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作者:西岭雪    更新:2021-11-24 06:29
  庄妃见绮蕾已经恢复了禅家打扮,更加惊异,忙命左右:“快扶建宁格格起来。这是怎么说的,好好儿的跪什么?”
  绮蕾只不许建宁起来,并连自己也跪下了,清清楚楚地道:“绮蕾请求庄妃娘娘看在相识一场的情份上,照料建宁。”
  庄妃微微吃惊,问道:“这是从何说起?”
  绮蕾道:“先皇待绮蕾恩深义重,今不幸乘鹤仙去,绮蕾自该请殉。惟有幼女建宁,是绮蕾心中一份牵挂,故来托付娘娘,求娘娘看在绮蕾份上收她为女,绮蕾在天之灵也是安慰的。”
  庄妃大惊,劝道:“你这是何苦?”
  绮蕾低了头道:“绮蕾心意已定,娘娘不必相劝。绮蕾初进宫时,原是住在永福宫的,承蒙娘娘照看我,一直无以为报。如今又以托孤烦扰娘娘,是绮蕾不该,求娘娘恕绮蕾无状。”又指着素玛道:“她原本是娘娘的亲姐姐宸妃的使女,后来跟了我,虽不如以前聪明伶俐,却最是老实听话,也求娘娘收留。”
  听到这一句,连多尔衮也是动容变色,心知这绮蕾已经算无遗策,将所有的后路都想得清楚:她知道,福临要登基了,庄妃要做皇太后了,她不会放过她们母女的。除非,她主动请死,而将女儿托庇在仇人的翼护下,而素玛的陪伴,则是为女儿的平安长大找了另一份护惜,是没有办法中的惟一办法。
  为了声名,庄妃势必会对建宁很好,很慈爱。所以,绮蕾的死,正是为了保全建宁平安的生存。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是建宁获得生机的惟一理由。
  多尔衮真正地服了绮蕾,那一刻他知道他在战场上的英勇实在不算什么,所有被歌颂的勇武有力也都不算什么,在一个母亲的毫无惧畏的牺牲前,那些蛮武的表现肤浅至极。
  他想到的,庄妃也都想明白了,面对一个聪明人,她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绮蕾是非死不可的,既然她自己请死,便也省了自己的手势;建宁是不能死了,然而一个小小格格,活着便活着,在自己的庇护下活着,成就自己贤良宽恕的美名儿,也没什么不好;至于素玛,正像绮蕾说的,她不够聪明伶俐,那更好,要的,就是她这份不聪明,却忠心。
  于是,庄妃放软了颜色,温和地说:“绮蕾,那么你就放心去吧,不论是建宁还是素玛,我都会善待她们,让你在天之灵安心。”
  建宁是早已经被教过了的,从进门来便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这时候才磕了一个头,对着庄妃喊一声:“额娘。”重新抬起头来时,小脸上已经满是泪水。多尔衮满心叹息,他看着那小小的公主建宁。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一种熟悉的神情,一种破碎的东西,一种痛楚的阴影,他知道,那是死亡。
  当年大福晋的悲剧在今天的永福宫里重演了。
  然而母亲却分身成了两个人,一个是绮蕾,一个是大玉儿。这两个人都以殉葬为名,以退为进,一个是为了保福临登基;一个是为了让建宁偷生。
  母亲临死前夕的话响在了耳边,那天,盛妆的大福晋抱着自己,定定地看着大贝勒代善,期待地问:“我死以后,你们两个,真的可以继承汗位吗?你会替我照顾我的三个儿子吗?”
  代善回答她:“福晋放心,我一定不叫弟弟们吃亏。”
  母亲是这样子去的,临去之前,还曾笑了一笑,笑得那么美,那么凄婉。母亲是为了保护自己才自愿殉葬的,绮蕾又何尝不是?
  且她的选择较之母亲更为主动,英勇,彻底且决绝。
  他的心强烈地疼痛起来。如果说他给了大玉儿自己一生的事业与爱情,那么他不了解自己给过绮蕾的是什么?知己之情?同仇之义?他看看绮蕾又看看大玉儿,一时竟恍惚起来,不知道她们哪一个更像是母亲,更值得自己保护。
  他只有对自己说:绮蕾的托孤,不仅仅是冲着大玉儿的,也是冲着自己。在自己的有生之年里,他一定要保全建宁公主平安。
  他愿意相信自己的这一推断,这使他觉得他和绮蕾之间仍有一种默契,一种血脉相连的同情知己,一如当年她在睿亲王府的时候。他们之间早已没有了盟约,也没有了亏欠。然而每当他看到她,仍然还会感到那种熟悉的心痛。他曾经射过她一箭,差点要了她的命;而他又接她入府,千方百计挽回了她的命。他气过她,也帮过她。如今,她的生命再一次走到尽头,是她自愿的。而他竟不能留。
  他不能留。他不是皇太极,庄妃和绮蕾之间,他只能选择一个。
  他只能选,他儿子的母亲。
  庄妃大玉儿听到绮蕾的种种说话,也不能不佩服,见她既然想得如此通彻,自己倒不必再做虚辞掩饰,遂亲手拉起建宁来抱在怀中,又招呼素玛过来站在自己身边。
  素玛却忽地福至心灵,若有所悟,抱住绮蕾的腿哭道:“格格,格格,你怎么又要走?怎么又不要素玛了?”
  绮蕾看也不看她,只冷冷地道:“素玛,你又发疯了,我不是你的格格,庄妃娘娘才是。”
  素玛糊涂起来,愣愣地瞅着庄妃半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将手一拍,又重复给庄妃磕了一个头,憨笑道:“二格格,咱们又在一块儿了。你要不要骑马?我去刷马。”
  庄妃听她沿用的仍是当年在家时的称呼,倒觉心酸,拉着她的手道:“好奴才,你是我姐姐最忠心的人,打小儿就在我家服侍我姐姐,现在你主子把你托了我,也是你我有缘,以后,你就跟了我吧。”又命忍冬带她去换衣裳。
  素玛糊里糊涂,凭忍冬拉着去了。建宁却挣脱庄妃怀抱,跳下来走到母亲身边,抱着腿哀哀地道:“额娘,建宁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额娘不要我了。额娘,你能不能再抱一抱建宁?”
  她的话,让多尔衮这样昂藏七尺的大男人也禁不住眼角润湿,绮蕾却忍着心,只做没听见,对着庄妃深深拜下去,行诀别大礼。
  庄妃于心不忍,劝道:“你就再抱一抱她吧,别叫孩子心里一直留着遗憾。”
  绮蕾这才低下头,猛地抱住女儿,将脸埋在女儿尚散着乳香的发间,深深嗅闻。建宁原先因为大人教过不许哭,故进门后一直忍着,然而一旦投入母亲怀抱,却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额娘,别不要我呀,建宁以后会学乖的,额娘,你抱我,别放手呀。每个阿哥格格都只有一个额娘,为什么你要我喊别人叫额娘?我不要叫别人额娘,我只有你一个额娘呀。额娘,别跟我分开,抱紧我……”
  绮蕾肩上猛地一震,手上微微用力,将女儿紧紧一抱,转身放下,撒手便走。自始至终,她的脸上没有一丝悲苦,并且在她放下女儿后就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无视于她至爱的女儿凄厉的哭声,一直地走出去,走过永福宫的长廊,走向死亡。
  她的脚步并不见得沉重,也不踌躇,只是比平时略见急促。但是经过门槛时,她停了一下,弯下身来,拾起一只断了翅的蝴蝶,将它轻轻地放在一丛兰花树下,便继续往前走了。
  那一刻多尔衮清楚地了解到这是一个感情有多么强烈的女子。在她即将放弃这个世界,甚至连人类最根本的亲子之情都决意放弃的时候,她却在一只蝴蝶的归宿里流露出了无限的情意。
  所有的人都没有说一句话,她也没有再说一句话,直到宫女们从梁上解下那条白色的绫,人们都没有就这个殉葬的妃子再多说一个字。
  尾声
  八月二十六日,新皇登极典礼。
  福临一早换上绣有十二章的大领朝服,头戴嵌头珠、舍林的朝冠,肩担日月,神态威仪,虽只是六岁稚儿,却大有帝王之相,四平八稳,步出宫门。
  一直等候在宫外的侍臣门忙迎上来,导引上辇。素玛急急跟出来,捧出一件火红的皮裘出来为幼皇加衣。福临摇头拒绝,小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侍臣不解地问:“虽然还在八月,然而清晨天气已凉,皇上为何不肯加衣?”
  福临板着脸答:“今天是朕登基大典,此裘是红色而非正黄,焉可为衣?”又正色拒绝素玛同车,命令道:“此为御辇,不是什么人都能坐的。素玛,你回去告诉额娘,从今日起,朕就是皇上了,不再需要乳母宫女,所有侍候的人,一律换成太监。”
  他神色的威严,连领路的朝臣也被折服了,不禁暗叹:且不论幼皇是怎样登基的吧,但他的确是新一任的真命天子,真正的皇上,正该如此!
  众侍臣遂拥着龙辇出东掖门,来到崇政殿,诸王、贝勒、大臣已在殿前齐集跪迎。福临下御辇,上御殿,端坐在金龙宝座之上,接受群臣三拜九叩,改国号为顺治元年。正式宣告了大清王朝新篇章的开始。
  次年,多尔衮杀进北京,崇祯缢死煤山,满清大军入关,称主中原。皇太极的遗志终于在他死后一年得以实现。
  只是,他再也看不到了。
  庄妃大玉儿和她的姑姑哲哲并肩被尊为两宫皇太后,凤辇一路穿过正阳门、大清门、承天门,经端门、午门抬入慈宁宫,招摇过市的那一刻,大玉儿的笑容一定很得意吧?
  她虽不曾垂帘听政,然而却是实际掌握着那握有天下权柄的男人,而且是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的儿子,一个是她的情人。她终于得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历史和皇族政治曾经给过她的那些不公平待遇,如今被她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终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也许她不是历史上第一个改变自己命运的女人,但却是第一个既掌握着实际政权、又拥有母仪天下的贤良名声的皇太后。
  她,才是真正的历史英豪。
  而她的可怜的情人多尔衮,那个一而再再而三捐出皇位的英勇王爷,在顺治登基后,立为摄政王,继续浴血沙场,东征西战,为顺治、为大清打下了无限江山,却并不能落下一个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