玉莲看着花瓣儿,脸上突然冷得结了霜。
  花瓣儿的脸陡地变成惨白,嘴唇哆嗦着想说话,看到白玉莲锥子样样的眼神,没有开
  口。
  白玉莲冷冷地说:"砖墙垒得好好的,不会有人进来害他,除非你在饭里放喽有毒的东
  西。你好狠,见他跟俺亲近就动了杀心,你也不看看你是啥东西?他跟你好一辈子也是白费
  劲!你晓得不?你……你是个……"
  白玉莲的话还没说完,腿上猛地一疼。
  她晓得芒种掐她,要说的话没有出口。
  "姓花的,告诉你,俺们相好蹲不了大牢,你下毒杀人却是正儿八经的死罪。一会儿
  俺就带他看病,真要查出中喽毒,你的命就活到头咧。有本事你现在把俺俩一块杀喽,不然,
  你有卖不完的后悔!"
  白玉莲说着,给芒种擦了擦身子,又对玉亭说:"妹,借辆车来,咱送你师兄验毒去。"
  花瓣儿的脑子被明胶粘住,耳朵底子里轰响一片,眼睁睁看着玉亭拉车进院,眼睁睁
  看着她俩又把芒种抬上车走出院门,眼皮连眨也没有眨动。
  等她们没了动静,她的手才慢慢抬起来,又狠劲闭上眼,使绝了力气嘶喊了一声:"老
  天爷---"
  "啪啪啪啪---"
  喊叫过后,小院里响彻起没完没了的扇脸的声音。
  第十五章
  屋里灯亮,林先生眼亮,花瓣儿的心里亮。渐渐地,她脑子里又烧起了快活的
  火苗子,好像真的看到自己红遍京城又回来重振花家班,一个不专心,拧身耍剑的辰景,歪
  趔着朝地上倒去。林先生眼疾手快,垫步上来抄住她的腰身。
  1
  每到天气转凉的时节,广育堂药铺都忙活得不可开交。
  人们忙着秋收,吃食不太讲究,热一嘴凉一嘴地咽进肚里,就算有个不舒服也硬撑着,
  等忙劲儿一过,跑肚拉稀的捂着肚子蹲了一地。
  自从花五魁被攮死,蔡仲恒一直冰冻着脸没有笑样样,整日望着铡刀、药碾出神。这
  些天病人多起来,他才忙活得忘了难过。
  蔡仲恒比花五魁大七岁,原本住在一个胡同。小的辰景,花五魁经常半夜跳墙过去和
  他钻一个被窝,后来一个学唱戏,一个学看病。长大后,花五魁四处串庙走集地唱戏,他也
  四处行医,两人很少碰头。直到花五魁在薄荷巷买了房地,又接了秧歌班,两人见面才多起
  来。
  蔡仲恒和花五魁都是三代单传。花五魁娶了兰芝以后,蔡家更催着蔡仲恒赶紧找个合
  适的,蔡仲恒不听,至今还是独身一人。爹娘老子破口大骂,街坊邻居猜他有毛病,他都置
  之不理。世上只有花五魁晓得其中原因。
  蔡仲恒二十岁那年,到城东高头村看病,得病的是个突然瘫在炕上的十八岁的大闺女。
  闺女长得好看,答应治好病起身跟他走,蔡仲恒施了平生所学,没向她家要一文钱。三个春
  夏秋冬,闺女能下地走路,蔡仲恒满打满算能娶她为妻,哪知带了聘礼再登门造访,两间房
  用砖垒砌得严严实实,人像地遁了样样地踪迹皆无。
  蔡仲恒伤了心,但也不死心,后来终于打听到那闺女早嫁给县衙里当差的混混吴二造,
  也就是现在的警察局长。兴许那闺女破了誓言该着倒霉,生下二女儿吴云云的第二年,两条
  腿又平白无故使不上劲道。吴二造托人赖脸请他医治,他鼻子连哼都没哼,将说情的轰出了
  家门。蔡仲恒的医术在定州数一数二,别的医生碍于他的面子都不接治,至今那两条腿还像
  面剂儿样样地软瘫在炕上。
  送走几拨病人,蔡仲恒有些劳乏,吩咐徒弟沏了壶菊花冰糖水,没喝两口,玉亭风风
  火火跑进门来。
  蔡仲恒认得她,以为兔子毛的腿又有啥事体,关切地说:"你爹又不好受咧?"
  玉亭喘口气说:"俺爹没事体,腿凑合着能蜷咧,是俺师兄,快出人命咧!"
  蔡仲恒皱着眉道:"芒种?咋咧?"
  玉亭结结巴巴地说:"像……像是中毒咧!"
  蔡仲恒又问:"在哪儿哩?"
  玉亭说:"街上,师姐拉着往这儿走哩!"
  蔡仲恒以为说的是花瓣儿,叹口气站起身道:"唉,这闺女真是多灾多难哩!"
  玉亭听出他的意思,急忙说:"不是俺花瓣儿姐,是……玉莲姐。"
  蔡仲恒已经晓得芒种和白玉莲勾搭成奸,也晓得花瓣儿在衙门口唱戏筹保银的事体。
  他正为花瓣儿回去找芒种没能见上爹最后一面感到不值,乍一听说白玉莲和芒种又在一起,
  脸登时冷下来,重又坐下道:"告诉她别往这儿拉,俺手艺不精,耽误喽承当不起。"
  玉亭脸一红,刚要解释,白玉莲满身是汗进了药铺。
  玉亭急忙迎上去,低声说:"姐,人家不给看哩!"
  白玉莲一路上想到了蔡仲恒的态度,毕竟他和花瓣儿亲近,所以没有说话,双膝一软
  跪在地上,哀声说:"蔡老板,念在你也是看着芒种长大的分上,念在他从小到大叫过你千声
  万声伯伯的分上,救救他吧!你再瞧不起他,他也是个人哩!"
  蔡仲恒的脸绷得紧箍,慢悠悠端起茶盏,望着水里的菊花,好像根本没听见。
  玉亭看他心硬,一声不吭也跪在白玉莲身边。
  其实,白玉莲自小就是个招人待见的机灵闺女,蔡仲恒每次去秧歌班或者薄荷巷,只
  要她在,都是跑前跑后的端茶倒水,嘴里更是甜得让人舒服。如果不是有了她和芒种那档子
  事体,哪回见面不是欢欢喜喜的?
  蔡仲恒纵是心硬,见两人齐跪在地上,脸面也觉得难堪。他思忖片刻,放了茶盏对偷
  眼瞧热闹的两个徒弟说:"抬进来。"
  蔡仲恒毕竟不是孬人孬医,乍见了芒种的样样,心里的怨恨扔在一旁。他把过脉相,
  翻过眼皮,又撬开牙关看了舌头,脸突然变得焦黄,命两个徒弟从里屋搬出一大摞医书,埋
  头查翻起来。
  屋里的人都不敢出动静,死盯住他的手。
  那只手在发黄的书页上掀动,不肯在任何一页上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