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作者:文康    更新:2021-11-24 04:03
  邓九公方才见那公子和张金凤穿了孝来,也自诧异,及至安老爷说了半日,他方才明白过来。原来昨日安老爷,把华忠叫在一旁,说的那句体己话,和今早安老爷见了安太太,老夫妻两个说的那句哑儿谜,他在旁边听着,干着了会子急,不好问的,便是这件事。便向姑娘道:" 姑娘,师傅总得站在你这头儿,咱们到底是家里,我再没说架着炮往里打的,这话你伯伯可说的是,咱们不用再说了。" 姑娘还待再说,褚大娘子也道:" 我可不懂得这些甚么古啊,今哪,书哇,文哇,还是我方才说的那句话,人家是个老家儿,老家儿说话再没有错的!怎么说咱们怎么依就完了,你说是不是?" 姑娘见一个人扭不过众人去,心里想道:" 我从来看了世间上,这些施恩望报的人,作那些春种秋收的勾当,便笑他是沽名,有心为善。所以我作事,作起来任是潮来海倒,作过去便同云过天空。即如我在能仁寺救安公子、张姑娘的性命,给他二人联姻,以至赠金借弓这些事,不过是我那多事的脾气,好胜的性儿,趁着一时高兴,要作一个痛快淋漓,要出出我自己心中那个不平之气。究竟何曾望他们怎的领情,怎生答报来着?不想他们竟这等认真起来。可见造因得果,虽有人为,也是上天暗中排定的。" 想到这里,也就默默无言,只得跪下来,给安公子和张姑娘行礼叩谢,忙得他两个还礼不迭。虽然如此,姑娘此刻是说勉强依了,她心里却另有个不愿意的意思。她这不愿意,想来不是为方才给安公子、张姑娘磕那两个头,究竟她是个甚么意思?这位姑娘心里弯子转子过多,作者一时摸不着门儿,无从交代,不过到那个场中,也都明白了。
  安老爷自从到了二十八棵红柳树邓家庄,又访得青云堡,见了褚一官、褚大娘子,这才见着邓九公。自从见了邓九公,费了无限的调停,无限的婉转,才得到了青云峰,见着了这位隐姓埋名,昨是今非的十三妹。自从见了这位姑娘,又费了无限唾沫,无限精神,才得说的她悉心忏悔,五体皈依。一直等安太太、安公子、张姑娘,以至她的奶公奶母丫鬟,异地重逢,才算作完了这本戏文,演完了这段事情,才得略略的放心。他便对邓九公说:" 九兄这事情的大局已定,我们外面歇歇,好让她娘儿们说说话儿,各取方便。" 邓九公本就嚷了半天,听了这话,正中下怀,忙说:" 很好!咱们也该喝两盅去了。" 又告诉褚大娘子道:" 劝姑娘吃些东西。哭只管哭,可不要尽只饿着。" 唠叨了一阵,这才陪了老爷、公子出来。
  外面自有褚一官带了人张罗着,预备吃的;内里褚大娘子,也指使着一群镢头镢脚的婆儿,擦抹桌凳,搬运菜饭,便连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也来帮忙;一时里外都吃起来。安老爷和邓九公心里惦着有事,也不得照昨日那等畅饮;虽然如此,却也瓶罄杯空,不曾少喝了酒,至于那些吃食,不必细述,也没那鼓儿词上的" 山中走兽云中雁,陆地飞禽海底鱼" ,不过是酒肉饭菜,吃得醉饱香甜而已。一时吃完,又添了东西,内外下人都吃过了。
  邓九公闲话中,便和安老爷说道:" 老弟!你看这等一个好孩子,被你生生的夺了去了,我心里可真难过。只是一来,关着她的重回故乡;二来,又关着她的父母大事;三来,更关着她的终身,我可没法重留她。但是我也受了她会子好处,一点儿没报答她,我这心里怎得过的去?我想如今,她不是没忙着要走的这一说了吗?我要把她老太太的事,重新风风光光的给她办一办,也算我们师徒一场。
  只是要老弟你多住几日,包些车脚盘缠,可就不知老弟,你等得等不得?" 安老爷道:" 我倒没甚么等不得;那盘费更是小事。便是九兄你不给她办这事,我们也不能就走。甚么原故呢?我心里已经打算在此了。
  此去带了一口灵,旱路走着,就有许多不便。我的意思,必须仍由水路行走,明日就要遣人,折回临清闸去雇船,往返也得个十天八天的耽搁,只是老兄你方才说的这番举动,似乎倒可不必。从来丧祭,称家之有无。她自己既不能尽心,要你多费,她必不安;况且这些事,究竟也不过虚文,于存者殁者都无益处。竟是照旧,明日伴宿,后日却把灵封了,把她接到庄上,你师弟姊妹,多聚几日,叙叙别情。有这项钱,你倒是给她作几件上路素儿衣裳。如此事事从实,她也无从辞起。" 邓九公道:" 那几件衣裳,可值得几何呢!" 说着绰着那部长须,翻着眼睛,想了一想,说:" 有了衣裳,行李也要作,临走我到底要把她前回和海马周三赌赛,她不受我那一万银,送她作个程仪,难道她还不受不成?" 安老爷道:" 那她可就不受定了。老兄,你岂不闻' 江山好改,秉性难移' ?你切不可打量她从此就这等好说话儿;她那平生最怕受人恩的脾气,难道你没领教过?设或你定要尽心,她决然不受,那时彼此都难为情。依我说倒莫如……" 老爷说到这里掩住口,走到邓九公跟前,附耳低声说道:" 九兄,必须如此如此,岂不大妙?" 邓九公听了,乐得拍桌子打板凳的,连说有理;又说就照这样办了。
  老爷道:" 九兄,切莫高声,此地只离一层纸窗,倘被她听见;慢说你这人情作不成,今日这一天的心力,可就都白费了。" 邓九公伸了伸舌头,连忙住口。
  二人正要进后边去,恰好随缘儿媳妇出来回说:" 里边太太和姑娘,请老爷说话。" 安老爷便同了邓九公进去。安太太道:" 大姑娘方才说了半天,还是为玉格和他媳妇穿两身孝,她始终不愿意;她的意思,还要过了明日后日两天,大后日就一同动身。我说这话,你等我和你大爷商量,也得算计算计,这两天工夫,可走得及走不及?" 姑娘接着说道:" 我也没有甚么愿意不愿意,不过想着他二位穿了孝,参了灵,就算情理两尽了,究竟有伯父伯母在上头,况且又是行路,就这样上路,断乎使不得。不但他二位,便是我这奶公奶母丫鬟,现在既在伯父那里,一并也叫他们脱了孝上路为是。至于我这孝,虽说是脱不下来,这样跟了伯父伯母同行,究竟不便。纵说你二位老人家,不嫌忌讳,也得要我心安。再说我父亲的大事,那时候我只顾护了母亲,匆匆远避,便不曾接着日期守孝;此番到京,我却要补着,尽这点作儿女的心。那时日子也宽余了,伯父你给我找的那个庙,也该妥当了,我一释服,便去了我的脚跟大事,岂不大便!这样商量定了,过了明日后日两天,就可上路,也省得伯父上上下下,人马山集的在此久呆。这话伯父想来,再没个不依我的。" 安老爷一听,这又是姑娘泛上小心眼儿来了。
  且自顺了她的性儿,我自有道理。便说道:" 姑娘,这话很是。便是你大兄弟、大妹妹,我也不是叫他们穿多少日子的孝。到了你补着穿孝这层,也很行得,尽有这个样子,只是两日后,便要起身,却来不及。何以呢?我们方才在外头商量定了,你此番扶柩回京,旱路不方便,就是你也不得早晚相依。我明日便着人看船去,也有几天耽搁。我们这里,却依然明日伴宿,后日把灵暂且封起来,大家都搬到你师傅庄上去住。
  船一雇到,即刻起行,你那一路不要见外的这句话,便不枉说了。姑娘你道如何?" 姑娘听了,料是此地山里,既不好一人久住,众人也没个长远在此相伴的理,便也没得说,点头俯允。
  邓九公见话说定规了,便道:" 咱们这可没事了,太阳爷也待好压山儿了。
  二妹子和大奶奶,这里也住不下,莫如趁早向庄儿上去罢,明日再来;再等回子,这山里的道儿黑了,可不好走。" 安太太还不曾答言,何玉凤姑娘早诧异起来,说道:" 怎么今日都不住下吗?" 原来姑娘自被安老爷一番言语之后,勾起她的儿女柔肠,早和那以前要杀就杀,要饶就饶,要聚便聚,要散便散的十三妹,迥不相同。听了声都要走,便有些意思意思的舍不得,眼圈儿一红,不差甚么,就象安公子在悦来老店的那番光景,要撇酥儿。褚大娘子笑道:" 哎哟!哎哟!瞧啊!瞧啊!姐儿舍不得大娘了;我这可是头一遭儿看见着你这个样儿。"安太太便连忙道:" 好孩子别委屈,我跟着你。" 因和褚大娘子道:" 不然,姑奶奶,你和你大妹妹回去,我住下罢!" 谁知这位姑娘,虽然在能仁寺和张姑娘聚了半日,也曾有几句深谈,只是那时节,彼此心里都在有事,究竟不曾谈到一句儿女衷肠;今日重得相逢,更是依依不舍。褚大娘子是个畅快人,见这光景,便道:" 这么样罢!" 因和他父亲说:" 竟是你老人家带了女婿,陪了二叔,和大爷回去。我们娘儿三个,都住下,这里也挤得下了。" 又和褚一官道:" 你回去,可就把二婶儿和大妹妹的铺盖卷儿和包袱送了来,可别要交给外头人,就叫孟妈儿和芮嫂两个来。我这里带的人不够使,他们村儿里的几个人,晚上也有回家的;我带着一条被窝呢,不要铺盖了,晚上老爷子要和二叔喝酒,我都告诉姨奶奶了。以至明日早起的吃的,老范和小蔡儿他们都知道,你问他们就是了,可要给我们送些吃的来。" 褚一官在那里老老实实的听一句,应一句。褚大娘子又道:" 可是,还得把我的梳头匣子拿来呢。" 张姑娘道:" 不用费事了,两份铺盖里都带着梳洗的这一份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