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作者:[法]丹纳    更新:2021-11-25 09:21
  他因为走上了这条路,才懂得痛苦的宗教,真正的基督教;他对圣经的理解同服侍病人的托钵派修士没有分别;他重新找到了基督,永久在世界上的基督:数千年如一日,在荷兰的酒坊中,客店中,象在当年的那路撒冷一样,他安慰穷人,替他们治病,只有他能救他们,因为他和他们一样穷而心中更悲伤。影响所及,伦勃朗自己也动了怜悯,在一般贵族阶级的画家旁边,他是一个平民,至少在所有的画家中最慈悲;他的更广大的同情心把现实抓握得更彻底;他不回避丑恶,也不因为求快乐求高雅而掩饰可怕的真相。——因此他不受任何限制,只听从极度灵敏的感官指导;他表现的人不象古典艺术只限于一般的结构和抽象的典型,而是表现个人的特点与秘密,精神面貌的无穷而无法肯定的复杂性,在一刹那间把全部内心的历史集中在脸上的变化莫测的痕迹,对这些现象,唯有莎士比亚才有同样深入的目光。他在这方面是近代最独特的艺术家;倘把人生比作一根链条,那末他是铸造了一头,希腊人铸造了另外一头;所有佛罗伦萨,威尼斯,法兰德斯的艺术家都在两者之间。到了今日,我们的过于灵敏的感觉,竭力追求微妙的差别的好奇心,不顾一切的要求真实的愿望,对于隐蔽与原始的人性的猜测,想寻访一个先驱者和前辈大师的时候,我们的巴尔扎克和特拉克洛阿只找到伦勃朗和莎士比亚两人。
  但这个繁花满树的景象只是暂时的,因为促成这个盛况的树液就在生产过程中枯竭。一六六七年荷兰打败英国海军以后,过去激发民族艺术的风气和思想感情,就有开始变质的迹象。人民太安乐了。一六六○年,巴里华谈到他们的繁荣,在每一章书中赞叹不已,东印度公司和西印度公司的红利高至百分之四十至四十五。英雄变了资产阶级;巴里华注意到他们最大的欲望是赚钱。并且“他们讨厌决斗,打架和争吵,说有钱的人决不打架”。他们要享受;十七世纪初期,威尼斯的大使们还看到大户人家非常朴素,如今变得奢华了。地位重要的布尔乔亚家里有了地毯,名贵的画,“金银的餐具”。忒蒲赫和梅佐画的富丽的内景,给我们看到一派时新的漂亮,浅色的绸衣衫,丝绒的短袄,首饰,珠宝,金粉印花的帘幔,用云石柱子砌成的高大的壁炉架。刚毅的古风衰退了。一六七二年,路易十四的军队长驱直入,完全没有遇到抵抗。军政废弛,部队纷纷溃散;城市不战而降;水闸的枢纽地摩顿,只有四个法国兵就攻下了;联邦议会不问条件,一味求和。同时,民族的思想感情在艺术中也逐渐萎缩;趣味败坏;一六六九年,伦勃朗潦倒而死,几乎没有人注意;新兴的奢华只知道仿效外国款式,不是学法国,便是学意大利。——即使在全盛时期,已经有不少画家到罗马去画风景和小型的人物;约翰·菩特,柏黑姆,卡兰尔·丢查丹,还有多少别的,连窝弗曼在内,都在民族画派以外形成一个半意大利风的画派。但这个画派还是自发的自然的,除了阿尔卑斯以南的山岭,古迹,布景和道具;还有白茫茫的雾霭,朴实的相貌,软和的肉色,画像的快活的心情,表示荷兰人的本能始终存在,而且能自由发挥。——相反,在全盛时期过去以后,这个本能就被外来的风尚压倒。在凯撒运河和黑尔运河两旁,盖起路易十四式的宏伟的府第,再由创立学院派的法兰德斯画家日拉·特·雷累斯,用考据渊博的寓意画和混血种的神话作品装饰这些屋子。——固然,民族艺术并非一下子就放弃地盘,还连续产生杰作,维持到十八世纪初期。同时,在屈辱与危险面前,民族意识也觉醒过来,引起一次群众革命[一六七二],几次英勇的牺牲,开放水闸阻止敌军等等,带来一些成就。但便是那些成就,把短时期的振作所产生的毅力和热情毁掉了。荷兰的执政做了英国国王[威廉三世];在整个西班牙继承战争中,荷兰被盟国牺牲;从一七一三年的和约[结束西班牙继承战争的条约]以后,荷兰丧失海上的优势,国际地位开始低落,而且每况愈下。不久,普鲁士的腓特烈大王说,荷兰被英国牵着鼻子走,好比拖在军舰后面的驳船。在奥地利继承战争中[一七四一——四八],荷兰被法国蹂躏;接着,商船受到英国查验,在印度的属地科罗曼德海岸被英国割去。最后,普鲁士跑到荷兰来压制共和党,恢复执政制[一七八七]。象一切弱者一样,荷兰受尽强者欺侮,一七八九年以后一再被人征服。更糟的是它居然逆来顺受,甘心沦为一个殷实的铺子,只管做贸易和银钱生意。早在一七二三年,荷兰的一个史学家,从外国逃亡来的约翰·勒格莱,已经对独立战争时期宁愿炸沉不肯投降的英勇的水兵,非常浅薄的加以嘲笑。一七三二年,另外一个史学家说:“荷兰人只想积聚财富。”一七四八年以后,海陆军完全荒废。
  一七八七年,布伦斯威克公爵征服荷兰,几乎不发一枪一弹。如此消沉的民气,比起沉默的威廉,拉忒和德罗姆普的同伴们的精神来,相去何止天壤!——而绘画就和这个时代精神完全一致,独创的画意跟活跃的精力一同消失。过了一七一○年,所有的大画家都死了。从上一代起,在法朗兹·米埃里斯,沙尔肯和别的画家身上,已经显出衰落的迹象:风格更贫乏,幻想的天地更狭窄,修饰的功夫更细致。最后一批画家中的一个,阿特里安·梵·特·凡夫,画些冷冰冰的细磨细琢的作品,神话题材和裸体,象牙色的皮肉,无精打采的回到意大利风格,说明荷兰人已经忘了他们天生的趣味和独特的才能。他的后辈仿佛一般想说话而无话可说的人;比哀尔·梵·特·凡夫,亨利·梵·利姆菩赫,腓利普·梵·代克,米埃里斯的儿子,米埃里斯的孙子,尼古拉·凡科利,公斯但丁·内兹赫,全是有名的老师或有名的父亲的学生;但只会把听过的话重复一遍,象机器人一样。只有画花卉和零星小品的画家还有一些才能,例如约各·特·维脱,拉盖尔·拉什,梵·于斯曼;那些小品画不需要多大的创新,所以还能支持几年,好比干旱的地上大树都已死完,只剩下几株顽强的灌木。但灌木也枯萎了,地上便空无所有。这又是一个证据,说明个人的特色是由社会生活决定的,艺术家创造的才能是以民族的活跃的精力为比例的。
  第四编 希腊的雕塑
  诸位先生,
  前几年我给你们讲了意大利和尼德兰的艺术史;在表现人体方面,这是近代两个独创的重要宗派。为结束这个课程,我再要给你们介绍最伟大最有特色的一派,古代希腊的一派。——这一次我不讲绘画。除了水瓶,除了庞贝依与赫叩雷尼阿姆的一些宝石镶嵌与小型壁画,古代绘画的巨制都己毁灭,无法加以精确的叙述。并且希腊人表现人体还有一种更全民性的艺术,更适合风俗习惯与民族精神的艺术,或许也是更普遍更完美的艺术。就是雕塑。所以我今年讲的题目是希腊雕塑。
  不幸在这方面跟别的方面一样,古代只留下一个废墟。我们所保存的古代雕像,和毁灭的部分相比简直微不足道。庙堂上色相庄严的巨型神像,原是伟大的时代用来表现它的思想的,我们却只有两个头像可以作为推想巨型雕像的根据;菲狄阿斯的真迹,我们一件也没有;至于迈隆,波利克利塔斯,普拉克西泰利斯,斯科巴斯,来西巴斯,我们只见到一些临本或仿制品,时代早晚不等,与原作的距离也颇有问题。我们美术馆里的美丽的雕塑,一般都属于罗马时代,最早也不超过亚历山大的继承人时代。而最精的作品还是残破的。你们的[巴黎美专的]石膏陈列室近乎打过仗以后的战场,零零落落的只有残存的躯干,头颅和四肢。艺术家的传记,完全没有。直要最聪明最耐心的考据家花尽心血,依靠普利纳的半章历史,包塞尼阿斯的几段粗草的描写,西塞罗,吕西安,昆提利安的零星文句,才发见一些艺术家的年表,各派的师承,大师的特征,艺术的发展和逐步衰落的情况。这些空白只有一个办法弥补;因为即使没有详细的记载,至少还留下一般的历史。要了解作品,这里比别的场合更需要研究制造作品的民族,启发作品的风俗习惯,产生作品的环境。
  第一章 种族
  首先我们要对种族有个正确的认识,第一步先考察他的乡土。一个民族永远留着他乡土的痕迹,而他定居的时候越愚昧越幼稚,身上的乡土的痕迹越深刻。——法国人到波旁岛或玛蒂尼克岛上去殖民,英国人到北美洲和澳洲去殖民,随身带着武器,工具,艺术,工业,制度,观念,带着一种悠久而完整的文化,所以他们能保存已有的特征,抵抗新环境的影响。但赤手空拳,知识未开的人只能受环境的包围,陶冶,熔铸;他的头脑那时还象一块完全软和而富于伸缩性的粘土,会尽量向自然界屈服,听凭搓捏;他不能依靠他过去的成就抵抗外界的压力。语言学者告诉我们,有过一个原始时期,印度人,波斯人,日耳曼人,克尔特人,拉丁人,希腊人,都讲同一种语言,文化程度也一样;还有一个比较晚近的时期,希腊人与拉丁人已经同别的兄弟民族分开,但他们俩还合在一起,能够酿酒,以畜牧和耕种为生,有划桨的船,在古代许多吠陀系神明之外又加上一个新的神,在拉丁语中叫做“凡斯塔”,在希腊语中叫做“黑斯提亚”,意思是灶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