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作者:莫之然    更新:2021-11-24 03:30
  傅慎言还来得及眨了一下眼睛,时间仿佛静止了,哗哗流水声,火铳轰鸣和天籁的铃声都远去了。他看见了水上波浪撞击那一瞬间流体的形态,那大大小小的水滴在空中渐渐拖曳过的形状,眼前铅白色的烟雾渐渐淡去,凝成大大小小的霰石,凝在空中慢慢翻滚着前进,千千万万的霰石刹那间静止下来,在他面前的水上铺开了一道巨大的灰色厚墙,极匀极缓地向前推进。
  他再眨了一下眼睛,那个白色的虚影在那霰石的墙后深黑的夜色中渐渐浮现,她长长的发丝散开了凝止在空中,她的白色衣裙展开成飘逸的风姿,她脸上一刹那的清秀和纯真令人着迷,她手中那一丝青光轻轻一荡,将面前缓缓翻滚的霰石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拨了开去。她的身形便从那仅能容身的空隙间自如的飞身飘过来,剑光和白衣悠悠旋转,那白色的枪灰连她的衣角发梢都没有沾上一点。
  傅慎言费力的左右探手,去拔自己的剑,他觉得自己动得再快一点,手臂的骨头都回穿过血肉透出来一般。这真是一场血腥至极而哭笑不得的竞赛,在临死之前,他终于达到了清河剑派几百年修炼无人达到的境界,运用万仞空明的眼力看穿了时间的裂隙,但却不能动得比这放慢到极限的时间更快一点,他终于摸到了自己的剑,在拔出的那一刹那,眼前那微笑的白衣女孩突然消失了。
  千千万万霰石在一瞬间将对面的船连同那些无头的尸体一同打成蜂窝,在恢复过来的哗哗水声中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炸响,傅慎言终于拔剑出鞘,左手握着紫电,右手握着青雷,两条胳膊却带着那一下劲力的惯性脱出肩膀飞射了出去,青丝剑的切口平滑光整,他苦笑一下,终于听到了一个接一个人头落水,连续不断的声音。
  那天籁般的铃声却突然静了。
  他费力的转身看向船的那一侧,只见到那白衣翩然如云的女孩怔怔的立在船头,向听雨楼的方向跳啊跳啊,踮脚张望,一个又一个无头尸体在她身前身后倒下了,没人再挡住她的视线,她便站平了脚步,脸上却仍是迷惑而茫然的神色。
  傅慎言听见血从身体两侧的巨大断口中嗤嗤喷出,他看着这小女孩傻乎乎又单纯可爱的样子,无想无念之剑的那个传说在临死之前终于回忆上来,他却只想哈哈大笑。他还想看的更清楚一点,费力转身,只觉得整个眼前的江水楼台的景象突然旋转了起来,整个上身都平平稳稳一转,在粘腻湿滑的断口上擦了一圈,便从两条还直直站着的大腿上摔了下来。
  春水绝 下
  一柄乌光闪烁的长剑横在江心月的颈间,正是雪月剑派的镇山名剑,“枯木照雪”。牧野歌按刀腰间,慕容涓涓捏住了袖中的白绫银针,却不敢再多动一下。
  江心月扣住了手中的九宫琅缳铃,青丝剑再快,但五十来丈的距离也快不过这一分的距离。
  何听泉笑得好得意。
  “江女侠的故事果然心酸精彩,我都忍不住落了几点眼泪,原来我堂兄是这般死法。唉,他本来就藏不了什么心机,却来贪这样的剑法,他这般急性子,哪里是老谋深算的叶剑醉的对手?”
  他说得是为何清风伤心,可脸上得意神色,哪有半点伤心的样子?
  江心月突然间想略一仰首,那乌光长剑便又贴近了几分,剑锋所触,肌肤自然裂开。江心月冷冷道:“三年前传信给青麓剑派的原来是你?”
  何听泉微笑道:“不敢说不敢说,普天之下,谁叫我是唯一一个同苏欢尘有点交情的人呢?不过一张含义含混不清的地图,在下却屡试不爽。下令召集全部弟子要与听雨楼决一死战可是叶老头。”
  江心月稍一沉吟便明白过来:“这几日内将玄石渡聚会和蓬莱阁路线泄露给我的人,便也是你了。”
  何听泉微笑不语。
  他手中的剑微微晃了晃,只道:“姑苏桥下江心月,果然水灵灵的娇媚万分,苏老弟死了只怕都要笑活过来。你可知道我忍你杀了我至交好友,又忍你把女儿养大,教她剑术。便是等着这一天。”
  江心月默然不语。
  慕容涓涓打了个冷战,她站的离牧野歌很近,只觉得那股阴冷的杀气又开始蔓延。牧野歌仍然带着那种满不在乎的微笑,但那灼灼逼人的杀意,却从散乱的额发后面,那狠而野 的眼神中透了出来。
  牧野歌突然冷冷道:“你废话这么多,究竟是要玩她,还是要杀了她?”
  何听泉笑道:“连苏老弟都玩不过她,何况她连自己的女儿都能这样玩,我怎么敢跟她玩,自然是要杀了,以绝后患。她一死就没人会用九宫琅缳铃,她女儿也终于得了解脱。”
  牧野歌便嘿嘿一笑道:“那你不如把她留给我来下手,那夜我新婚燕尔的妻子死在青麓别院,三年来我也在等这一天。”
  何听泉想了一想,又呵呵笑道:“你这小子倒是人小鬼大,我都差点被你骗了。只是青麓剑派灭门的这么快,也有我的一份,你将来会不会也向我动刀子?你刚才还说她是你师娘,你连师娘都敢杀,不怕你师父气头上来清理门户?”
  牧野歌又是嘿嘿一笑道:“我妻子死得这么惨,尸身不见,我日思夜想的都是手刃仇人,哪里管得了这么多,江湖上恩恩怨怨牵扯太多,我要是想杀,一辈子都杀不完。杀了最直接的这个不够简单。”
  他神色不变道:“何况我这次出来,本来就违背师父的意思,我已经伤够了他的心。也不怕再多伤一次了。”
  牧野歌按住刀柄,再一笑道:“你见过‘春水绝’刀法,我的刀法比我师父当年还要快得多。若你把这个机会给我,今后我的刀便归你差遣,你就是要我去杀我师父,我也愿意。”
  何听泉眯着眼睛想了想,他本来不在意无想无念之剑,只要设下局让其他六派同听雨楼拼得两败俱伤,他再独自前来,废掉九宫琅缳铃,如此一来五大剑派门中无人,雪月城以逸待劳,好整以暇,逐一击破还不是很容易的事?
  他只道将地图线索暗中交给鹤影楼众人,此刻六大派便全部败给江心月,而江心月又受制于自己,已经大功告成。江心月的一条命让给这个小子也不算什么,当年杨寒衣的春水绝刀法何等厉害,血雨腥风之后,时无英雄,雪月城中多一把刀,便正多了一份力量。何况江心月就在他剑下,哪怕牧野歌临头反悔,照样可以废了九宫琅缳铃。
  没有青丝剑,牧野歌又负了伤,以他的修行和“枯木照雪”的威力,还勉强拿得下来。
  至于慕容涓涓,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他便笑着点点头,手中长剑仍然不离江心月的脖颈,只道:“不错,那你动手吧。”
  牧野歌一手按刀缓缓踱到江心月面前,笑一笑道:“师娘,得罪了。”
  江心月盯着他的脸,笑嘻嘻的看不出什么端倪,她便淡淡道:“你已经知道这些事,为何还执迷不悟?”
  “吱呀”牙酸之声响过,牧野歌已经拔刀在手,他不在乎名刀利器,这刀本是寻常铁匠所打成,他脸色不变,盯着江心月的眼睛,道了一句。
  “不是我执迷不悟,只是你杀人太多。”
  江心月看着牧野歌杀意极深的眼神,冷冷道:“不错,我杀人却是太多,你动手吧,你和寒衣毕竟不一样。不过我死在寒衣的弟子手下,也算死得其所。”
  牧野歌再笑了一笑,手中一晃,那刀身已然插在江心月胸口。
  何听泉也没想到他说动手便真动手,正是一喜,却突然听得牧野歌低声喝道:“出手!”
  慕容涓涓愣了一下,袖中白绫方激射而出,何听泉略略侧头便避了过去,慕容涓涓这次终于留了个心眼,算准时机,在白绫障眼的一瞬间才将银针弹了出去。何听泉只听得轻轻的几声“嗤嗤”,眼前银光闪动,银针已经到了眼前。
  他心知不好,但要躲开银针也非难事,但就在此刻,他感到背后突然凉了一下。
  竟然还有高手伺服!他心中一惊,偏头一缓,便有一枚银针没能躲过去,刺入左眼。他惨叫一声,正要挥剑向牧野歌刺去,却听到了那几声铃响。
  叮叮,叮叮……
  白衣如云,翩然若舞,青丝剑的清光满楼荡漾,如同丝缕不绝的水纹,慕容涓涓把头埋在牧野歌的胸口,不敢去看何听泉被绞得四分五裂的情形。
  白衣女孩的剑迅捷而精确,最后一道血光洒在墙上的时候,五个人身上竟都没有沾上一滴腥血。
  白衣女孩还是笑得那么天真无邪,她拉了拉娘亲江心月的手。江心月怔怔地低头看着牧野歌用内劲抖断的两截刀片,牧野歌抱着慕容涓涓,拍着她的背脊,他微笑着看着面前的这个男子,道了一声:
  “师父。”
  杨寒衣苦笑着点点头,只道:“你下山后我便一直跟在你后面。你确实很机灵,比我当年有本事,若不是你,我还找不到这个地方。”
  牧野歌微笑不语。
  他的年纪不算很大,却落魄而沧桑,满脸都布满尘埃。灰白的头发垂了一绺下来,他的手里捏着一只银光闪闪的发杈。他默然看着江心月,轻声喊出那个牵动了他十年回忆的名字:
  “小月。”
  江心月一惊之下抬起头来,十年来只在梦中出现熟悉的面容和声音,清晰浮在眼前。那在脸上覆盖了十年的玉石面具仿佛只是抖了一下,便冰消雪融一般刹那间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