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作者:王跃文、李跃森    更新:2021-11-24 20:48
  恭亲王转身对差官说:“即刻传我的令下去,将祁子俊押赴上海,随时准备查封义成信所有分号,让太原府把祁子俊全家都看管起来,三个月后交不上税银,毋庸上报刑部,将祁子俊全家就地正法!”
  通往上海的路上,骄阳似火。祁子俊坐在囚车里,被太阳晒得无精打采。他望着前方,神色凄惶。几个刑部解差耀武扬威地随车前进。
  临时监禁祁子俊的民居是一套二层楼上的三开间住宅,此时,祁子俊和苏文瑞站在阳台上悄声说着话。看守的清兵十分注意地监视着他们。
  苏文瑞把一枚崭新的制钱递给祁子俊。看上去,这是一枚普通的“咸丰重宝”。
  苏文瑞说:“子俊,照你的意思,我试着熔化了一些‘天国圣宝’,改铸成了这个。”
  祁子俊感动地说:“苏先生,您为我担着灭族的风险,让我怎么报答您才好。”
  苏文瑞忙说:“哪里的话,义成信要是垮了,我苏文瑞还不是连饭碗都砸了?”
  祁子俊说:“要想在两个多月之内凑齐税银,也只有冒险走这一条路了。”
  苏文瑞说:“大清铸钱用的是云南产的官铜,天朝用的是日本出产的洋铜。洋铜供民间制作器皿尚可,但用来铸钱,其中杂质太多,天朝仍然按照官铜来搭配铅、锡,所以,铸出来的钱轮廓不清,字迹模糊。我将‘天国圣宝’熔化之后,不加锡,只加铅,出来就是这个样子。”
  第二十五章
  祁子俊关押着的上海石库门民居,傍晚。祁子俊正在院子里散步,见吴健彰匆匆走了进来。吴健彰说:“我有个东西,想请你看一下。”他把那枚私铸的“咸丰重宝”递给祁子俊。
  祁子俊故作惊讶:“这是民间私铸的钱啊,谁干的?”
  吴健彰笑笑说:“本道当然不会怀疑是你,只是由不得别人往你身上想,祁少东家可千万要小心呐。”
  祁子俊心领神会:“多谢吴大人提醒。”
  第二天清早,义成信正厅的大门刚刚打开,就涌进了一大批清军兵丁。兵丁们奔赴到各处的房子,翻箱倒柜地仔细搜查着。吴健彰胸有成竹地跟在兵丁们后面走进来,四下巡视着。清军把总气势汹汹地站在柜台前。
  苏文瑞来到祁子俊关押的上海石库门民居,两人站在阳台上商量事情。苏文瑞说:“这么多私钱存放在那里,也不是个办法,总要赶快用出去,才能换回银子来。”
  祁子俊焦虑地说:“满打满算,离恭王爷定下的最后期限只有一个半月了。要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钱都打发出去,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苏文瑞眼睛一亮:“我倒有个主意,不知能不能做到。”
  祁子俊忙说:“您讲。”
  苏文瑞说:“给市面上造成恐慌,大家一慌,就会争着去提钱,也就顾不上真伪了,咱们手里的那些钱才能趁着乱劲儿,顺顺当当地流出去。”
  祁子俊绞尽脑汁地想着,又拿起条幅来看,不留神打翻了润玉手中的蜡烛,两人赶忙抢救条幅,所幸没有烧着,但蜡油滴过的地方,却隐隐透出后面的字迹。祁子俊心有所悟,猛地一拍脑门,惊喜地叫道:“果然是藏头诗……”
  祁子俊沉吟不语。两人都在思索着。忽然,祁子俊抬起头来,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苏先生,我有办法了,调动长毛来攻打上海。”
  苏文瑞沉吟道:“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可怎么才能做到呢?”
  祁子俊说:“少不了我亲自去一趟南京。”
  祁子俊一路风险,潜入南京。果然,几天后,太平天国兵士就开始进攻上海近郊青浦县城。青浦县城被炸开了一个缺口。太平军从缺口冲了进去。清兵纷纷逃跑,来不及逃跑的就跪在地上求饶。
  上海县城城墙上,清军的旗帜在硝烟炮火中已经残破得不成样子,守城的兵丁越来越少,一个个疲惫不堪。前面出现过的那个千总正在吩咐一个兵丁:“快去向道台大人禀报,请求火速派人增援。”
  兵丁说:“我都去过衙门好几回了,道台大人不知去向。”
  mpanel(1);忽然一群人上了城墙,用大筐小筐抬着酒肉,领头的正是苏文瑞。两个票号伙计展开一面横幅,上面写着:义成信票号劳军。
  千总趁机喊道:“弟兄们,全城的父老兄弟们都指望着咱们呐,就是豁出性命,也不能让长毛破城,百姓遭殃。咱们一定要死守上海,誓与城池共存亡!”
  兵丁们精神大振,一起举起手中的武器,振臂高呼:“死守上海,誓与城池共存亡!”
  南京萧长天的春官丞相府,夜晚,一阵悠扬的箫声隐隐约约地传来。席慕筠穿过一道曲折的回廊,悄悄走到庭院深处,看见萧长天坐在石凳上,面对着一池秋水,正在全神贯注地吹箫。清冷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从背后看起来,他的身体像是一尊巍然屹立的石雕。席慕筠不忍打扰他,就停下脚步细听。
  箫声时而低回婉转,如泣如诉,时而慷慨激昂,蕴蓄杀伐之声,接下去,又变得苍劲悲凉,突然,箫声猛地提高起来,有如大将跃马扬刀的气概,但在最高处却戛然而止。
  席慕筠望着萧长天,欲言又止,终于悲愤地说:“洪仁发和洪仁达联名向天王上奏,说您是北王的余党,罪该万死,连干王也无力阻止……”
  萧长天从容道:“我已经知道了。”
  席慕筠把一个包裹放在石桌上,说:“我给您准备了出城的关凭,还有一些银两。”
  萧长天摆摆手说:“不必了。我是行将就木之人,生死都无所谓了,你年纪尚轻,要好自为之。”
  不知过了多久,萧长天丞相府中突然一阵大乱,一群太平天国官兵高举着火把冲进来,为首的正是剃头师傅。
  剃头师傅喝道:“萧长天接旨。”
  剃头师傅宣道:“天王诏曰,查春官副丞相萧长天系韦昌辉余孽,久怀叛逆之心,私藏军械、银两,图谋造反,违犯天条,已成妖人,立即拿办,杀无赦。钦此。”
  萧长天正气凛然:“区区精忠报国,一片丹心,可以上对皇天,下质古人,可惜到头来只不过是愚忠而已。”
  笑声中,他从箫中拔出一把匕首,深深地插进自己的胸膛,缓缓地倒了下去。
  南京郊外的一个黄昏。一片深秋霜后愈加繁茂的红叶树林,傍着苍苔冷露遮覆下的山岩。这是南京城郊的栖霞山麓,千佛岩下。
  席慕筠说:“萧丞相自金田起义以来一直追随天王,鞍前马后,出生入死,没想到最后死得这么惨,还落了个谋反的罪名。”一种无法排遣的苦闷占据了席慕筠的整个心灵。她竭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祁子俊叹道:“外面不管有多少强敌都不可怕,怕的就是同室操戈,这大概是天朝的劫数。”
  第二十六章
  祁子俊出生入死,在恭亲王规定的短短时间内筹齐了被太平天国军没收的税银,堪称奇迹。此刻,他从从容容,大摇大摆回到北京去面见恭亲王。
  祁子俊道:“叩见王爷。”
  恭亲王忙说:“请起。”说着手里托三品官员的顶戴、官服,笑盈盈地朝祁子俊走来。恭亲王说道:“曾国藩奏保你为从三品的光禄寺卿,我想,朝中公务繁杂,肯定会让你这个大商人不耐烦,未必要补那个实缺,所以,我就向皇上奏明,破格给你个正三品的职衔。”
  祁子俊穿上了崭新的官服,对着镜子。恭亲王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心中疑问重重。他问道:“子俊,长毛那边的情形究竟如何?”
  祁子俊答道:“你杀我,我杀你的,都乱成一锅粥了。”
  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轻快的脚步声,玉麟格格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
  没等恭亲王开口,玉麟格格横在祁子俊面前,说:“不记得我啦?我的龙票呢?”
  祁子俊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就是数年前在琉璃厂古玩店争买玉碗的黄毛丫头。
  祁子俊结结巴巴地说:“是格格啊……龙票我放山西老家了,那么贵重的东西,不能总带在身上啊。”
  廊庑下,三宝托着一个上覆黄云缎的银盘,呈给祁子俊说:“少东家,这是王爷赏下来的。”
  三宝掀开黄云缎。祁子俊定睛观看,不禁愣住了。里面只摆放着一枚崭新的“咸丰重宝”,毫无疑问是义成信的产品。祁子俊感到全身从头到脚一阵冰凉,脑子里一片空白。
  恭王府花园的“蝠厅”旁边,临近水池的一块空地上,恭亲王坐在太师椅上,玉麟格格站在对面。
  恭亲王说:“我看,倒是应该早点把你嫁出去。跟我说说,哪个贝勒、贝子中你的意。”
  玉麟格格一个劲地摇头:“都不中意。”
  恭亲王说:“可是,你只能在这里边选啊。”
  玉麟格格任性地说:“只要我中意,我才不管他是谁,要饭的都成。”
  恭亲王打趣地问:“你该不会是看上祁子俊了吧?”
  玉麟格格不屑地说:“就凭他那老土?”
  恭亲王说:“你可别瞧不起他,连皇上都觉得他非同一般。”
  玉麟格格说:“他就是个小混混,不过比别的小混混阔气点罢了。”
  mpanel(1);祁子俊心里突然涌起对润玉的强烈思念。他来到了春草园。这时,天边燃烧着玫瑰色的晚霞。看戏的人早已散去,演员也都走了,戏园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润玉还在后台收拾东西,正准备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