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五章 自首
作者:厌倦阳光    更新:2021-11-24 21:42
  收费口外的新加油站还没营业,奇形怪状的顶棚像只翻了壳的乌龟。
  我与毛毛聊了几句,站在路边大树方便一下。黑子则在远处指着对面一间破烂陈旧的平房,平房上挂着某某大酒店的招牌,这让我们三个人一起笑了出来。当我看到黑子忽然愣住的时候,我怕他想起刚刚丢掉的月亮湾那些玩意,故意扬大了笑声。
  但笑就停在了那里,一辆车没有减速,拐进加油站棚子后直接撞上了黑子。
  黑子仰在车前盖,翻了两下滚进了旁边的排水沟。
  我还记着刚才黑子的笑,没反映到其它。车上蹦下一个男人,反握着刀狠狠插上了黑子的后背。
  一连好多刀,我和毛毛都愣在了原地。
  毛毛大喊起来,我看到黑子露在排水沟外面的手狠狠抠着地面上的土,吓的我瘫在了地上。
  男人起身瞪着毛毛,冲黑子啐口痰后立即钻回了车。
  “是姜勺,咱赶块走。”毛毛转身催促说。
  我看着黑子,一句话也说不出。
  “后背都他妈捅烂了,我操你妈的,赶快走!”毛毛狠狠踢了我一脚,首先跑上了车。
  我蹬着地,但双腿没有一丝一毫的力量。就像被羽毛活埋,浑身都是松软,却密不透风的让我窒息。我数得清自己起身多少次,也数得清自己同样摔倒了多少次,最终我还是瘫在地上,眼睛无论如何都无法从黑子那里移开。
  我一遍遍骂着自己废物,甚至对着双腿乱喊着“操你妈”,但没有一点效果。很快,我连怎样呼喊都忘掉,呛进嗓子里的风让我觉得嗓子眼开始收缩,留下窄窄的一道,仅够我疼痛的呼吸。
  心脏爆开一样难受,我想弄明白自己怕什么,不过我找不到答案。
  我不怕血,我甚至会仔细研究自己的血多久才会凝固,我也不怕死人,那些我接触过的死人,他们留给我的都是忘不掉的故事。
  也许我只是本能的害怕,就连呼吸也乱的让自己的头开始发懵。脑子里嗡嗡的一圈圈膨胀、收缩,我能做的就是忘记了一切声音和景物。
  毛毛不耐烦的跑下来把我拖上了车,胳膊被他撸的生疼,我觉得自己很沉。
  毛毛开了很久,“去哪?去哪?”他反复的问,不知道是在问他自己还是在问我。
  “我去鞠武那里!”我趴在膝盖上,突然并且自然的蹦出了这个念头。
  我早早跳下了车,漫无目的的蹲在鞠武家门口,直到他爱人出来丢垃圾,才把我迎进了房间。
  “你自首吧。”鞠武听完我的话,毫不犹豫的说。
  我麻木的没有反对和同意。
  “回你家自首去,你还留在这,早晚得跟黑子一个下场。”鞠武严肃的说,甚至握住了我的肩膀。
  他的手很有力,就像毛毛刚才把我拽走时一样。
  “我送你回去。”鞠武起身拉着我走。我清楚他的意思。大概他怕我反过劲会后悔,但他不知道,我已经无力后悔。
  “不用了。”我哆嗦的走到门口,踩着鞋走出门,点上的烟始终咽不进嗓子。我很希望鞠武门口的台阶一直延续下去,因为走光了它们,我不清楚自己到底要去哪。
  鞠武追出来帮我拦了出租车,六百块包车费也是他掏的,“到家给我打个电话,十二点前把事情处理好还能赶上宽大最后一天。如果有麻烦……”鞠武犹豫了一阵子,“我帮你。”
  我只记得我在晚上九点半多才走进了老家楼下的派出所,当警察问我做什么时,“我他妈来自首!”我积攒了一路的力气,换来的是这句可笑的话。
  值班室的干事根本没在意我,抬头打量我的眼光似乎在嘲笑一个喝高了的疯子。
  “我自首,求你赶快让我自首。”我说。
  忙碌的那段时间,我在拘留所里一直不愿说话。亲戚帮我在外面忙活,斧头东子这群哥们倒频繁的来探望。号里的人知道我那些事后,对我还算不错,至少没有逼着我学老K的模样藏几只叉子。
  自首以后,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无论向左向右,无论方向错对,只要有路走都是值得高兴的,千万不要等在十字街口。想清楚以后,我开始嘲笑起自己在法庭上信誓旦旦的认罪。很虚假的玩意,真正逼我自首的,就是那一条条路交合成的十字,它让我迷失了太多。
  法庭判罚不重,除自首外,大赦让我捡到了便宜:监外三年,父母赔偿了三万多块,我每天需要做的只是按时到法院办公室扫地倒水。海滨老爸对这个判罚很不满,跑到我家里乱喊乱叫。“早知道我把你一起捅了,大不了监外六年,反正对我都一样。”我说完,海滨老爸便气的离开了我家,不过,我母亲狠狠抽了我一个嘴巴。
  那不是母亲第一次打我,但也许是她最绝望的一次。派出所通知她和父亲来看我时,她便不顾一切的冲上来抱着我,“不管有什么事,妈妈都帮你扛下来。”
  当时我抽了自己好几个嘴巴,巴不得自己疼的呼天喊地,可惜只有麻木。“扛”这个字我经常挂在嘴边,但我从不知道它原来会这么让我心疼。我不自觉的想低头靠在母亲的肩膀,但我还是放弃了。她承受的不仅仅是后果,还有我跑路这段时间的煎熬,我不敢再把事情加在她身上。
  父亲只是怔在远处看着我,没有与我说一句话。我被羁押时,父亲冲我笑了。即使我还在学校念书时拿下全年级第一,他都没有笑过。
  “错了不要紧,自己的错自己去承担。”父亲在法院外对我说,而且拍了拍我佝偻的后背。
  这让我很难受,我仅仅承担了一点点,我没有勇气对他坦白自己都做过什么。这个世界上,真正对自己无私的,始终是父母。而真正对父母感到愧疚,无论用什么都无法掩饰、直到最后一刻才不负责任的坦白的,却是我这种男人。
  也许有人会以为这三年很难熬,但我没有这种感觉。因为我根本没有接触别人。
  我想搞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每天去法院报道,不过看到父母关切的眼光,我没有继续问下去。
  我的出现让海滨家里不知所措。修鬼找出汪洋想帮我个忙,我拒绝了。我坦白了自己的那些,隐藏了属于黑子的那些。从判决下来以后,我便觉得世界换了颜色。
  父亲帮我安排了几份活,除了在建筑公司呆足了一个月以外,其他的工作都让我无法接受。
  在建筑公司我认识了一个哥们,元旦时公司食堂包了饺子,我把自己的那份让给了他。他从低标准熬过来的,老爸每天躺在床上输液,赚的那点钱还不够买几沓套子接尿。
  元旦第二天那哥们就死掉了。同事告诉我是饺子吃太多撑死的。
  很操蛋的死法。我把那个月的工资都随进了葬礼。我想他应该走的很满足,因为他是满足着走掉的。虽然别人不以为然,但我嫉妒他。
  辞掉工作后我在家里坐了很久。家门口的台球厅已经改成了串烤店,老板偶尔会喊我过去坐坐。我说我是犯人呢,别给店里沾上晦气。
  “在牢里的犯人都是好人,在街面晃荡的才是王八犊子。”老板笑眯眯的说。
  老K是我唯一愿意叫出来的哥们。修鬼几次叫我过去帮忙,我都推掉了。老K则根本不听,也许在他看来,跟着以前的小弟混饭吃是件很丢脸的事。
  老K几次问起我在T市的经历,我记的太多,却不愿说出口,倒是毛毛偶尔打给我的电话枯萎了那段回忆。
  老田过完十一便开始动手扫黑,最先被送进去的不是我们这些混子,而是油田的几个警察。开庭不是在T市本地,我不清楚原因。但结果已经不需要这些原因,三个帮着黑社会为虎作伥的警察都被判成无期。
  油田结束之后,T市内部整顿也逐步展开。小王被调去了外地学习,他的父辈出面才保下了他没有受到调查牵连,但一样给很多人提了醒。老田在市里开展了什么统一行动,代号我没记清楚,也许那些参与行动的警察也不会记清楚。矿山所有场子加上月亮湾的小姐都被抓了进去,抽血搜身,明着说是检查是否染病吸毒,但到底为了什么,老朱比我们都清楚。
  宏伟不知道和老朱搞了什么鬼,两个人经常见面。嫂子把月亮湾、新月亮湾送给了亮子,新批发商场则归给了宏伟。作为代价,老朱也许会安稳的继续坐在矿山,这与我们都不相干。
  姜勺逃窜时被围捕,打在防盗门上的子弹折进了他的腿,这家伙干脆从楼上跳下去自杀了。听毛毛说,姜勺死的时候没闭上眼睛。
  逃出来就为了整死黑子,但是真完了心愿,他反而死不瞑目,这点我无法理解。
  捅死黑子的凶器就在现场,是一把裁缝剪。十公分长,铁头铝柄,受力太大,握柄已经错位走形,黑子就死在这把路边摊售价仅仅一块钱的玩意下。空闲的时候我买过裁缝剪,自己也觉得自己有些神经。正如黑子说的一样,我们这种人,命根本不值钱。
  陈家村还在漫长的调查,亮子憎恨那里害了黑子,经常带人过去扎刺。上头说陈家村的案子太复杂,尤其打草惊蛇后加大了难度,按惯例起码得一至两年才能审清。大鸟和张栋没完没了的打官司,倒是张栋已经办出医保逍遥在外。
  毛毛扛下了所有,一口咬死是他送黑子离开。但查来查去,这件事被抹掉了。
  凡是涉及到钱的问题,总是比人命审的更加仔细。
  亮子曾告诉毛毛,朱福以前打听过黑子什么时候离开,还拿出一笔钱准备接济。“我听哥们说,在郊区看见过姜勺。”毛毛不确定说,“好像跟张可有点关系,操他妈的,没人查。”
  并不是没人查,而是没人敢说而已。道上买凶,动枪的话最少得十万至二十万,动刀五万左右。拿姜勺这种人对付黑子,既没后虑,又不用破费。或许老朱早早的就藏起了姜勺,只不过张可的出现让我有些惊讶。还好,我已经不用研究这些。社会上没人分得清谁才是真正的黑社会,那些企业家、各种经理比起我们毫不逊色,只不过他们的打手更高贵而已。
  “混不下去回来找我。”毛毛与我说:“哥们现在有一号,除了亮子就是我。”
  “大雷呢?”我好奇问。
  “消停了。”毛毛平静的说:“黑子哥走了,大雷不知道为啥也不出来闹了。”
  我没有继续问下去。
  老K一直鼓动我监外结束后带着他回T市,我发现他出来以后身边从来没带过家伙,转过话题问:“你不是说刀是男人的第二根**吗?怎么现在放家里不带出来了?”
  “操,一根都闲的没地方用,要那么多干嘛?”老K脸红说:“这两年你老实点,等过了这阵,咱找条道整钱。”
  我盯着老K一直没言语,我与他不同,他在牢里一直是不满,而我是心甘情愿背着这三年。我希望这三年能补上我那些债,但也知道,它们无论如何都盖不上黑子死前那只仍想抓住什么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