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作者:一然    更新:2021-11-24 03:40
  思念妻子之心大炽,他匆匆赶回家去,偏巧遇上了新月教主的仪仗。新月教,一个来自波斯的异教。波斯人擅长经商,据说新月教徒个个腰缠万贯。他心念忽动,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回到家,小住时日后,他已有了满盘计划,从此向邪恶的深渊滑落……
  如果这时候有人拷问他,他什么都会说的,除了在他内心深处埋藏着的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那件事是他胸口一块永恒的伤疤,无论什么时候揭开,都会引起撕心裂肺的剧痛。这种伤口即使长好了,也会留下明显的印记。他始终避免想到那件事。所以他从来不去长白山,从来不和姓莫的人打交道,一听到“莫”字,他全身的每一根肌肉就像有无数细小的火苗在炙烤一样。
  虽然他总是避免去想,他还是情不自禁地要扪心自问,他到底是恶魔还是英雄。也许他是个恶魔,可是又有几个人心里没有恶魔?
  他捋了捋胡须,暗中叹了口气。乌黑浓密的长须遮住了他的嘴唇,就像丛生的杂草把陷阱掩盖住一般,使旁人永远看不清他嘴唇的表情。他的头发依旧浓密乌黑,但脸色灰白,他用冷漠掩饰着自己的衰老,当他冷冷地坐着,一言不发时,总显得威严而庄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忽然感觉到一丝异样,目光一转,看见白发苍苍的木苍忐忑不安地站在远处,微微皱眉道:“有什么事么?”
  木苍已经站了很久,见他忽悲忽喜,忽笑忽怒,心中忐忑,不敢惊扰,此刻方才走近前来,道:“姑爷,上清堂的房堂主来拜访老爷子,老爷子请您也去和他谈谈。”
  澹台慕容道:“房尘睿来了?”他的眼神忽然充满了温情,“我至少二十年没见过他了,他好么?”
  木苍道:“精神很好。”澹台慕容道:“他一个人来的?”木苍道:“不是,他还带了他的如夫人。”澹台慕容诧道:“如夫人?他没带他儿子来么?”木苍道:“姑爷有所不知,房堂主的儿子早在三年前就死了。”
  澹台慕容吃了一惊,道:“死了?为什么?”木苍道:“据说是违反堂规,被处死的。”澹台慕容心头一震,喃喃道:“居然有这样的事……是他自己下的命令?”木苍道:“是的。”
  澹台慕容忽然打了个哆嗦,道:“那可是他的亲儿子,他居然忍心那么做?”
  雪拂兰坐在院子里的银杏树下,怅然四顾。在这里可以欣赏到园子的古意与静谧,梧桐在风中摇曳,玫瑰、玉兰遍地开放。她常常坐在这里举目四望,虽然才短短几天,一切朝朝夕夕、每时每刻的变化,她都十分清楚;院子里每棵树的叶子、花朵、果实,无论成长或凋零,她也了然于心。
  她感到说不出的苦涩和绝望。
  她母亲已经把她许配给了澹台西楼。
  她没想到澹台西楼就是和她一路相伴的那个人,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要问问他是谁。她知道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她也知道即使是江逸云也不能像他那样从容沉静。但她不爱他,何况她很清楚他的心早就被死去的冷雪雯完全占据。
  她完全生活在冷雪雯的阴影里。虽然她已经死了那么久了,她仍然牢牢控制着所有爱过她的男人的心。江逸云尤其如此。但她还是爱他。除了江逸云,这一生她恐怕都不会再爱上别的人。可是她又不忍忤逆自己的母亲——倘若江逸云还活着,她一定会拒绝这一桩婚事,可是他已经死了,他的死让她的反抗变得毫无意义,既然如此,又何必伤母亲的心呢?
  现在她已经订婚了。澹台西楼几乎没有出现,她见到的是他的父亲,不知道为什么,澹台慕容让她紧张。也许不仅是她,所有见到他的人都会感到噤若寒蝉,想把自己无限缩小——那个传说中的英雄,英雄中的英雄,就像一尊石像一样,亘古以来就坐在那张冰冷沉重的轮椅上。
  每个人都对英雄或多或少有一些自己的幻想和诠释,世人好名,好品评英雄,但对于澹台慕容,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尽管他和人们想象中实在很不一样。
  众所周知,小蓬莱琢石山庄历代出英雄,其中尤以澹台德衍为最。澹台德衍一生行侠仗义,正气浩然,名望远在当年的剑门少主江叔夜之上——武林历来将琢石山庄与剑门一衣江即墨山庄并提,数百年来,这是空前的胜出。
  而澹台慕容更是英雄少年,九岁那年便随其父大破骷髅坛;十三岁那年澹台德衍、江叔夜、独孤擎等十余名与拜火教徒生死决战,那一战惊天动地,死伤无数,澹台慕容痛失严父,急怒攻心,痛下杀手,竟连挫对方七大高手,以至令拜火教徒至今提及澹台慕容仍心惊肉跳,魂飞魄散——那一战令其父辈名垂青史,也让他从此名扬天下。十五岁那年他将关东狮子寨捣得稀烂,解救当地百姓于水火之中;十六岁那年他杀一儆百,令贪官污吏闻风丧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如今人们已看不到少年澹台慕容的锐气和豪气,时间的流逝使他身上的豪侠之气沉淀,隐而未发的更多是一种征服者的威严和气势。
  他是一个令人感到紧张的人,离他还有十余丈远,就叫人喘不过气来。想到他,雪拂兰就莫名其妙地感到恐惧,想到要成为他的儿媳妇,她更是无缘无故地感到烦躁。
  篱笆外人影一闪,穆犹欢走了进来,披着件色若红霞的锦袍,头戴金冠,宛如瑶林琼树一般,风神俊朗。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进来,站在一个既可以观察她又不会被她发觉的地方。
  她呆呆地抚弄着手里的一朵玫瑰,苍白的脸上带着怅惘痛苦的神情。她并不是一个绝色美人,穆犹欢懂得欣赏女人,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才称得上“绝色”。而她并不是。但她具有的那种清幽辽远的风姿,却像覆盖在缤纷花枝上的蒙蒙月色,摇曳变幻,迷离惝恍,耐人寻味。他有过的女人几乎个个比她美丽动人,但无论是谁都不能像她那样打动他的心。
  她周围开满了绚烂的花朵,她却以她苍白的容颜使所有的花朵黯然失色。
  穆犹欢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神情,那是一种令人留恋、令人辛酸的表情。他心中不由得也涌起一阵伤感意绪,可是她在为谁痛苦?江逸云么?想到这个名字,他眼里立刻燃起愤怒和嫉妒的火花。他一向眼过于顶,不可一世,因为他实在比绝大多数人有自负的资本,但是江逸云粉碎了他完美无缺的世界,挫伤了他骄狂专横的自尊,他不能容忍自己输给另外一个男人,但江逸云几乎没费一点功夫就让他严重受挫。雪拂兰明知江逸云已经死了,她还是那么爱他——虽然她从未流露过她的心事,但是他很明白,她从来不曾停止过思念江逸云,从来不曾。在他面前,她却总是那么倔强,那么沉默,沉默得毫无生气。
  此刻他觉得自己快发疯了,他受不了这种死寂。他突然弄出很大的声响,朝她走去。
  这声响惊动了她,她慢慢扭过头来,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那谜一样沉默而又深邃的眼睛,都是他渴望的。看清是他,她微微皱了皱眉,惊恐而又冷漠地瞥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默默站起,轻轻向屋里走去,就像以前一样,看了他就躲得远远的。
  穆犹欢恼怒地瞪着她,厉声道:“你就这么不愿意看到我?”见她毫不理会,他自尊受挫,冷笑道:“是不是因为要嫁给澹台大公子了,对我早已不屑一顾?”她心里刺了一下,还是没有反应。穆犹欢逼到她面前,淡淡道:“嫁入琢石山庄,做大英雄的儿媳妇,是不是很满足你的虚荣心?比起江逸云,澹台西楼是不是更有权有势有名望有地位一些?”声音满含着令人发怵的嘲弄和妒意。
  雪拂兰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望着他,颤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这样折磨我?”她的声音是这样嘶哑,这样哀痛,穆犹欢几乎心软了,但他随即又硬起心肠,冷冷道:“你折磨我比我折磨你更甚!”
  雪拂兰嘶声道:“你知道我只喜欢他一个人,你知道!”
  穆犹欢咬牙道:“我是知道,可他已经死了!”雪拂兰急促地使劲挣脱他的手,哑声道:“是你杀了他!”穆犹欢暴怒起来,厉声道:“是我杀了他?为什么说是我?”
  雪拂兰咬牙道:“就是你,就是你,否则他怎么会死?”穆犹欢怒极反笑,道:“我明明救了他,你却说是我杀了他?”雪拂兰锐声道:“你明明做了,为什么不敢承认?”
  穆犹欢神色冷峻,冷冷道:“就算是吧,那又怎样?世上若只有一个人能要江逸云的命,一定就是我。武林中很多人都以为江逸云是无法击倒的,可我却做到了。不错,是我杀了他,我叫替他疗伤的大夫在你每天喂给他喝的药碗里下了慢性剧毒,如果说是我杀了他,你就是帮凶!”
  雪拂兰全身发抖,嘶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做?难道他伤害过你么?难道他让你痛苦过么?为什么你要害他?”
  穆犹欢冷冷道:“你不会明白的。”
  雪拂兰惊恐万状,瞅了他一会,浑身觳觫,失魂落魄,连连后退,地上的横柯绊倒了她,她重重地摔倒在地,几乎晕了过去。穆犹欢向她俯下身去,她全身冰冷,拼命躲闪着。她的神情激怒了穆犹欢,他盯着她看了半晌,那种眼色犹如一把尖刀,笔直地插入她的心房。她默默地抬起她那倔强而又忧伤的眼光和他对峙。
  穆犹欢两手抓住她的衣裳,冷静而又平稳地,刺啦一声把它从上撕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