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作者:碎石    更新:2021-11-24 03:52
  等了一阵,小路边的碎竹一阵晃动,有个人提着篮子走了出来,却是小钰。只见她穿一系清淡的衣衫,头上没梳发髻,只用根青色丝带松松的系了一下。她病了好几天,看上去消瘦不少,脸色仍是苍白,不过神色倒已精神了许多,见了小靳,嫣然一笑,好似一朵清晨偷偷绽放的小菊。
  小靳上次见到她还是前天,那时小钰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只懒懒地跟他说了两句话就又睡了。这两天道曾逼得紧,根本没时间离开竹林,此刻见到小钰,心中却突然一怔,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似乎觉得小钰那一笑,倒使两人的距离分开了些……
  小钰和小靳对视了一下,轻轻低下头,道:“饿了吧?先吃点早饭。”提着篮子走到石桌前,将馒头、稀粥等一一端出来摆好。
  道曾笑道:“阿弥陀佛,有劳姑娘了。”拿起馒头大口吃起来。回头见小靳还呆呆地站在一旁,咽着馒头含糊地问:“你怎么不吃?”
  “哦……哦!”小靳回过神来,一拍脑袋,道:“妈的,这几天天天蹲马步,人都蹲傻了!”忙抓起馒头就啃。他啃得急了,一口气噎住,脸憋得通红。小钰盛了碗粥递给他,仍旧低着头轻轻道:“别吃急了……”
  平日里小靳吃饭时能挨多久挨多久,直到碗都舔干净了才住手,乘机也休息了不少。今日却闷着头,几口咽下馒头,喝完了粥,舔着舌头道:“呼……好了,饱了饱了!”
  他走到一边,正要开始练拳,忽听小钰道:“小靳哥。”
  “恩?”
  “我……我想到街上去买点东西,你陪我好不好?”
  小靳转过头,见到小钰望向自己的眼中波光流动,晨光里艳若仙人。
  “和风酒楼”就在码头边上。外面看上去极之普通,微斜的梁柱,洗得褪色的“酒”字幡旗,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十几年的老店了。南来北往常打这过的人可知道,这家店的“小貂红”是一绝,醇厚不说,更别有一番先涩后甘的滋味,是以虽然老旧了,仍然是码头村里最叫座的酒楼。
  有位老人坐在二楼靠里的一个座位上。他手中端“小貂红”,可是一口也没喝。他的样子很有些沧桑了,鬓角已经班白,脸上的皱纹象犁过的田一样又深又宽,眼眯成了一条线,嘴角也微微的上翘,仿佛永远都在和善的笑着一般。
  他姓凌,单名一个山,确实也有个称号,因在师门里行三,人称“笑面三郎”。这是明着叫,跟他打过交道的人暗地里都叫他“笑面山狼”。此刻他正专心地一粒粒地夹着盘子里的花生送入口中,笑嘻嘻地左顾右盼——其实只有脑袋略略地转来转去,半掩眯着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靠窗坐的一对年轻男女。
  从窗口向往去,天地宽阔,一览无遗。济水从南向北流过东平之后,在此处转折向东,千百年的冲刷,使这一带形成平坦肥沃的平原。只远远的见得到山峦,再往东两百多里,就是泰山了。
  此际天已经大亮,头顶上的云虽然仍将天遮得密不透风,但总算高了一些,让人不至于感到压抑。一队队大雁长声鸣叫着飞过长天,天气愈冷,连这里也待不住,需要到更暖的南方去了。
  济水里,十多艘巨大的双层帆船或正扬帆起航,或停在码头边,长长的跳板连接数里长的河滩,无数劳力正将一箱箱、一袋袋的货物扛上扛下,此起彼伏的号子回荡在济水两岸。此时已近深冬了,正是北方资源紧缺的时候,尽管战乱频繁,江南的各大商号还是都集中了自己最好的货物,赶着往北送去,以图年前最后再收一笔。那些大帆船上挂着各色旗帜,其中最大最多的还是萧家。挂着黑字金边“萧”字旗的大船就有五艘,几乎占了船队的三分之一。三艘正在下货,一艘已经扬帆东进,还有一艘却没有在码头装卸,而是远远的停在河道转弯处,数十人在船下忙碌着。小靳极目远眺了一阵,恨恨一锤桌子,咬牙切赤的道:“看吧!这萧小毛龟也看清了河北即将缺草料,正在装船!可恨!竟然敢跟我抢生意!哎……可惜呀可惜,可惜我就缺点本金,不然岂有让他逞能之理?不过他也别太得意,虽说河北缺料,但什么地方好销他可不一定知道!妈的,要是他贪心想囤个一两个月再出手,大雪一来,运料的本金可也得看涨,晾他公子哥儿,也不知道下了雪的劳力是多少钱一天……”
  他锤胸懊恼之时,小钰也撑着头看窗外,不过她看的都是苍苍的天,茫茫的地,落寞的水,淡淡的山……小靳满口吹的生意经,她既听不懂,也没兴趣听,只不过喜欢听他说话才耐着性子听下来。后来听他满口“小毛龟”、“妈的”乱说,也禁不住露出一丝微笑。
  小靳说了半天,只觉说得口干,段起茶喝了几口,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喂,小钰,你不是说到街上来买东西的吗?怎么带我到这里喝起茶来了?”
  小钰啊了一声,从遥远的地方收回心神,低头看着茶杯,可是还没开口,脸上已渐渐绯红。小靳心里扑通一跳,想:“妈的,她该不会是已经看出什么来了吧?糟糕,我该怎么说呢?明着说?就怕她一时又疯起来怎么办?绕弯弯兜圈子倒是没问题,关键是她听得明白吗?这可难住我了……”
  只听小钰轻轻道:“昨天晚上,我又做了同一个梦……我梦到好多次了……我……我梦见阿清了。”
  “啊,是吗?哈哈……那家伙还好吧?”小靳打个哈哈,低头吃茶,心中暗犯嘀咕:“妈的,这么早就来说事,怎么不选到中午,还可以吃顿饭。这又苦又素的茶有什么好吃的?”
  小钰犹豫了一下,道:“我……我不知道……我梦见的,似乎是从前的事。她坐在我床头,给我说故事。”
  “啊,说故事啊?故事好听吗?”
  “好听。她说了好多故事,有她爹的,哥哥的,还有她师傅的故事……”
  小靳笑道:“这个家伙木脑袋,没想到还会讲故事。就这些吗?”
  “她说……”小钰脸上神色变幻,道:“她喜欢上一个人了。”
  “哦,哦……”小靳慢慢喝了一口茶,皱着眉头道:“凉了。这鬼天气……凉茶伤胃……妈的,小二,添水!小二?怎么没人呢?小二!”
  他的神色仍然镇静,举止也得体,没有慌乱。但是……妈的!脸渐渐烧起来了!不受控制的越烧越烫。他站起身,很老辣的用两根手指一弹桌子,就要下楼去找老板算帐,蓦地一只小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
  小钰的手心冰冷,冷得小靳一哆嗦——她看着他眼睛,毫不留情地直视想要哆嗦着混过去的他,问道:“阿清喜欢的……是不是你?”
  “不……不……不……”小靳不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的,是不是?你……你早就知道的。当我什么都记不得的时候,你就知道,对不对?”
  “我……我不知道……”小靳被小钰咄咄逼人的眼光看得浑身冒汗,嗓子里几乎干出血来,坐下来勉强喝了口茶,道:“我真不知道……我……我……我他妈这辈子还没有这么不知道过!你信不信?”他一手撑着桌子,脑袋仰起,瞪大了眼睛,好象自己也是阴谋的受害者。
  “阿清为什么要走?她不是来找你了吗?”
  小靳的眼睛立即眯了下去,整个人重又缩回椅子里,歪着脑袋看顶上的梁,道:“走……哈哈……是啊,干嘛要走呢?不要那么看我,我真的不知道!”
  “我知道。”小钰点点头,眼中放出光来:“我知道……我全想起来了,原来……原来是这样的……我真傻。她喜欢的是你,我真是傻!”
  小靳看看四周稀稀拉拉的客人,几乎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压低了声音道:“小姐,有什么话我们可不可以回去再说?你出来不是买东西的吗?要买什么?我管帐!”豪迈地一拍胸膛。幸好他俩的声音都不大,而且离众人比较远,楼下码头上的吆喝声将他们的谈话统统淹没。小靳只看见那个笑得阴阳怪气的老头不时看自己两眼,心道:“妈的,臭老头,听什么呢?大爷我的风流事多着呢!”
  “你也喜欢阿清吗?”小钰不管不顾,继续咄咄逼人的问。小靳猛抓自己头发,咬着牙,脸上几乎扭曲变形,“是”字说不出来,可那个“不”字也挤不出来,一时僵在当场。
  “原来……我明白了。”小钰怔怔地道:“原来是真的。”
  “什……什么是真的?”小靳惊慌失措地叫道:“小孩子不懂不要乱说!”
  这次轮到小钰退回椅子里。她深深吸了口气,憋了半天,才慢慢吐出来,叹道:“阿清……比我更傻。不过……我不会让她这么傻下去的,你放心罢。”说着淡淡一笑。
  小靳被这一笑搞得晕头转向,差点说出个“好”字来,总算还有一点明智,端起茶灌自己。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忽听楼下“咣”的一声,有人抡起了铜锣,大声道:“南来的北往的客咧,过来瞧一瞧看一看咧!正宗的山西忻州党参,补中益气,健脾益肺咧!哪位有脾肺虚弱,气短心悸,食少便溏,虚喘咳嗽,内热消渴……一枝见效一枝见效咧!有一枝不是正货,您尽管砸了我摊子咧……”
  小靳忙向下看去,只见楼前河堤有一大汉正在敲锣叫卖。这么冷的天,他精赤着上身,满脸通红——也不知是身体好还是给冻的——腰间系了一根肮脏的红腰带,满脸胡子,一幅凶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