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作者:西门    更新:2021-11-25 09:25
  正值夜半,没有人走动。
  花瓣儿在地边猫藏半天,确信了无人,"忽"地窜出来直奔一条小巷。城边住的人少,
  小巷破烂不堪,除了胡乱堆放的柴草就是土坯、砖头。
  花瓣儿贴靠在柴草垛边往人家里看,院里光光的,根本没有晾晒的衣物。她的眼瞪得
  溜圆,觉得自己正在做贼,心里"扑通通"乱跳。
  她不死心,猫蹿着往小巷里面走,等到第四家院门,她的心突然跳得收拢不住。那家
  院子里晾晒着东西,不是衣裳,而是漏着几个黑洞的褥单。
  花瓣儿本想蹑手蹑脚把它抻下,可是腿脚却不听使唤地蹿起来,一把抻扯下来往外就
  跑。
  "谁?"
  院西南角的茅房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接着闪出一道黑影,左手提着裤衩,右手拎
  着铁锨。花瓣儿吓得魂飞天外,失声叫着跑出小院。
  那道黑影比她快,翻过半截子土墙挡住去路。
  花瓣儿折身往东跑,跑出十几步,"噔"地定住身形。
  死胡同。
  "你是人是鬼?"黑影说了话。
  "俺……俺是人!"花瓣儿把褥单裹在身上,心里稍微稳当些。
  "是人咋光着身子哩?"黑影的语声放松下来。
  "俺……被坏人劫咧,想……穿件衣裳回去,天明俺再还,行……行不?"花瓣儿想
  哭。
  "俺晓得你是谁?要是不还哩?"黑影说。
  "俺……叫花瓣儿,秧歌班的。"
  "你是小七岁红?白天你咋不回去见你爹哩?"
  "俺爹他……咋着哩?"花瓣儿的心缩紧起来。
  "躲过这一劫没躲过那一劫哩!唉,你们花家算是倒血霉咧,好端端的光景咋过成这
  个样样哩!"
  "俺爹他……"
  "死咧!没让当兵的崩喽,让个傻子攮死咧!"
  花瓣儿闻听,只觉大腿根里有股酸酸的东西忽上忽下地胡乱蹦窜,一个拿捏不住,往
  后倒了个平身落地。
  黑影过来搀扶,忽然记起她还光着身子,往前走了两步,又站在原处不动。
  "埋……咧不?"花瓣儿顾不得疼痛,跪爬起来哆嗦着问。
  "俺刚看完烧马的(注:当地风俗,埋葬死人后在夜半烧纸糊的马)回来,全城都惊
  动咧,街筒子里都是人,排场着哩。可惜你没给你爹粘香(注:当地风俗,在纸马脖子上粘
  木香。传说死者生前最亲近的人粘香,木香会自动贴在纸马脖子上),是胡大套的媳妇粘的。"
  "他们……他们咋不等俺哩?"花瓣儿终于放声哭嚎出来。
  "派咧好几拨人找你,都没找着哩!再说这又不是喜丧,不能停尸三天,都是立
  时死立时埋哩。不过,你现在去还来得及,抓把纸灰撒撒也行,俺给你拿件衣裳来,晚喽纸
  灰怕是也被风吹没咧!"
  "大叔,俺……俺还没鞋哩。"
  "唉,你这闺女,咋弄成这个样样哩?"
  "俺……俺活得不像个人咧---"
  3
  街筒子里空无一人。
  空气里飘散着烧纸钱的味道。
  花瓣儿顺着十字街一路朝南跑来,越跑觉得离爹越近。她念想着烧马的地方应该在南
  城门外的河堤边上,马头也应该朝着南方。因为纸马烧着的辰景,马蹄子才会驮着爹的灵魂
  横跨了护城河,飞越到那片神圣的静穆之地。
  想想爹的身子裹了绫罗绸缎被钉在棺材里,又被埋入一丈多深的土中,花瓣儿这才觉
  得跟他真的成了阴阳两隔。爹啥也不能念想,不能惦记阳间的事体,就连上面的坟头风吹日
  晒、霜打雨淋也一概不知,每天每夜只能借助阳间的光阴,等着把肉身子烂朽成一副白骨,
  渐渐地,棺材板也烂了,除了几块互不相连的骨头,地下啥也不再有,有的只是她念想里的
  音容笑貌,有的只是唱过的一段段好听的秧歌腔。
  花瓣儿一路想着,一路哽咽,等拐过南城门,踏上门前的那条小路,不知咋地,嗓子
  眼儿突然撑得溜圆,放声哭嚎起来。
  "爹呀,不孝的闺女看你来咧---"
  夜很静,哭声传出老远。
  "是……是瓣儿不?"突然,有人问话。
  花瓣儿陡地止住哭声,擦了一把泪眼,看到垂花碹门前站着一个人。
  "瓣儿,你穿的谁的衣裳?咋这会儿才回哩?"是翠蛾的哭腔。
  花瓣儿走到近前,看到翠蛾怀里抱着一只瓦罐,满脸是泪。
  "姨,俺借的别人的,这辰景咧你咋在这儿哩?"花瓣儿哭着说。
  "等你哩,俺觉得你迟早也得回来。赶紧抓把纸灰吧,抓喽你爹走得平稳,从马上跌
  不下来哩!"
  花瓣儿没听到翠蛾在白果树下和爹说的话,不晓得他们背地里的关系,不免纳闷她为
  何收敛纸灰,看了她一眼,没有伸手。
  翠蛾晓得她的心思,悲声说:"瓣儿,抓吧,抓喽姨再告诉你俺和你爹的事体!"
  花瓣儿哭着伸手到罐里,本想抓一把又轻又软的纸灰,哪知攥在手里的却是一把土面
  面。
  "这……这哪是灰哩?"花瓣儿惊异地问。
  "这是灰下的土底子。俺求你大娘给俺留点纸灰,她死活不肯,还当着众人的面打咧
  俺一个耳刮子。俺等他们走喽才把底子收咧收,俺想留下点你爹的东西哩!"翠蛾哭了。
  "大娘咋……打你哩?"花瓣儿不解地问。
  "你不晓得,你爹和俺……背地里好咧好几年咧!"翠蛾说得语声很软。
  "你们……"花瓣儿愣怔当场。
  "别一惊一乍的,俺在白果树下当着几千人的面都把这事体说咧!俺没啥不对的,
  以前怕李锅沿把俺打死才没敢声张。你爹他这些年亏咧和俺相好,心里才顺当些,不然,早
  憋胀得飞天不落地咧,纵是不死,活得也没滋没味的!"
  花瓣儿绝没想到爹和翠蛾还有这么档子事体,一时惊诧、疑惑得没了言语。
  "瓣儿,说句掏心的话,你爹活着的辰景,俺日日夜夜都把他装在腔子里哩。他临死
  前说没想过娶俺,俺不生气,晓得他说的是实话,他骗俺,俺才生气哩。跟姨回草场胡同吧!
  等三天喽你再给爹圆坟去!"
  "姨,俺想见爹,现在就想去。"
  "那还行?不烧香祭祖的,要倒霉的!"
  "俺不怕,俺这就够倒霉咧,大不了是个死,死喽正好陪俺爹哩!"
  "你是这么想,你爹不这么想,他愿意让你好好活哩!人就是这个样样,活着再相好
  得不行,死喽也就断咧绝咧,瓣儿,再伤心也得挺住,别让他不放心!"
  翠蛾拉住花瓣儿的手。
  翠蛾的手好凉,花瓣儿心里一软,犹豫半晌,听话地相跟着向东走去。翠蛾没直接顺
  着小路往北拐,而是拉着她往南爬上了河堤。
  4
  河堤上,柳丝不摇不动,南岸一片苍茫。
  翠蛾眯了眼睛细看,啥也看不到。
  "瓣儿,虽然咱啥也看不见,西边那个是你爹的,东边那个是胡师傅的,你爹愿意和
  他做伴哩!你半天没露面,没有跟着出殡,就难为你大娘咧,她一肩上扛着一个幡,哭得没
  咧好几回气气!"翠蛾说得很轻,拉着花瓣儿的手却用了用力。
  花瓣儿恨不得一眼把那两个招魂幡看个全实,没有顾上说话。
  "瓣儿,你说……你爹现在……想啥哩?"翠蛾又说,语声里多了几分恍惚。
  "想……想俺……想你呗!"花瓣儿说着,软软的身子偎过来,贴住翠蛾的肩膀。
  "不,他和你娘说话哩!他们多年不见咧,咱们才刚刚分开!"翠蛾眼里跑出两滴凉泪。
  "三天圆坟咱一块儿去,爹也想跟你说话哩!"花瓣儿心里一阵难过。
  "你大娘撂下毒话,不让俺靠前,说是……见一回……打一回哩!"翠蛾有点说不下去。
  "这是干啥?咱俩单独去哩!"花瓣儿脱口而出。
  翠蛾刚想应话,身形陡地一颤,那只抓着花瓣儿的手猛然松开。花瓣儿更是惊叫出声,
  探胳膊重新摸到她的手攥死,拉拽着往堤下疯跑。
  她们听到了一种声音。
  隔着悠悠流淌的护城河,隔着清水样样的月光,一阵悲凉的唢呐声,像从远处飞来的
  钢刺,攮扎进两人的耳朵底子里。翠蛾和花瓣儿都听得出来,那是有名的俚曲《撩门帘》。它
  本是欢快、逗笑的,而今却响得哀婉凄绝,由于吹得没有一丝丝章法,让人毛骨悚然。
  二人一路疯跑,耳朵底子里的唢呐声挥之不去。
  花瓣儿的脑袋"嗡嗡"乱响,腔子里活像快要炸裂,跑着跑着,她突然发觉没有攥着
  翠蛾的手,惊骇地回头望去,翠蛾跪在离她十几步远的地方,身形一起一伏地喘着粗气。
  "姨---"
  花瓣儿叫了一声往回跑。
  翠蛾怀里紧紧抱着那只瓦罐,趔趄着站起身来,哆嗦着说:"瓣儿,咋……咋会有这哩?"
  花瓣儿扶住她的腰身,左右看看空旷无人的街筒子,镇住心神道:"别怕,他就是鬼,
  隔着河也过不来这么快,咱慢慢走回去!"
  花瓣儿搀着翠蛾沿着街筒子往草场胡同走,翠蛾边走边往后看,嘴里带着哭腔说:"瓣
  儿,你抱会儿瓦罐,俺……俺觉得你爹……在里面动哩!"
  花瓣儿一惊,忽又醒过劲来,接过瓦罐说:"瓦罐动啥?是你的手抖哩!"
  拐过东大街,两人进了草场胡同,翠蛾的心稍稍稳当下来。
  哪知,进了院门,她的身形又是一怔,两腿筛起糠来。
  花瓣儿不晓得她又害怕啥,慌忙随着她的眼神望去。
  屋门大敞着,里面黑咕隆咚。
  "瓣儿,你爹要真……真有魂儿,就……保佑……原……原封不动……"翠蛾惊骇至
  极,说话还带着牙碰牙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