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作者:一然    更新:2021-11-24 03:40
  他喘息着,定了定神,但他并没有看错,地上的确映出了一条颀长的人影。
  他头皮发紧,他记得自己身后分明是十余丈高的大岩石,可是现在……他脑子里转出许多不连贯的念头,蓦然扭头,背后却空无一人。他惊恐万状,不寒而栗,张口想叫醒银蛇魔女,眼角却瞥见她横陈地上,七窍流血,早已死去多时。他吓得魂飞魄散,拔腿想逃,冷不防一股强大的力道突然从半空中笼罩下来,他只觉自己的头颅被挤压得变了形,两只眼珠从眼眶里迸出,滚到地上,然后他的头也掉了下去。
  飞虹童子高踞在山岩上擦拭他的子母双环,他成名很早,但二十年过去,童子已成了汉子,唯一不变的是疯狂而乖戾的眼光。他把子母双环擦得锃亮,心中甚为得意,顾盼鹰扬。但他忽然发觉地面多了一条人影,他正想呼叫,这人已一掌击在他的天灵盖上。
  氓山二叟、断手折红、神力天尊、九指飞鹰、神游上人、铜头罗汉七人围坐在篝火旁默默调息,互不答理。月色匝地,断手折红陡生寒意,猛地睁开眼睛,看见月光下一条淡淡的白影。这影子若往若还,似有似无,朦胧莫辨。他张了张嘴,刚想出声,白光一闪,他眉心一阵刺痛,登即毙命。他这一倒地身亡,把所有人都惊动了。
  众人大骇,翻身跃起,暴喝道:“什么人?”喝声中功力最弱的铜头罗汉又倒地毙命。众人相顾失色,但见月光下站着一个白衣人,秀眉凤眼,神态雍容,气度飘逸。
  神力天尊目眦欲裂,厉声道:“你是什么人?”话犹未了,那白衣人已鬼魅般逼近,伸手击向他天灵盖。他大惊之下,急忙举手封挡,又恐对方武功太高,身子跟着向后急退。这一挡一退,看似平淡无奇,却是一掌挡尽天下诸般妙着,一退闪却世间一切追击;守势之严密,可说妙到毫巅,尽矣至矣。众人见他这两招,虽在非常时刻,仍为他暗喝一声彩。
  岂料那白衣人一掌轻轻击落,波的一声响,正好击在神力天尊脑门正中。神力天尊一番动作,竟无半点功效,白衣人一击而中,他全身一震,登时气绝。众人见这白衣人举手之间连毙数命,个个面如土色,骇异欲绝。
  神游上人突然发动,双掌齐出,向白衣人猛击过去。他浸淫掌法四十余年,威力无比,在塞外所向披靡,几十年来还没有一个人胆敢硬接他一招。但那白衣人恍如不闻不见,只顾朝九指飞鹰走去。神游上人双掌推到他身前两尺之处,突然间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更像陷入一张坚韧的渔网,掌力虽猛,可惜无处着力,一下子被反弹回来,撞在自己胸口。只听咔嚓数声,也不知击碎几根肋骨。他暴吐鲜血,连连后退,终于立足不稳,砰然倒地,不停地摆动、喘气、挣扎。每一次挣扎都使他的身体痉挛起来,他眼里流露出一种毫无意义的绝望和渴望,这种挣扎和渴望在旁人心里引起毛骨悚然的感觉。
  以神游上人数十年的修为,居然在这白衣人面前如此不堪一击,众人惊恐不安,冷汗浃背,尤其是九指飞鹰,眼睁睁看着白衣人一步步走近,居然连招架的勇气都没有了。白衣人手掌轻扬,从容不迫地朝他顶心击落,月光下只见他掌心微微透出淡紫色,掌气却青如柳烟。
  氓山二叟脱口道:“太乙玄冰掌!”
  听到这一声惊呼,众人顿时打了个寒颤。
  神游上人颤声道:“你……你到底是谁?”
  白衣人淡淡道:“你们不是想报仇么?那就冲着我来好了,当年我能制服你们,现在一样能。”
  神游上人瞠目结舌道:“你……你是江君远?你没有死?”
  江君远冷冷道:“我是没有死。”
  氓山二叟自知难逃一死,犹作困兽之斗,四掌齐出,朝江君远当胸推去。江君远伸出左掌,挡住他们这一推之力,右掌仍是直奔九指飞鹰头顶而去,一掌击实,右掌立即圈转,反手朝氓山二叟挥了过去。
  石屋中的席玖樱忽然听到一声凄惨的惊呼,她强打起精神,侧耳倾听。饥渴和困扰使她的身体极度虚弱,却让她的听觉变得格外敏锐。她全神贯注地谛听外面的动静,直到听见“太乙玄冰掌”五个字,她整个人顿时呆住,苍白的脸颊瞬时间变得几乎透明;前额上的青筋,随着她掀起轩然巨波的感情之潮而激烈地起伏;她紧紧抓住胸口的衣裳,低低呻吟了一声,眼里流露出焦灼不安的痛楚。
  痛苦是多种多样的,人世间的不幸也是多种多样的。
  她用尽三十年的光阴想忘记她的不幸,但那些不幸偏偏是根深蒂固的,不能忘却的,像影子一样,隐晦而凄厉。三十年的岁月就像一个看上去很虚无却很实在的长夜,做不完的噩梦,走不尽的夜路,彻夜不眠地凝视灯火或余烬中飘闪不定的火苗,百无聊赖地计算夏日斜射到门帘或地面上的斑驳离奇的光斑,枯燥单调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沉重的压迫感紧紧罩在她的胸口,她的眼睛就像一面破碎的镜子,成倍地显映出内心的悲哀。
  在这个时候,门忽然开了。
  她听到一阵似曾相识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她的嘴唇颤抖起来,脸上掠过一阵红潮,她挣扎着坐起,呆若木鸡地望着那个出现在门口的男人。
  江君远的脸也是苍白的,在他走进这扇门前,他心里充满苦涩和难以言喻的恐惧。他慢慢地穿过山谷,来到石屋前。在过去的三十年中,在他印象中,她始终是第一次相识时的模样——曳地的鹅黄轻袍,明媚晶莹的双眸,简直不是尘世中人,而是开满鲜花的夕阳下一条清亮小溪的点点光影,朦胧,但非常美丽。然而此刻他正在逐渐走近三十年后的她,他脸色发青,瑟瑟发抖。但他听到了她微弱的呻吟和悲哀的声调,他的心一下子就碎了。他匆忙地向她奔去,猛地推门,看见她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头发凌乱地垂在肩上,一件雪白的长袍垂到脚跟,盖住她那纤细的身体。她的眼睛依旧明媚,只是饱含痛楚,令人心酸。他全身震动了一下,颤抖地向她伸出手去。她泪眼朦胧地抓住他的手,泪珠缓缓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算算时日,江君远应该已经见到席玖樱了。明知揣想他们见面的情形毫无意义,颛孙盈雪还是忍不住要想。她知道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坦然。尽管多年以来她一直饱受良心的谴责,真的到了分别的时刻,她仍然觉得痛苦和忿怒。
  三十年来,她一直在爱的困境中挣扎。
  她看不到出路。
  现在她找到自己的归途了,但她没有勇气去走。
  没有江君远,她宁愿去死。
  雨已经下了很久,她浑然未觉,顺着江边漫无目的走着,双眉蹙锁,忽忽如失。雨雾凄迷,满目凄凉,仿佛天地亦为她惆怅动容。她慢慢走上桥去,低头望着江上的点点渔火,泪水不知不觉中模糊了视线。
  冷雪雯悄悄走到她身后,将油伞遮在她头顶,轻声唤道:“姑姑……”
  颛孙盈雪举手拭泪,转过头来,莞尔一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冷雪雯忧心忡忡地望着她,道:“姑姑,你没事吧?”颛孙盈雪嫣然笑道:“我能有什么事?”
  冷雪雯犹豫了一下,问道:“江叔叔呢?”颛孙盈雪眼中掠过一丝痛楚,勉强笑道:“他去凤岭关了。”冷雪雯诧道:“他去那里做什么?”
  颛孙盈雪幽幽道:“席玖樱在那里……”冷雪雯的心像被谁狠狠拉拽了一下,咬了咬唇,道:“他还会回来么?”颛孙盈雪沉默良久,慢慢道:“我想不会的……”
  冷雪雯感到一种无可措手的悲哀,黯然道:“你们就这样分开了么?”颛孙盈雪喃喃道:“那还能怎么样呢?他已经把一生中最好的时光给了我,我还能要求什么呢?”冷雪雯道:“可是这三十年来你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呀……”
  颛孙盈雪淡淡一笑,柔声道:“傻孩子,非得两个人朝夕相处才算么?你别忘了,他是因为我才被关起来的……这笔帐不算在我头上,要算在谁头上?”
  冷雪雯怔了半晌,道:“到底是谁要那样对他?”
  颛孙盈雪慢慢道:“那个人么,也算是个英雄,是个大大的英雄,江湖中人都对他顶礼膜拜……但是他爱上了不该爱的人,犯了不该犯的罪过……”
  冷雪雯诧异道:“您说的到底是谁?”颛孙盈雪长长叹了口气,缓缓道:“我不想提他的名字。”冷雪雯道:“那您告诉我,为什么端木夫人老要跟您过不去?”颛孙盈雪道:“那也是因为爱,她很爱那个人……”冷雪雯道:“她那样的人,也会爱么?”
  颛孙盈雪幽幽道:“谁都会爱,只是并非所有的人爱都能给人带来幸福……江君远对我的爱,那个人对我的爱,都推我入绝境……我对江君远的爱,也将他推入绝境,同时还将另外那个人推入绝境……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不会犯那么多不该犯的罪过……雯儿啊,爱一个人就一定要让他幸福,不要让他痛苦……不要像我们一样,我们两个人的爱是罪不可恕的,因为这种爱,我们波及了我们之外的三个人,我们让他们陪着我们一起不幸……我不希望你也这样……你明白么?”
  冷雪雯眼里涌起一泓泪水,黯然道:“姑姑,我当初的决定是不是错的?”
  颛孙盈雪叹息道:“也许在那种情况下,你只能做出那样的选择……这不是对和错的问题……”
  冷雪雯勉强控制住自己,道:“姑姑,您现在怎么打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