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作者:朱秀海    更新:2021-11-25 02:51
  此事他一直对岑浩保着密,可后者还是知道了,战前团里重新组建九连,调姜伯玉来当副连长,让岑浩去担任相对来说不大容易参战的团警卫排的排长。听到后一个消息姜伯玉刚刚松一口气,新任警卫排长岑浩又重新被任命为九连的二排长。
  世间有许多伟大的友谊,著于竹帛,传之绝远,光照后人,但它们并不妨碍普通人之间那些同样美丽的友谊存在。姜伯玉和岑浩都知道对方是为了自己才走进九连,最终走上战场的,但他们不仅不后悔,相反却因意识到自己为对方做了一件事暗暗感到欣慰。他们一起走上战场这件事还悄悄给予彼此心理上一种隐秘的安全感——少年时代他们曾互相从死亡的边缘拯救了对方,此次他们也一定能相互帮助平安地走过战争的雷区。他们即使在冒着炮火翻越骑盘岭走在奔袭632高地地区的路途中也没有想到两个人会一同陷入绝境。
  ……
  左前方二十多米处的斜坡上有一棵拇指粗细的小松树。
  姜伯玉跃过那道将高地东北坡和北坡分割开的山棱线后一眼就望见了那棵小松树。在来自高地上方和翡翠岭地区交叉重叠的弹雨织成的死亡之网中——西方鹰嘴峰方向的弹雨被山棱线挡住了——这棵小树的枝干完好无损,青翠欲滴的叶丛依旧闪耀着午后明亮的阳光,说明那儿是一处可以做自己下一个蔽身体的“安全岛”。而且,那儿地势开阔,可以从下向上瞭望到整个高地东北坡发生的事情。方才离开藏身的石缝前他已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和岑浩乃至全连今天都凶多吉少,甚至还用最后的微微一笑跟自己的朋友告了别,此刻他心中原有的一个愿望就变得愈加明显和强烈了。
  这个愿望就是让岑浩活下来。
  只有保住了岑浩,他才能对得起大妹;同时也就真正报答了好朋友当年的救命之恩。他本来就是为了岑浩才走上战场的,今天敌人恰恰在634高地上给了他一个机会。他当然也想活下去,他才二十八岁,结婚两年,同妻子感情很好,由于两地分居,他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总共不到三个月,至今仍有新婚燕尔的感觉。但今天的情势已不允许他多想自己,今天他和岑浩都可能牺牲,于是他心里就有了那个强烈而执著的念头:他们俩不能都死,一定要活下来!
  让岑浩活下来就必须拿下高地!后退是不可能的,其他的出路也都被敌人堵死了。拿下高地现在基本上成了他和岑浩两个人的事,如果他带一排在东北坡进攻不快或者不顺利,岑浩在高地北坡上遇到的危险就更大!姜伯玉能猜透此时岑浩想些什么,他肯定会带二排努力争先,将高地敌人的注意力和火力更多地吸引到自己那一方,目的也是希望他的朋友和妻兄能够活下去!
  姜伯玉右手抓住冲锋枪枪身,左臂外侧贴地,下巴颏擦着坡上的草根石棱,瞪大眼睛向前,朝那棵小松树低姿匍匐过去。他的心情紧张,因为在山棱线那一侧,岑浩和二排向上进攻的枪声已经响起来了!
  他终于艰难地运动到小松树跟前了。这是一处小小的洼坑,前面山体隆起,敌人的枪弹被挡住了,打不过来;左侧则是一块奇形怪状的巉岩,恰好护住了树身和树冠,不让来自东二、东三高地方向的子弹击中它。姜伯玉现在明白八连占领633高地后为什么没发觉634高地埋伏着敌人了:高地上的敌人的三道防御线是不知何年何月早已构筑好的,然后任其上上下下胡乱生长野草和灌木,除非自我暴露,进攻者一方是很难凭借望远镜从一片绿色中发现对手的。他看得清楚:敌人兵力部署得最多、目前对他们威胁最大的是山腰的第一道堑壕,距离他八十到一百米左右。仅仅是高地东北侧这一段,就有两挺轻机枪和二十几支自动步枪、冲锋枪凶猛地向下扫射,打得山坡和山脚下洼地的草木腾起一片丈把高的、混沌迷离的、青黄色的尘埃;位于它上方五十米处的第二道堑壕火力较弱,高地东北侧这一段只有一挺轻机枪、十几支冲锋枪和自动步枪;高地主峰下方平台棱线上的第三道堑壕又高出第二道堑壕一百多米,那儿吸引姜伯玉目光的不是为数不少的冲锋枪和自动步枪,而是一挺叫起来格外令人震颤的老式重机枪。不过它目前的主要打击对象不是山下的他们,而是西北方633高地最南端的崖顶,使八连南下到那儿用火力支援他们成了不可能的事。姜伯玉脑海里迅速做出了反应:应该带一排迅速向敌人的第一道堑壕发展!
  山棱线右侧自下而上的枪声猛然激烈起来,姜伯玉心中又微微一震:岑浩太急躁了!分手时他忘记了对自己的朋友说一句话:不能着急。既然今天他们要同敌人进行一场殊死的搏斗,着急就是不必要的了。敌人的意图很明显,那就是想趁他们在高地之下立足未稳之际,动用全部火力重创和歼灭他们,绝对不打算给予对手展开向高地本身攻击的机会。二排这么着急已给他们带来了麻烦:从高地东北坡第一道堑壕里,一些敌人正越过山棱线,转移到北坡堑壕里对付二排的进攻!他不能再犹豫了,必须马上开枪,把主要危险引到自己这边来!
  他回头朝俯卧在身后坡下草丛中的二班长和三班长猛地挥动了一个“向上前进”的手势,随即将冲锋枪的枪口朝前伸了出去。这里地势很好,他能够马上从准星圈里模糊摇曳的绿色草影中捕捉住敌人第一道堑壕沿上微露的目标。而只要做到这一点,那个被他用准星圈套住的目标的命运就被决定了——他是神枪手,对于在三百米距离内击中各种靶子是绝对有信心的!
  他已经用准星圈套住了一个目标了。它是第一道堑壕内敌人两挺轻机枪中的一挺,它喷出的火舌在他眼前晃动成璀璨明亮的一团,但他还是迅速透过火光捕捉住了机枪手隐隐约约的嘴脸。“哒哒哒——”一个清脆的短点射打出去了。那挺轻机枪没有立即停止射击,它突然枪口一歪,斜斜地向天空打了一个长点射,才哑了下来!
  像是姜伯玉的一声枪响点燃了弹药库,从他的身后,散布在山坡上的十几支冲锋枪和两挺轻机枪也叫了起来!一串串子弹飞向山上去,同上面飞来的子弹在空中铿锵有声地碰撞着,落向第一道堑壕的敌人。刹那间,敌人阵地上明显乱起来!
  姜伯玉刚毅的嘴角微微搐动了一下,心里淡漠地浮起一丝快慰。刚才的成绩在他的射击生涯中当然不算什么,比这困难许多倍的目标都被他很漂亮地击中过。他对身后响起的一片枪声也不以为然:射击应当讲精度,不该这么乱哄哄的!乱哄哄地开枪效果肯定不会好!忽然他的看法改变了:身后战士们的枪声虽然对敌人的实际打击效果不佳,却造成了一种有威慑力的声势,他眼瞅着第一道堑壕里,一队刚刚支援到高地北坡去的敌人又乱纷纷地跑回来!——岑浩那边的压力可以减轻一点儿了!
  他现在已经用准星圈套住另外一挺机枪了。它的位置稍稍偏东,所以他就不得不把枪口略微移动了几厘米。枪响过后他马上一个鱼跃离开了自己的射击位置,接下去便有了一组快速的向上低姿运动,在一块仅能遮住头部的岩石后面贴紧地表卧倒下去,同时做了个很利索的出枪动作。他几秒钟前那个下意识的感觉是准确的:刚刚在新的射击位置上卧倒,方才所在的地方就被山上飞来的弹雨打起了密密一层土尘,那棵闪耀着明丽的阳光的小松树也不见了。他定了定神,明白这是第三道堑壕敌人的重机枪注意到他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把脑袋和枪紧紧贴在地面上,一次也不抬头看,任凭敌人的重机枪疯狂地将弹雨泼洒在他的四周。每次子弹划线似的拉着一道青烟向他身边靠近,他的全身就会泛过一阵激烈的战栗。“不要着急,”他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努力恢复镇静,“你不要岑浩着急,自己也不要着急。敌人是被你的两次精度很高的点射吓慌了,他们可能不害怕一群人的精度不高的射击,却害怕一个你这样的特等射手。因此除掉你在他们就成了当务之急。……只要你停在这儿不动,他们就会重新安静下来。今天你就剩下两件事情了:击毙敌人和死。而死是不需要着急的。”
  他的精神已经超越全连陷入绝境后一度出现过的死亡认知阶段的惊恐,也越过了同岑浩诀别——实际上是同生命诀别——时遗留在意识深层的痛苦与悲凉,所有那一切都过去了;他仍旧能够感觉到死亡每一秒钟都在向自己迫近,但它不再处于意识的中心了,处于中心的是山上的敌人,是一种简单的对于敌人的仇恨和愤怒,是随着两次干净利索地击毙敌人之后在生命中升起的单纯的亢奋情绪。处于意识中心的还有将更多的敌人从岑浩那一边吸引过来的愿望!
  他自己也不知道在那块岩石后面俯伏了多久,直到听清身边不再有敌人重机枪子弹落地的声音,才重新向高地上方抬起头来。不久前他快速向上跃进,二班和三班的战士们也跟随他展开了向上跃进和攀登,此刻他们也随着他的停止前进而停止了进攻,只是在他的左侧和右侧,二班的一挺轻机枪和三班长手中的冲锋枪仍在断续地向上射击。姜伯玉的目光再次投向敌人的第一道堑壕,心中不由得升起几分兴奋:就在刚才他卧倒不动的时间内,不仅被他打哑的两挺轻机枪又叫起来,而且紧靠着右侧山棱线,还新添了一挺轻机枪,火光闪闪烁烁地向山下射击着。——它分明是从高地北侧二排的进攻正面增援过来的!
  敌人已把他和一排看做主要的威胁了,这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