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作者:西岭雪    更新:2021-11-24 06:29
  两黄旗诸臣相顾,暗自盘算,无论是豪格还是福临,只要是皇太极嫡子继位,两黄旗就仍是天子自将之旗,地位显赫,遂也都嘻笑点头:“只要是先皇嫡子,我们一视同仁,理应报效。”
  豪格自知大势已去,眼看着情况急转直下,因为太过出乎意外,反而一时想不出什么反驳的理由来,只好支吾点头:“皇弟登基,我无异议。”
  至此、红、黄、蓝、白八旗再无异议。
  丹墀之下,居然再无一个不同的声音。
  历时五天五夜的皇位之争,竟这样戏剧性地得到了解决,在毫无先兆的情况下意外地达成了共识——六岁的九皇子福临登基,多尔衮和济尔哈朗为辅臣。
  庄妃立在凤屏之后,露出胜利的笑容。
  这就是她要的结果——出其不意,出奇制胜,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她熟读历史,不会不知道那著名的断腕太后的传说,辽太祖阿保机未立储君而猝逝,述律皇后自己上殿申请以身殉主,因其子年幼而被群臣劝阻,遂自断手腕入棺陪葬,以此感动了群臣,遂立幼子为帝,而述律被尊为太后。
  现在,庄妃大玉儿重演了这一幕,一样地刚烈忠贞,一样地请殉不遂,一样地立子为帝。惟一的不同,是她才不肯断腕。
  她不舍得,她也不需要。因为她有多尔衮。
  她还要留着这双手抚摩她的情人、取悦摄政王殿下呢。
  多尔衮没有辜负她的深情与厚意,更没有违背她的意志与心愿,他大度而决然地把帝位让给了幼皇福临,甘愿退居为摄政王,一锤定音。
  丹墀之下,她刚才跪拜磕头的鲜血犹自殷然,似桃花,更似旌旗。
  现在她明白先帝临死时吐出的那口鲜血像什么了,那一口溅在永福宫床帏上的桃花血迹,正是皇太极亲手授她的一面胜利之旗,更是玉玺的猩红朱泥!
  “这是卤簿,这是法贺,这是伞盖、仪刀、弓矢、枪、殳戟,这是麾氅、幡幢、节钺、仗马,这是星御仗、引仗、吾仗、旗、瓜、静鞭、品级山……”
  次日午后,多尔衮亲自引着庄妃与九阿哥来到珍放朝仪的銮驾库房,一一指点与福临,说明名称及用途,以及行登基礼时皇上的行为规范。
  满室里金碧辉煌,耀眼生花,福临一行答应,一行心中暗记。
  这个记忆皇家仪仗的过程,也就是福临一点点接近金銮宝座的过程,每记住一样,他就在心里对自己说一遍:我要登基了,我要当皇上了。
  当走出朝房的时候,他已经学会了用“朕”来称呼自己。
  他被忍冬带回了永福宫休息,但是庄妃和多尔衮没有。他们仍留在仪房内,看着那些仪仗礼器,体味着成功的不易与快乐。
  终于得到了,进入到皇家銮仪库的一刻,足以与登上金銮殿相媲美。这些美丽的礼器,它们象征的是无上的权力与威仪,价值远远超过本身,尽管它们本身已经是世上最宝贵的金珠宝玉。
  多尔衮抚摸着那些礼器,把玩着他原本唾手可得却又失之交臂的皇位,百感交集。又一次,又一次他放弃了应得的皇位,为了一个女人——那女人想她的儿子称帝,于是他便屈服了。
  如果母亲地下有知,她看到这一幕是会欣慰还是会愤怒?
  大玉儿沉静地看着多尔衮,她的爱人,她儿子的父亲。不必任何言语,甚至不需要一个对视的眼神,她已经清楚地读懂了他心中的不舍与不甘。她微笑了,既然知道用什么方法从他的手中拿走皇权,自然也就明了该用什么方法让他仍然拥有得到的感觉。要一个人牺牲不难,难的是如何让他心甘情愿地牺牲了,却还以为自己在得到。
  她慢慢走向他,亲手服侍他宽衣解带,为他一一穿上那龙袍,系上那玉带,递上那权柄。她自己,却并没有穿戴起那凤冠霞帔,相反地,她把它们堆在自己的周围,然后面对多尔衮,微笑着,一件一件,一层一层地,脱去自己的衣裳。
  她已经三十岁了,正是从青春走向成熟的当口,却还不曾衰老,只是熟得透了,浑身的肉都有了一种热力,是即将发福却还没有发起来的,那样一种霸气。
  当她赤裸着身体,站在那些凤冠霞帔间,那裸露的成熟的女人的肉体就额外地有了一种收获的意味,仿佛金秋等待收割的稻麦,随风摆荡。每一阵波动都是一种诱惑,欣喜的,热烈的,肉欲横流的,仿佛不是生命给了肉体活力,而是肉体自身有了活力似的,可以脱离思想而存在,甚至脱离欲望而存在,因为它就是欲望本身,就是诱惑的根源。
  然后,她就这样赤裸着跪下,跪在她男人的脚下,抚摸着他,取悦着他,以一种服从的姿态,莺声燕语:“臣妾给皇上请安。”
  巍峨的龙袍,赤裸的女人,没有比这更加令一个男人自豪而且兴奋的了。这才是真正的胜者为王,这才是真正的梦境成真,这才是真正的坐拥天下,称王称后!
  就在这珍藏皇家权仪的銮驾库内,就在侍卫的层层把守之中,大玉儿,这先皇的遗妃、新皇的母后,和当朝摄政王多尔衮,在皇上登基大典之前,先预演了一场小规模却是空前绝后惊世骇俗的登基典礼。
  或者,这才应该是真正的皇上登基。
  因为他与她,才掌握着真正的皇权,拥有着整个的天下。
  然后,他们便同时扯掉龙袍玉带,赤裸着拥抱在一处,扭滚在一处,纠缠在一处,纵心纵欲地用他们的方式来宣泄最满足的快乐。
  这是庆功的日子,大局已定,他们志得意满,心花怒放。还需要再忌讳什么人呢?他们再也不必偷偷摸摸地来往,什么叫苦尽甘来,什么叫心想事成,什么叫春风得意,这就是了。
  狂潮退后,偃旗息鼓,他们看着那些龙袍凤冠,没有再重新穿上它们,却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笑,走过去,端端正正地并肩坐在了龙袍之上,坐在了天下万众的头顶。
  称王称后,坐拥天下。他们,真的做到了。
  且说因皇上贴身侍卫及太监一并受命殉主,议命传出,举宫又是一番忙乱。忽然又闻得衍庆宫淑妃娘娘的贴身侍女剪秋撞墙而死,赤胆忠心,仆代主殉。
  众人都以为异,惟有迎春和忍冬却心里明白,剪秋哪里是殉主,殉的倒是大太监陆连科才真。两人兔死狐悲,少不得又大哭了一场。
  迎春道:“以前我听说过,敬事房里的那些太监,在死后要把命根子和身体合葬,这样才算是全尸,下辈子才有机会重新投胎做人。不然,就找不回自己的命,投不成胎,做不成人啦。要是家里有几个钱的,还要替公公买个名义媳妇,把八字和他的一块儿烧了,死后不至做个孤鬼。剪秋这孽障既然痴心至此,竟比人家真夫妻还仁义,若是能将他二人合葬,想他们便做了鬼,也会含笑的。”
  忍冬难道:“话虽是这么说,但这怎么可能呢?太监们守着皇陵,剪秋是顶着淑妃娘娘的名头殉的皇上,棺柩另在一处,如何合葬?难道我们两个能把尸体偷出来掉包儿不成?”
  迎春道:“虽不能偷运尸体,然而一两件体己并生辰八字要想掉包儿还不难。”
  忍冬省道:“果然是好主意。咱们想法子买通给他们装裹的人,将他们两人贴身小衫儿换过,两个的生辰八字儿在红纸上写了,缝在衣襟里,再替他们办个冥婚,两人便到了地下,也不至于分离两地了。果然他们的魂儿能遇上,厮守拉扯着,再一同投胎做人,来世果然做个真夫妻,也不枉了剪秋这一撞了。”
  两人计议已定,各自行事。
  便在这时,宫里却又传出一项大新闻——继庄妃娘娘以退为进的假意请殉、淑妃娘娘李代桃僵的仆替主殉之后,关睢宫真的有一位娘娘投环殉主了,这便是绮蕾!
  那绮蕾自从皇太极装殓入棺就请允了哲哲皇后,素服截发,前往守夜陪棺,斋戒斋宿,已经接连五日夜。到了第六日,她已经想彻因果,下定决心。
  明天就是下葬的日子了,与她恩怨纠缠了十二年的皇太极将永远地离开她,独赴黄泉。曾经她那么地希望他死,两度铤而走险,冒死行刺。现在,他真的死了,却不是死在她的手中,更不是死于她的意志。
  她现在比任何人、比任何时候都更希望他活着,活着,宠爱他们的女儿,看着女儿长大。他死了,建宁怎么办呢?
  绮蕾的眼中没有泪。她早就是断绝了尘缘凡欲的人,早就越足槛外了,是哲哲将她拉回来的,是皇太极把她拉回来的,是建宁把她拉回来的。然而现在,皇太极死了,保护建宁的人死了,哲哲的丈夫死了,她,还有什么理由活着?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本是干干净净地了断了的,本是梅花树下参仙了的,为什么却又重新踏入尘寰、纠缠情欲、甚至生下女儿了呢。女儿,建宁,这是她最牵挂的,却正因为对她的牵挂,对她的保护,对她的防患于未然,而叫绮蕾清楚地预见,她自己,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这一日,皇太极出殡的前夜,她终于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永福宫,走向黄泉路。
  “回娘娘,关睢宫求见。”忍冬肿着眼睛,含含糊糊地禀报。
  大玉儿正与多尔衮喝茶,闻言一愣,不禁踟躇。连多尔衮也惊讶地回过头来,满腹狐疑:绮蕾何以求见永福宫?有什么事,该找清宁宫才对呀。难道她守夜守得通灵,窥破天机了?但是绮蕾按说不是那种轻举妄动的人,便是猜破皇上死的蹊跷,也必不敢说出,却又来?却也惟有端正了颜色,说一声“请”。
  他们早已不再避人,摄政王与皇太后商议政事,谁敢说个不字?因此多尔衮并不回避,只仍坐着饮茶。
  忍冬打起帘子来,绮蕾拉着建宁,由素玛陪着进来,一进门便叫建宁给庄妃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