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作者:西门    更新:2021-11-25 09:25
  翠蛾的手停住。
  "俺觉得今天不行。"花五魁欠了欠身子。
  "酒不是好东西,喝多不沾光哩。"翠蛾安慰道。
  "其实俺本没想着来,喝点酒就管不住咧。"花五魁的手在翠蛾的酒酒上拍拍。
  "姐夫,你来俺就欢喜,再说……再说夜还长哩!"翠蛾说着,光溜溜的胳膊把花五魁
  搂住。手摸在他背上时,摸到密密匝匝的鼓包包,又惊诧地说:"你后背咋咧?"
  "让蚊子咬咧,刺痒挠心哩。"
  "俺说你今儿咋不行哩,不是酒闹的,平时你来的辰景也喝过酒哩。"
  翠蛾心疼地摸着花五魁的后背,忽然想起啥,一轱辘爬起来点着灯,从炕柜里翻出一
  瓶金牛八宝眼药,又下地拿碗盛了清水,把红红的药面倒进去用手指划开,跪爬着上炕让花
  五魁趴好。
  花五魁不解地问:"干啥?"
  翠蛾用手蘸了眼药水在他后背上抹着,嘴里像娘哄娃娃样样地柔声说:"疼不?疼是解
  毒哩。这不光治眼,蚊叮虫咬也管用,还治牙疼哩。"说完,嘟起嘴往花五魁的后背吹了几口
  凉气。
  花五魁觉得后背滚过一片刀刮样样的刺痛,咬着牙一声没吭。
  翠蛾把碗放到炕柜上,盖了被子躺下,攥着花五魁的手轻声说:"姐夫,觉得憋闷就亮
  着灯吧,盹了就睡,夜里给你抹个两回几回的,天亮醒了保准不痒咧。"
  花五魁心里感动得想哭,眼眶有些湿润。
  翠蛾抚摸着花五魁的胸脯,笑着轻声道:"看你,这么大人还挤眼儿,叫妹子笑话哩。"
  花五魁哀声说:"人不得劲,心里没底。"
  翠蛾眼圈一红,清亮亮的泪水滴下来。她把花五魁的手捂在自己的酒酒上,激动地说:
  "姐夫,晓得不?妹子这里和你亲近,恨不得替你遭罪哩!"
  花五魁晓得她说的是实心话,点了点头。
  翠蛾笑了,拍拍花五魁的手,又挺挺胸脯和他挨得更近些,痴痴地说:"要不累就捂着
  吧,分分心疼痒得轻哩。"
  花五魁顺从地把手贴在她的酒酒上,闭了眼睛。
  翠蛾一动不动,看着慢慢跳跃的灯芯,盼他早些熟睡过去……
  6
  不知过了多久,翠蛾硬挺的身子有些酸疼,花五魁才响起微弱的鼾声。
  翠蛾小心翼翼地挪开花五魁捂着的酒酒,刚想吹灯躺下,突然,外面响起敲门声。
  "哒、哒、哒、哒。"
  翠蛾愣住,一时不晓得该问话还是沉默。她怕门外的是李锅沿,要是让他撞见,不打
  死她才怪。
  敲门声再响。
  翠蛾缓过神来,"扑"地把灯吹灭,黑暗中摸索着穿了衣服,光脚从炕上下来又拿起门
  边的洗衣棒槌,一颗心在腔子里狂跳得按藏不住。
  "谁?"翠蛾哆嗦着问。
  "是俺,吹啥灯哩?"是福根的声音。
  翠蛾听出他的声音,没了让李锅沿撞见的害怕,可是脑袋"嗡"地又变大变沉起来。
  这是咋咧?花五魁从没在家里宿过,就这一回还碰上个老冤家。
  "你来干啥?"翠蛾强打精神。
  "路过,顺便看看你。"福根说。
  "俺没病没灾的,挺好。"翠蛾压低了声音。
  "开开门,给你撂点钱。"
  "不要,贼腥味儿!"
  "开开吧,喝口水就走。"
  "俺早被你休咧,黑咕隆冬的让人说闲话,走吧,俺要睡咧。"
  "你还怕说闲话?俺早见屋里有人咧,开不?俺砸咧!"
  翠蛾心里一惊,晓得今天躲不过,生怕他真的砸门惊动四邻,又怕他堵到天亮叫人来
  看笑话,只好硬着头皮把门打开。
  福根进来却不敢贸然往里走,站在门口颤声问:"到底是谁?"
  翠蛾听出他的话音胆怯,反倒坦然地说:"谁也跟你没有牵扯咧,你要不想活命,点灯
  自己去看哩。"
  福根听了头皮一炸,"蹭"地蹿出屋外。
  翠蛾心里一喜,扶住门框冷冷地说:"要走就走,省喽到时后悔。"
  福根觉得不甘心,站在门外正犹豫,忽听屋里一声病恹恹的嚷叫:
  "翠蛾,冷哩---"
  福根笑了。
  翠蛾沮丧至极。
  福根讥笑着说:"俺还以为是哪棵横葱,敢情你跟花老板好上咧。咋?他病咧?"
  翠蛾出门返手关上门板,硬邦邦地道:"实话跟你说,瓣儿和芒种今天喜日,姐夫有病
  不愿意在家添不吉利,来这儿让俺伺候一宿。你要折腾就叫街坊四邻都出来,俺不怕笑话,
  要不就走,俺回屋还守着他哩。"
  翠蛾说完,转身回屋插上了门闩。
  翠蛾说这话的辰景早想通了,街坊四邻晓得她和花五魁的事体反倒好,备不住以后用
  不着偷偷摸摸,正好光明正大地来往了。
  福根愣在外面,心里一阵难过。
  翠蛾晓得他没走,立在门边听动静。
  半晌,福根慢慢蹭到门边,压低了声音说:"翠蛾,其实俺回来真是想看看你,也谢谢
  你摔盆打幡葬喽俺的爹娘老子。这些年在外面不容易,和俺好的那个媳妇整天算计钱,俺晓
  得她和俺不是一条心,迟早也得涮了俺。正巧这几天做咧个肥活儿,俺把钱放在你这儿留个
  后路,用得着你尽管花,花不完就攒存着。万一有天俺没喽退路回来,也能撑几年哩!"
  翠蛾没说话,心里有些酸。
  福根又说:"钱放在门底下,千万千万收好,别光赌气便宜喽旁人,俺走咧。"
  翠蛾听见门槛上一阵脆响,福根的脚步声也渐渐踢踏到了院外。她愣怔片刻,确信福
  根走远才慢慢拉闩把门打开。
  "哗啷---"
  一件东西重重砸在翠蛾的光脚上,有些生疼。
  翠蛾心里一惊,弯腰拣拾起来。
  真是沉甸甸的一袋子洋钱!
  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她几辈子都花不完。
  福根抢了银行还是抄了大户人家?
  要不就是杀了人?
  翠蛾的手哆嗦起来。
  "翠蛾,冷哩---"花五魁又是一声嚷叫。
  翠蛾低低应了一声,慌乱地插了门闩,摸黑把钱袋放进堂屋那只盛高粱的瓮里,进到
  里屋炕沿上坐下,惊魂未定地说:"姐夫,这天儿咋会冷哩,说梦话吧?"
  翠蛾说着,抚抚他的头,哪知却摸到一头冷汗。她心里一惊,再往他胸脯上摸,湿得
  跟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样。
  翠蛾慌了神,本想点灯看看,可是因为瓮里那袋洋钱,不敢弄出光亮,急得头上也浸
  了汗珠。
  花五魁鼻子"哼"了一声,通身哆嗦不停。
  翠蛾爬上炕脱了衣裳,用小褂给他把身上的汗擦净,钻进被窝将他紧紧搂住。
  花五魁的冷战越打越大,牙关磕得"咔咔"连响。
  翠蛾轻声叫了几句,花五魁没有应声。她心里彻底慌了,六神无主地反扎进他的怀里,
  抽抽搭搭地哭了。
  "姐夫,你这是咋咧?你这是咋咧---"
  7
  花五魁在翠蛾怀里哆嗦了一宿。
  翠蛾被他的冷战和那袋洋钱搅得惊慌不安,一夜没有合眼。
  天刚要亮的辰景,花五魁突然叹了一口长气,身子动动想翻身。翠蛾晓得他躺累了,
  撤回胳膊腾让地方。
  "嚓---"
  两人被汗粘在一起的肉响着分开。
  "姐夫,这一宿可把俺吓死咧!"翠蛾心疼地说。
  "骨节疼哩。"花五魁有气无力地睁开眼。
  "敢情,身子烫得像火炭哩。"翠蛾擦着他头上的汗。
  "胡诌八扯光做梦,啥辰景咧?"花五魁问。
  "天快亮咧,饥不?肚里有点东西抵抗劲儿大哩,俺烙张饼。"翠娥说着就要下炕。
  "别动烟火咧,俺一会儿就走。"花五魁说。
  "咋这么着急?烧了一宿还有劲儿走路?摔在半道上咋办哩?俺不让你走!"翠蛾说
  着,暖烘烘的身子又凑过来把他搂住。
  "叫人看见不好。"花五魁说。
  "就不。"翠蛾的胳膊用了用力。
  "让回吧,好叫他们到广育堂抓药哩,俺觉得身子骨不行咧,别耽误喽病。"花五魁说
  着,想坐起身,可是身上疼得让他咧了咧嘴。
  翠蛾听了他的话,不好再挽留,失望地松开胳膊披上小褂,帮他坐起来穿上衣裤,扶
  着下了炕。
  花五魁脚下轻飘发软,趁翠蛾往外拉门闩,身子打着晃说:"睡会儿吧,看眼红的,拖
  累你咧!"
  翠蛾看出花五魁眼里的感激,心里一阵欢喜、满足,抱着他的后腰痴痴地说:"姐夫,
  是好是歹让人捎个话哩,别老让妹子念想着。"
  花五魁拍拍她的手:"好了俺就来咧。"说完,开门晃悠着走出小院。
  草场胡同离南城门不远,一直往西走到十字街,再往南不用拐弯就到,也就一顿饭的
  功夫。
  花五魁像被卖肉的剔了几根肋条,腾云驾雾样样地摇晃着一路向十字街走去。他真觉
  得身子不行,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心里直犯嘀咕:这是咋咧?没中风没着凉,更没
  吃啥不干不净的东西,光凭肚里那点酒能成这个样样?
  街上没有人,罩在城里的烟雾小了许多,站在十字街往南瞅,隐约能望见黑黝黝的城
  门洞。蚊子也少多了,可还是有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飞,想必是他后背抹了眼药的缘故,蚊
  子们远远相跟着那股清凉的味道,好像故意跟他耍闹。
  花五魁一路走走停停,等气喘吁吁来到窄窄长长的薄荷巷,又拐过自家场院的东墙,
  他的眼皮突然忽猎猎跳个不停。
  花五魁身形陡地定住。
  门前,威风凛凛地坐着一只大狗。
  它比平常的狗至少高出半尺,身子雪白没有一根杂毛,是稀少的"雪里站",只是垂耷
  的尾尖上有一寸长的黑毛,没有被主家剁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