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作者:文康    更新:2021-11-24 04:04
  如今经何小姐拣样的让着给夹过来,她便忒儿喽、忒儿喽的吃了些。
  不想那肚子有冒冒的一年不曾见过油水儿了,这个东西下去,再搭上方才那口黄酒,敢是肚子里就不依了,竟咕噜噜的叫唤起来,险些儿弄到老廉颇一饭三遗矢。幸亏她是个羊脏,咕噜了一会子,竟不曾响动。
  一时大家吃完了饭,两个丫鬟用长茶盘儿送上漱口水来。
  张老摆了摆手,说:" 不要。" 因叫这女孩儿道:" 你倒是揭起炕毡子来,把那席篾儿给我撅一根来罢!" 柳条儿一时摸不着头脑。公子说:" 拿牙签儿来。" 柳条儿才连忙拿过两张双折儿手纸,上面托着根柳木牙签儿,张老剔了会子牙。
  又从腰里拉下一条没撬边儿大长的白布手巾来擦了擦嘴,又喝了两口茶,便站起来道:" 姑爷、两位姑奶奶费心,我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可得到前头招护招护去了。" 公子道:" 晌午还预备着果子呢。" 张老道:" 姑爷,你知道的,我不会喝酒,又不吃那些零碎东西。再说今日亲家老爷太太都不在家,他们伴儿们倒跟了好几个去,在家里的呢,也熬了这么几天了,谁不偷空儿歇歇儿。我帮他们前头照应着去。" 说着,便出去了。公子一直送出二门方回。
  这里张太太吃了一袋烟,也忙着要走。何小姐道:" 妈,可忙甚么呢?没事就在这里坐一天,说说话儿不好!" 她道:" 喂!姑奶奶,你婆婆托付了我会子,咱把人家舅太太一个人儿丢了,不是话!再说她晚上还给我弄下吃的了,我更不会吃那些果子呀酒的呀。你们自家吃罢。" 说着,自己攥上烟袋荷包绸子也去了。
  他三个跟到上房,只见舅太太吃完了饭,正看着老婆子们那里拌锯末子扫地。见了张太太站起来,道:" 偏了我们了,赴了女儿的席来了。" 张太太道:" 可吃饱咧,斋也开咧。我们姑奶奶这就不用惦记着咧!" 舅太太便让她姐妹两个也坐下,因和公子道:" 这里不要你,你去罢!" 公子正一心的事由儿,想着回家,便答应了一声,笑着先走了。这里姐妹两个,便在旁边的小杌子上坐下。那个大丫头长姐儿便从柳条儿手里接过烟袋荷包来,给张姑娘装了袋烟,回身又给何小姐倒过碗茶来。何小姐连日见这个丫头,在婆婆跟前十分得用,便欠了欠身说:" 长姐姐,你叫她们倒罢。" 随即站起来同张姑娘走到排插儿背后,一长一短的和她说话儿。因见她是个旗装,却又有些外路口音,问了问,方知她爹娘是贵州苗人的叛党,老祖太爷手里的分赏功臣为奴的罪人,她爹娘到这里才养的她。她从小儿便陪着公子一处玩耍,到了十二岁,太太才叫上来的。何小姐见她说话儿干净,性情儿柔和,从此便待她十分亲近。
  她姐妹两个坐了片刻,舅太太便道:" 今日婆婆不在家,你们姐儿俩也歇歇儿去。我要和亲家太太凑上人斗牌呢!" 因和何小姐道:" 你这位公公啊,我告诉你讨人嫌着的呢!他最嫌人斗牌,他看见人斗牌,却也不言语,等过了后儿提起来,
  你可听么?不说他拙笨嫩儿全不会,又是甚么这桩事最是消磨岁月了,最是耽误正经了,又是甚么此非妇人本务家道所宜了,绷着个脸儿嘈嘈个不了,偏偏儿的姑太太和我又都爱斗个牌儿,等他不在家偷着斗,今日我可要蠃我们亲家太太两钱儿了。" 何小姐道:" 娘就斗牌,我们也该在这里伺候。" 你只听可再没舅太太那么会疼人的了,说:" 不用,你们两家去屋里,是说且不动呢,零零碎碎也偷空儿归着归着。以至公婆欢喜的是甚么呀,家里的事儿啊,你们爷的脾气性格儿啊,随身的话计啊,姐姐也该说说,妹妹也该说说,今日不是个空儿吗?去罢!" 何小姐本是不肯定,被舅太太这一提,倒赶起她心里一桩事来。正待要走,张姑娘道:" 姐姐,舅母既这么吩咐,不如咱们就走罢。家里坐坐儿再来。" 二人便携手同行而去。
  作者这回书一开场,就交代此后便要入安龙媒正传,如今一回书完了,请教那一句是安龙媒正传?况且何玉凤到了安家才得两三天,和张金凤姐妹初聚,这一位自然该入门问讳,有许多紧要正经话要说,那一位自然也该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有许多紧要正经语要说,才是情理;怎的便谈到这些闺阁闲情和琐屑笔墨,作这等一回没气力的文章,莫非我燕北闲人写到" 宝砚雕弓完成大礼" ,有些江郎才尽起来了?读者!
  待浮海而后知水,非善观水者也;待登山而后见云,非常观云者也。金玉姐妹两个到了今日之下,没得紧要正经话可说了。
  甚么缘故呢?我燕北闲人早轻轻的把位舅太太放在中间,这文章须够着了。
  至于这回节的文章,没一个字没气力,也没一处不是安龙媒的正传,这正是:定从正面认庐山,那识庐山真面目。
  金玉姐妹两个回家,又有些甚的枝节?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回 开菊宴双美激新郎 聆兰言一心攻旧业
  这回书紧接上回,话表安公子。
  安公子本是个聪明心性,倜傥人才,也亏父母的教养,诗礼的陶熔,才不曾走入纨绔轻佻一路。自从上年受了那场颠险,幸得返逆为顺,自危而安。
  安老夫妻暮年守着个独子,未免舐犊情深,加了几分怜爱,偏偏的他又一时红鸾双照,得了何玉凤、张金凤这等一双才貌心性色色出众的佳人,心是肥了,气是盛了,主意也渐渐的多了,外务也渐渐的来了。一个人到了成丁授室,离开父母左右,便是安老夫妻恁般严慈,那里还能时刻照管得到他!有时到了兴会淋漓的时节,就难免有些小德出入。这日安太太吩咐他给岳父母顺斋,原不过说了句好好儿的弄点儿吃的,他就这等山珍海味的小题大作起来,还可以说画龙点睛;至于又无端的弄桌果酒,便觉画蛇添足,可以不必了。果然那一双村老儿,作不来这些新花样,力辞而去了。他便就这桌果酒上,生出篇文章来。因此在上房时,舅太太让了他一句,他便忙忙的回到房中,催着打扫净了屋子;又有个知趣儿的丫头,点了两枝兰花香,薰了薰张太太的叶子烟气味。那时节正是十月上旬天气,北地菊花盛开,他早购了些名种,院子里小小的堆起一座菊花山来,屋里簪瓶列盆,也摆得无处不是菊花。他回到家里,便脱了袍褂,换上一件倭缎镶沿褂,二十四股儿金线条子的绛色绉绸鹌鹑瓜儿皮袄,套一件鹰脖色摹本缎子面儿的珍珠毛儿半袖闷葫芦儿,戴一顶片金边儿沿鬼子栏杆的宝蓝满平金的帽头儿,脑袋后头搭拉着大长的红穗子。凡是这些过于华靡不衷的服饰,都是安老爷平日不准穿戴的。这日父亲不在家,便要穿戴起来摆搭摆搭。打扮好了,又亲自提着个宜兴花浇,浇了回菊花。
  见那菊花山上,有一枝金如意,一枝玉连环,开得十分玲珑婀娜,便自己取了把剪花的小竹剪子,剪下来养在书桌上那个霁红花囊里。等了半日,不见金、玉姐妹两个回来,他就随手拿了一本李义山的诗翻阅。
  时当正午,日影在窗,恰好屋里关住一个蜂儿,急切不得出去,碰得那窗棍儿咚咚作响。他手里拿着那本诗,正翻到" 昨夜星辰昨夜风" 那首无题诗,看到"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的两句,益发觉得满室中古香浓艳,此情此景,世人无此风雅了。正看得高兴,只听窗外钩声格格,她姐妹两个携手同归。
  忙丢下书笑道:" 你姐妹两个来得大妙,我这里正有桩要事相商。居,吾语汝。" 便让她两个上床坐了,自己就靠着那张书桌,说道:" 今日给岳父母备了绝好的一桌果酒,不想他二位老人家无此雅兴;父母既不在家,何不要进来再开坛儿好酒,你我三个人,作为赏菊小宴呢?" 张姑娘听了,先说道:" 把果子要进来,咱们吃了使得。依我说,酒可以罢了罢,倒比不得公婆在家里;况且婆婆出门去了。舅母虽是那样说,我同姐姐一会儿还得在上屋照料去才是。" 公子正在兴头上,吃这一挡,便有些不豫之色。何小姐连忙向张姑娘丢了个眼色,说道:" 舅母不是外人,既那样说,咱们等会子再过去也使得。就是咱们屋里,偶然偷空儿聚这么一遭儿,倒也没甚么的。" 公子听了,才鼓起兴来,便向着张姑娘道:"你这人怎的这等欠雅!对着美人,赏此名花,若无旨酒,岂不辜负这良辰美景。等我亲自叫他们开酒去。" 说着匆匆跑出去了。
  这里张姑娘攒着眉,带着笑,向何小姐道:" 我的姐姐,你老人家是怎么了?
  前日和我说甚么来着?怎么今日又这等高兴起来了呢?姐姐不知道,公公是不准他喝酒,他喝了儿,可没把门儿人拦不住。" 何小姐先叹了口气,说道:" 妹子你方才说的,实在是正经话,我岂不知?咱们前日没得谈完,舅母来叫吃饽饽,就把这话打断了。我看你我眼前可愁的,还不专在他喝酒上。自从我来的第二天,看见他写的春深似海的那副对联,和那首种梧桐的七绝诗,我就添了桩心事。正要和你说,你比我早有先见之明,又说了那套话。我这两日留上心一看,妹妹,你的话果然说得不错。这大约总由于他心性过高,境遇过顺,兴会所到,就未免把这轻佻一路,误认作风雅;不知便是真风雅,这两个字也最容易误人,误人还误得不浅。果然性情持得住风雅,也不过成个墨客骚人,倘被风雅移动了性情,竟会弄成个轻薄子弟;前贤那' 人无风趣官多贵,案有琴书家必贫' 的两句话,虽是过激之谈,却也确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