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作者:王跃文、李跃森    更新:2021-11-24 20:48
  他耀武扬威地走过,行人纷纷避让。
  席慕筠来到春官丞相府找萧长天。席慕筠走进屋里,看见萧长天正躺在床上,对着烟灯吸鸦片。
  席慕筠说:“我想来问问,原先答应还给祁子俊的是税银,可圣库里的人给他的全是‘天国圣宝’,这件事要是传出去,显得我们太不讲信用了。”
  萧长天无可奈何地说:“这是北王的决定,我争取过,但也无能为力。”
  席慕筠望着萧长天,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鼓足了勇气,说道:“我记得您在上海时,曾当面指斥洋人卖鸦片给咱们……”
  萧长天打断她的话:“我找你来,就是为了这个。”他放下烟枪,认真地对席慕筠说:“你去北王那里,告我一个偷吸洋烟的罪名。”
  萧长天说:“北王杀了东王,又逼走翼王,祸起萧墙,自相残杀。所以,现在封我为王,不是福,倒是祸。天条森严,吸食洋烟按律当斩,不过,我想北王念在我追随他多年,为天朝干了不少事,大约不会杀我,这样,也就免去封王一说了。
  你去告发,是帮我一个大忙啊。“
  果然,第二天,一个差官就来到了春官丞相府。萧长天跪在地上,差官正在宣读诏书:“天王诏曰,查春官丞相萧长天违反天条,吸食洋烟,按律当斩,念其追随天王多年,忠心耿耿,厥有奇功,自即日起降职为春官副丞相,以后再犯,定斩不留。钦此。”
  不几日,正是义成信南京分号选好的黄道吉日。这天,票号前锣鼓喧天,熙熙攘攘,还请来了踩高跷的,舞狮子的,引来了无数围观的群众。南京分号的铺面房扩大了许多,原先两边的店铺都成了分号的一部分。前来祝贺的宾客络绎不绝。票号正厅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贺礼。
  祁子俊在内屋里收拾着东西。他将一些散碎银两装进包袱里,系好包袱,正准备出门,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没等祁子俊答应,席慕筠推门进来了。祁子俊手忙脚乱地想要把包袱藏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
  席慕筠问:“你要出门?”
  祁子俊忙掩饰道:“没有,就是收拾收拾东西。”
  席慕筠走到桌边。两人离得很近,以至于祁子俊都能感觉到她呼出的气息。席慕筠说:“今天天王下旨,处死了北王和他的全家。”
  祁子俊惊讶地说:“前两天我看见北王的仪仗,还是耀武扬威的,真是世事难料啊。”
  mpanel(1);席慕筠说:“事到如今,大家纷纷请求让翼王回来主政。翼王才干非凡,深受爱戴,有他来辅佐天王,天朝或许会有中兴的希望。”
  祁子俊叹道:“好,这也是百姓之福啊。”
  祁子俊风尘仆仆,终于赶回了山西祁县。他沿着台阶走进大院,又走过一处小院的垂花牌楼门。院子里静悄悄的,看不见一个人影。祁子俊不禁有些纳闷。
  通往上海的路上,骄阳似火。祁子俊坐在囚车里,被太阳晒得无精打采。他望着前方,神色凄惶。几个刑部解差耀武扬威地随车前进。
  世祺一身孝服,正在院子里的空地上玩,抬头看见祁子俊,又惊又喜。几个月不见,世祺又长高了许多。世祺喊道:“爹!”
  祁子俊喊道:“娘,我回来了!”
  祁老太太用模糊不清的目光看着祁子俊,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颤抖着朝儿子伸出手。祁子俊紧紧握住母亲的手。祁老太太突然向后一仰,倒在炕上,但仍然挣扎着不肯合眼。
  祁子俊哽咽地问:“娘,您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祁老太太吃力地说:“你记住,我死以后,一定要善待素梅……”祁老太太含笑闭上眼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祁家家祠里灵幡高挂,一片缟素。仍旧是原先灵堂的样子,只是桌子上换成了祁老太太的灵牌,上面写着:“皇清诰授祁门刘氏恭人之灵位”。
  这天,祁子俊和关素梅俩人都在卧室。关素梅正在帮助祁子俊换上家常衣服,祁子俊将随身携带的荷包塞到枕头下边。祁子俊突然想起关家骥,问道:“家骥呢?”
  关素梅说:“你回来那天,他就慌慌张张地回上海去了。”
  祁子俊说:“我知道了。胆子倒是不小,那边刚丢了税银,这边又打起祁家产业的主意来了。这是什么人啊,你越对他好,他反倒变着法儿的算计你。你爹怎么养出这么个儿子来?”
  祁家大院里,乔管家“扑通”一声跪在祁子俊面前,磕头如捣蒜,脸上一副胆战心惊的神情。仆人们肃穆地排列在祁子俊对面,一个个垂首低眉,大气儿也不敢出。
  乔管家说:“少东家,看在我为祁家辛苦半辈子的份上,您就饶了我吧。”
  祁子俊用厌恶的目光打量着他,怒不可遏地说:“祁家两代人对你都不薄,想不到你却干出这种吃里扒外的勾当,实在是太不懂得好歹了。”
  乔管家吓得脸色大变,忙说:“我是鬼迷心窍,都是舅老爷指使的我,要不,借我一万个胆儿,我也不敢啊。”
  祁子俊骂道:“你滚吧,滚得远远的,别让我再看见你这张脸。”
  乔管家站起身,连滚带爬地跑了。一个仆人问:“少东家,就这么让他去了?”
  祁子俊说:“让他去吧,再多跟他说一句话,我就得吐出来。”
  第二十四章
  世桢跑进自己的卧室。他的屋子窗上挂着竹帘子,显得有些幽暗。正是午睡的时候,家里静悄悄的。世祯伏在桌子上写着字条。
  这是一个只属于世祯自己的天地。墙上、桌子上摆放了许许多多小物件。世祯每写好一张字条,便贴在一个物件上。他给每件东西都另外起了一个名字。一只旧手镯,上面写着:“乾坤圈”;一条红兜肚,上面写着:“浑天绫”;还有一个出殡时用的纸元宝,世祯已经给它写好名字,贴了上去。它现在的名字是:番天印。
  炕头摆着一只陶制的扑满,比现在孩子们通常用的存钱罐要大上四五倍。
  世祺手里拿着弹弓,笑嘻嘻地朝他走过来,对他说:“给我十文钱。”
  世祯说:“一文都不给。”
  世祺爬上炕,伸手去抓扑满,世祯一把推开他。世祺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关素梅闻声赶了过来,正在午休的祁子俊也被哭声惊动了,走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世祺哭着说:“爹,娘,他抢我的钱,还打我。”
  祁子俊看了世祯一眼,说:“世祯,弟弟年纪小,让着他点。”
  世祯一声不响,眼睛紧盯着自己的脚尖。
  关素梅责怪世祯说:“你怎么打弟弟?”
  世祯辩驳说:“我没打他。”
  祁子俊不高兴地说:“你没打他,他好端端地哭什么?小小年纪,别的没学会,先学会撒谎了。”他又对关素梅说:“你也不能太宠着他了。现在不好好管管,长大了非得犯上作乱不可。”
  关素梅卧室里,世祯说:“娘,我想姥爷了。”
  关素梅说:“过几天娘带你去。”
  世祯说:“我想现在就去。”关素梅看着儿子,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劝道:“你爹挣钱养家不容易,你别怪他。”
  世祯说:“他凭什么说我撒谎?我亲爹从来没骂过我一句。”
  关素梅病倒了。
  关素梅回到祁家,无力地躺在床上。她的头发散乱在枕头上,额头上敷着毛巾,牙齿打着冷战,不时发出剧烈的咳嗽声。
  一个大夫把手指搭在关素梅的脉搏上。祁子俊站在一旁,关切地注视着。
  大夫站起身,朝外走去。祁子俊跟在后面,说道:“她一直发高烧。”
  大夫说:“少奶奶病得不轻。”
  半夜,祁子俊和衣躺在炕上。他身旁的关素梅昏昏沉沉地睡着,在梦中轻轻地呼唤着:“子彦,子彦……”
  祁子俊侧身抱住她的身体,问道:“你要什么?”
  关素梅说:“我觉得冷,你再抱紧一点。”
  关素梅听着他的声音,好像是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她抱住祁子俊的一只胳膊。渐渐地,关素梅睡着了。
  ……祁子俊洗漱完毕,从外面走回屋里,一边换着外出穿的衣服,一边想着什么。
  关素梅面容枯槁,眉宇间透露出深深的忧郁。她在屋里不停地走来走去,步子轻得像一个幽灵。她问:“你相信不相信前世?”
  祁子俊不得不避开她的目光:“你这是什么意思?”
  关素梅哀怨地说:“我把什么都想透了。”
  mpanel(1);一阵难堪的沉默。关素梅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又瞥了一眼祁子俊,似乎担心自己咳嗽得太重了。她说:“我知道,我是你的累赘。”
  祁子俊看见,他的荷包被放在了枕头上边。荷包里是那颗戏珠,珠子上刻有“润玉”二字。
  祁子俊又从山西来到了北京,来到恭亲王府。
  祁子俊沉默有顷,似乎在想一件为难的事情,然后说:“我来京城已经有些日子了,但一直没敢来见您。汇兑京饷的事,出了些麻烦。”
  恭亲王沉下脸来:“南京分号陷在长毛手里了,你还有别的分号。”
  祁子俊说:“眼下时局混乱,许多放出去的银子都收不回来了,义成信就是将所有分号的现银都凑起来,也不足税银的五分之一。”
  恭亲王喝道:“来人!”一个差官急急地走了进来。恭亲王说:“将祁子俊监押候斩!”
  祁子俊说:“子俊别无他法,只有请求王爷恩准,到上海分号走一趟,筹集现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