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作者:文康    更新:2021-11-24 04:04
  你只看古往今来,那些风雅先生们,那一个是置身通显的。讲到玉郎,现在的处境,上有两位人老家栽培,下有你我两人侍奉,丰衣足食,无忧无愁;可是你说的,正是奋志功名,力图上进的时候,我看他一切丢开,只把这些闺阁闲情,笔墨琐屑,作了个正经,已经认错了路头了!再说一句,不是你我不害臊胡话,我若果然是照行乐图儿上的那等一个不言不语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你或者象长生牌儿似的,那等一个无知无识,推不动操不动的;正所谓影里情郎,画中爱宠;他见这屋里没甚么可风雅的去处,少不得也得一心扑到书本儿上去。偏偏儿守着怎么个模样儿的你,又来了照你这个样儿的我,一个人能有多大精神,要都用在这三间屋子里,还怕他不和脂粉花香日亲日近,离经济学问日远日疏么?所以从来说三日不与士大夫谈,则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又道是'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古人何必无端的作这等危言,未必不有见于此。你如若不早为之计,及至他久假不归,有个一差二错,那时就难保不被公婆道出个不字来,责备你我几句。便算公婆固爱惜他,原谅你我,不肯责备,要知一样的给人作儿子,他这给人作儿子,可与众不同;一样的给人作媳妇,你我这给人作媳妇,可与众不同。他给人作儿子,这条身子,所关甚重;你我给人作媳妇,这两副担儿,也就不轻。今日之下,你我和他三个人,费了公婆无限的精神气力,千难万难,聚在一处,既然彼此一心,要不看破些枕席私情,认定了伦常至性,把他激成一个当代人物,岂不可惜他这副人才?负了公婆这番甘苦?可不枉结了你我这段姻缘?" 何小姐说到这里,张姑娘先举手加额,念了一声佛,说:" 姐姐这话,比我见得更远。我虽说脸软,碰着了也劝他几句,说的那会儿好,笑嘻嘻的答应着,过两天还是没事一大堆。" 何小姐道:" 他如今正在兴头上,这样和他轻描淡写,大约未必中用;你不见你方才拦了他一句酒,倒罢了,他就有些不耐烦起来么?所以我和你使了个眼色。我的意思,正要借今日这席酒,你我看事作事,索性破釜沉舟,痛下一番针砭,你道如何?" 张姑娘道:" 好是好极了。我在姐姐跟前,可不存一点心眼儿。姐姐说话,可一会儿价的性急;他的脾气,可一会儿价的性左;咱们可试着步儿来,万一有个一时说不对路,倒不要被人听见,一下子吹到公婆耳朵里,显见得姐姐才来了几天儿,两个人就不和气似的。" 何小姐道:" 你这话说的很是,正是惠顾我的话。你只放心,我自然有个叫他左不到那里去的说法。" 张姑娘道:" 姐姐打算怎么的说法,给我听听。" 何小姐才要开口,两个酒窝儿一动,把脸一红,凑到张姑娘耳畔,说了几句。
  把个张姑娘乐得连连点头,笑道:" 姐姐这叫作兵法攻心为上,又叫作彭更有二焉。" 何小姐似嗔似喜的丢了她一眼,说道:" 人家和你说正经话,你又来了。" 因又说道:" 果然他听进这话去,便是你我受他两句甚么话,也不为可愧,不算受屈,只要把他逼到正路上去,不但如了公婆的愿,成了他个人,也不枉我拿着把刀,把你两个撮合在一块子;也不枉你说破了嘴,把我两个撮合在一块子;便是我的父母,也不白占人家的一块坟茔;亲家爹妈,也不白吃人家的半生茶饭了。
  这话要搁在第二个人家儿的同房姐妹,也说不得,必弄到这个疑那个取巧,那个疑这个卖乖,倒坏了错了。你我两个,不但我信得及你,我料你也一定信得及我,所以我才和你商量,你想着怎么样?" 张姑娘道:" 姐姐,这还有甚么可商量的呀!
  姐姐没来,就让我有这见识,也没这力量;如今姐姐来了,我还愁甚么;何况这话两个人说,又比一个人说好多了呢!不用商量,一定如此。" 读者你看奇哉怪也,好一对奇怪女孩儿,她两个算把' 儿女英雄' 四个字,擒住不撒手,扪住不松嘴了。
  何玉凤、张金凤两个计议停妥,倒欢欢喜喜,先张罗着叫那些仆妇丫头,放桌子,安匙箸,洗盏涤器,便传给厨房把桌子打发上来,摆得齐整。公子早忙忙的进来,见戴妈妈在那里涮壶,便叫道:" 妈妈,你先搁下那个,快给我找个干净盆来掣酒。" 原来安老爷的酒,是交给叶通管着,便见叶通带着两个更夫,抬进一大坛酒来,放在廊下。公子忙着问叶通道:" 滑稽呢?" 叶通只愣愣的站着,不言语。公子道:" 你没带进来吗?" 叶通这才回说:" 请示爷,甚么是个呱咭呀?" 公子哈哈笑道:" 难为你还告诉我,你念过《古文观止》呢!难道连《滑稽列传》那篇文,也没念过吗?" 叶通道:" 奴才念过,奴才只知那' 滑稽' 两个字,作口角诙谐利辩讲,这是个甚么?
  奴才可怎么带得进来呢?" 公子道:" 怕不是这等讲法,然则何不名曰口角诙谐利辩列传,而名曰滑稽列传呢?这滑稽是件东西,就是掣酒的那个酒掣子,俗名叫作过山龙,又叫例流儿。
  因这件东西,从那头儿把酒掣山来,绕个弯儿,注到这头儿去,如同人的滑串流口,虽是无稽之谈,可以从他口里绕着弯儿,说到人心里去,所以叫作滑稽,又叫个乖滑稽留的意思,所以谓之滑稽列传,明白了么?去取来罢!" 叶通百忙里,无意中倒明白了个典,笑道:" 爷要说叫奴才取倒流儿去,奴才此时早取了来了。" 公子这阵不着要,大约也由高兴而起。
  不一时叶通拿了酒掣子进来。公子看着掣出酒来好了,走进屋子,早见筵开绿绮,人倚红妆,已预备得停停妥妥,心下十分欢喜。又见正面设着张大椅子,东西对面两张杌子,因说道:" 这首座自然是为我而设了,占了占了。" 一抬腿,便从椅子旁边拐栏上迈过去,站在椅子上,盘腿大坐下来。才得坐下,便叫酒来酒来。不防这个当儿,张姑娘捧壶,何小姐擎杯,满满的斟了一杯,送到跟前。
  他连忙道:" 啊呀!怎么闹起外官仪注来了?" 何小姐道:" 这是咱们屋里第一次开宴么!" 他听了便腾的一声跳下座来,座旁打了一躬,慌得她姐妹两个,笑而避之。又听张姑娘道:" 人家姐姐这盅酒,可得干哇。" 公子接过来站着,一饮而尽。张姑娘接过杯来,便把壶送给何小姐,照样斟了一杯送过去。公子道:" 这是有例在先的,不消再让。" 他一口气饮干,便要接壶来回敬她姐妹两个酒。
  二人一齐正色道:" 这可使不得,看人家笑话,叫丫头们斟罢。" 公子只得归座,金、玉姐妹便分左右坐了,侍婢们按座送上酒来。公子擎杯在手,左顾右盼,望看她姐妹两个,说:" 请啊!" 自己便先饮了一口,大抚掌道:" 此人生第一乐也!"
  何小姐笑道:" 这个典用得好。咱们这堂屋里,正少一块匾,等喝完了酒,何不趁兴就写起来?" 公子道:" 用甚么字呢?" 何小姐道:" 四乐堂。" 公子道:" 怎的叫四乐?" 何小姐道:" 把你这席酒算作第一乐;那父母俱存,兄弟无故,只好算第二乐;仰不愧于天,俯不作于人,只好算第三乐了;还数余着个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凑起来,可不是四乐堂?" 公子听得这话,有些扎耳朵,便端起杯来,又饮了一口道:" 且食蛤蜊。" 随即喝干了那杯,向她姐妹照杯。何小姐道:" 这等来法,滥饮而易醉,咱们莫如行个令罢。" 这句话更打进公子心眼儿里去了,连说:" 有理,我们行甚么令呢?屋里书桌上有我养着的绝好一枝玉连环,一枝金如意,把它拿来,两家击鼓传花何如?" 她两个分明晓得把她两个的芳名作戏,只作不解,张姑娘道:" 这个令行不成。第一公公的家教,咱们家从没乐器这一类东西,便是此刻叫人在外头现找去,只听见背着鼓寻槌的,没听见拿着槌寻鼓的;纵让找了来,我们虽没行过这个令,想理去自然也得个会打鼓的,打出个迟缓紧慢来,花落在谁手里才有趣,要就交给咱们这些丫头老婆子一打,岂不把你这么个好令,弄得风雅扫地了吗?如今我倒有个主意,莫若就把方才你说的名花美人旨酒,作个令牌子,想个方儿行起来,岂不风雅些呢?" 何小姐先说有理,便说:" 如今要每人说赏名花、酌旨酒、对美人三句,便仿着东坡令,每句底下,要合着本韵,缀上一句七言诗,不准用花酒美人的通套成句,都要切着你我三个今日的本地风光,你道好不好?" 公子听了,只乐得眼花儿缭乱,心花儿怒发,不差甚么连他自己出过花儿,没出过花儿,都乐忘了。手里拿着一只筷子,敲打着桌子道:" 风兮风兮,可儿可儿!实获我心,依卿所奏。"张姑娘见公子狂得章法大乱,只低了头,抽了口烟,从两个小鼻子眼儿里慢慢的喷烟出来,笑而不语。何小姐却生来的言谈爽利,气趾飞扬,今日又故作出一团高兴来;但见她在座上,鬓花乱颤,手钏铿锵,公子这些趣谈,她只象不曾留意,只听她向公子说道:" 这个令,可是我和妹妹出的主意,我们两个可不在其位;况且女子从人者也,这屋里断没我两个出令的理,自然主座行起。" 公子酒入欢肠,巴不得一声儿先要行这个新令,不用人让,自己告着先喝了一盅令酒,想了一想,说道:赏名花,稳系金铃护绛纱;酌旨酒,玉液金波香满口;对美人,雪样肌肤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