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作者:一然    更新:2021-11-24 03:40
  他的脸色在一眨眼间变得灰白如死,双眼紧闭,气若游丝。她骇然惊呼,但他没有丝毫反应。
  她四顾茫茫,无处求助,竭力将他扶起,却又不知何去何从。绝望之中,只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她又惊又喜,情急之下也顾不得来者是善是恶,高声呼救。
  马蹄声越来越近,一辆华丽的马车疾驰而来。车内人听到求救声,撩起珠帘,漫不经心地瞧着她。她看清帘子后这张毫无表情的冷酷脸庞,欢喜无限,拼命招手。
  穆犹欢眼里掠过一丝阴霾,微一沉吟,心里有了主意。
  雪拂兰又沉落到相同的梦境当中,一长声裂帛似的嘶喊,穿透寂静的黑夜,刺入她的耳鼓。她猝然醒转,怔忡良久,缓缓移动视线,看见一弯淡月,流散着枯黄的光,远近的窗子里,闪着一星星灯火。她定定神,暗暗责怪自己睡过了头,起身掌灯。
  这几日她一步也不敢离开病榻,生怕在她走开的那一瞬间他会突然醒来——她很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在那里出现,又为什么会受那么重的伤……但她隐约可以猜到,他一定是跟在她后面保护她,显然他很在乎她,这让她心里充满了喜悦之情。但是五天过去了,他仍旧没有醒。大夫说他旧伤未愈,新伤又添,元气大损,但以他的功力和体质,应该捱得过去——可是为什么这么久了,他还没有醒来?
  是不是他活得太累,已经厌倦了这个人间?
  想到这一点,她的心就像被人摘下了似的,全身的血液顿时凝固了,肢体也变得僵硬麻木。她知道这完全可能。他已经失去他最心爱的人,这世上早已没有任何值得他留恋的东西,他一定早就想追随心上人而去,这样他们彼此都不会觉得寂寞和痛苦了。
  晚风萧萧,她仿佛听到他悄然离去的脚步声,急促而痛苦地惊叫一声,紧紧抓住他那冰冷的手贴在自己滚烫的心口,颤声道:“不要走,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他苍白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沉寂得令人心碎。她被恐惧压弯了腰,伏在他身上失声痛哭。
  穆犹欢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走进来,神色冷漠,灰蓝色的眸子发出令人生畏的寒光。雪拂兰蓦觉身后吹来一阵冷气,猝然扭头。穆犹欢见她满面泪痕,心口像被什么扎了一刀似的,隐隐作痛,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这样为自己哭泣。雪拂兰呆呆望着他,泪眼朦胧,颤声道:“你告诉我,他到底会不会醒过来?”
  穆犹欢不动声色道:“我不是大夫,我不知道。但江逸云的命向来硬得很,想必不会这么容易就死……不过也很难说,如果他自己不想活了,谁也救不了他!”
  雪拂兰惊恐万分,失声道:“会么?他会不想活么?”
  穆犹欢淡淡道:“并不是没有可能。他把冷雪雯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为了不让冷雪雯受一点伤害,他甚至甘愿当着她的面喝下见血封喉的毒酒,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雪拂兰心凉了半截,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来。
  穆犹欢道:“你的确长得和冷雪雯一模一样,可这还是有很大区别,尤其对他这样的性情中人而言。你始终取代不了冷雪雯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这世上大约是没有一个人取代得了的……他诚然很在乎你,也很爱护你,不愿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可这毕竟不同于他用整个生命去爱冷雪雯,一个男人一生中也许可以爱过很多人,但全心全意去爱的,恐怕只能有一个……”
  雪拂兰睁大了绝望的眼睛瞠视着他,两行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穆犹欢不忍看,扭转了头,慢慢道:“你不要怪我对你说这些话,我只是不愿看到你伤心——江逸云是个很会让人痛苦的男人,你不要再和他纠缠下去了……”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雪拂兰全身僵硬,石像般一动不动。
  碧森森的幽篁,一层压着一层,绿沉沉地积淀出一尘不染的宁静。微风过处,筛下浓淡不一的光影,轻巧地在竹帘上流动。竹帘内,云雾蒸腾,绿阴萦绕。四下阒然,仿佛在时空之外。
  竹榻上静静躺着一个男人,浑身是伤,表情却是如此安详,甚至还带着微笑。他拥有一张何等俊逸、何等完美的脸庞!也许连天神都及不上他的十分之一。
  颛孙盈雪坐在竹榻前,轻轻抚弄他的头发,喃喃的叹息就像傍晚吹落花瓣的晚风,轻柔,却令人痛苦。他的脸庞上忽然出现了一缕阳光,抖动了一下,瞬间就消失了。她没有回头,轻轻叹息一声,幽幽道:“回来啦。”
  金丝架上的白鹦鹉歪头看着刚刚走进来的这个白衣少女,嚷嚷道:“回来啦,姑娘回来啦!”
  白衣少女轻轻道:“龚叔叔怎么样了?他还没有醒过来么?”颛孙盈雪道:“还没有……但他会醒的,总有一天会醒的……”白衣少女道:“还要什么药么,我去采……”
  颛孙盈雪莞尔一笑,柔声道:“不用了……”伸手拉她在自己跟前坐下,“这些天你去哪了?”
  白衣少女勉强一笑,道:“我去拜祭冷叔叔了……”颛孙盈雪凝视她,慢慢道:“你没有顺道去看看他么?”白衣少女神情一黯,眼里掠过一道阴影,低声道:“他……他不在杭州……”
  颛孙盈雪幽幽道:“原谅他吧,你何苦这样折磨自己……当初哪些事其实并不能全怪他……”
  白衣少女黯然道:“姑姑你错了,不是我不能原谅他,而是我不想让他因为我而受到伤害。”颛孙盈雪一震,呆呆望着她。她忽然起身,道:“我做饭去了。”
  看着她走出去,颛孙盈雪眼里慢慢涌起一泓泪光,她猛然意识到这孩子的痛苦在很大程度上是她造成的,是她影响了她对爱情的态度——如果她不是这么坚持,不是这么痴情,这孩子完全可以从别人身上获得别的幸福。
  江逸云手上被蛇咬过的伤口已经痊愈,留下两个暗红的伤疤。雪拂兰凝注着这道伤疤,心里涌起莫可名状的伤感。多少天了,他一直这样悄无声息地躺着,毫无知觉,他的伤口已经痊愈,但他心上的伤痕何时才能抹去?她轻轻握住他的手,想把它放进被子里去,然而一种强烈的欲望促使她俯下头去,恭顺地吻了吻那只冰冷的手,她曾感受到这只手抚摸她时的温存,那种温存至今尚在她体内汹涌起伏。
  穆犹欢在窗外看得一清二楚,她这一举动让他感到格外愤怒。他脸色陡寒,疾步走了进去。
  雪拂兰扭头看了他一眼,发觉他神色有异,心里咯噔一下。她正想说点什么,好缓解他不满的情绪,却已听他淡淡道:“他怎么样了?”她忧伤地摇摇头,不说话。
  穆犹欢道:“应当没有生命危险了吧?”雪拂兰喃喃道:“我不知道,他到现在还没醒过来……”穆犹欢道:“你是不是该跟我走了呢?”雪拂兰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道:“跟你走,去什么地方?”穆犹欢道:“你忘了么,你答应过我,只要他没有生命危险,你就要和我一同到莲花漏去住一阵子。”
  雪拂兰赶忙道:“我不能去,我要去见我娘……”穆犹欢鼻子里笑了一声,道:“我若不提这件事,你只怕永远也想不到要去见令堂……”雪拂兰脸儿一红,道:“谁说的,我……”
  穆犹欢道:“好了,不要跟我逞口舌之利了,走吧。”雪拂兰摇头道:“我不想去……”穆犹欢道:“为什么?”雪拂兰道:“因为当初答应你时我压根没想过要去,换句话说,我根本就是在骗你的……”穆犹欢惊讶地看了她好大一会,笑道:“你可真够诚实的。”
  雪拂兰红着脸道:“我骗了你一回,不能骗你第二回……”
  穆犹欢淡淡道:“你不知道么,我很乐意让你骗一骗……”说着便伸出手去,雪拂兰本能地想要躲开,他的手却几乎立即触及了她的衣裳,微微用力,她顿时全身乏力,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随即失去了知觉。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推开虚掩的大门,江逸云便感到浸肌浃骨的寒意。数月未归,寒碧山庄益发萧条了。长长的甬道堆满落叶,葡萄落了一地,多已腐烂,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腐朽的气息。难道这显赫一时的偌大宅子就这样荒芜了不成?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往前走,根本没去想为什么始终未见一人。
  旧日清幽的湖水如今变得阴惨暗淡,平静无波的水波,泛着苍青色的光泽。他俯视着湖面映出的灰蒙蒙的杂草、苍白的树干和空洞的风灯,不觉打了个寒噤。他竭力想摆脱这种阴郁的心境,可惜徒劳无功。这宅子已笼上一种死亡气息,使一切有知无知的东西都蒙上幽暗的冷光。
  沉寂中响起一个阴森的笑音:“江逸云,你终于来了!”
  江逸云扭转身子,看见一张戴着面具的脸庞,这张脸上只有一双狂暴的眼睛是有活气的。他漠然道:“你是谁?”
  蒙面人道:“你不记得我么?我说过我一定要来索债的。听说你的情人在扬子江了喂了鱼,真是大快人心!”
  江逸云脸色惨白,两眼盯着对方,这话像刀子一样戳在他的伤口上,他一下子回忆起在江边疯狂搜寻冷雪雯尸骸的那段悲惨的日子,这辈子他是永远无法从那种痛苦中解脱的;任何有关于冷雪雯的言语事物都会在刹那间让他精神崩溃,她的死始终灼烧着他的心,让他在泥潭中无法自拔。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霍青蒙满是讥笑的丑陋的脸,一阵寒意传遍全身。他心中只剩下那个可怕的场景,其余的知觉全部凝固、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