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作者:韩涛    更新:2021-11-24 03:26
  宫千雪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剑阑去逝后,我一直生活在钟离世家,家中的老老少少都待我如亲人,钟离老夫人更视我如亲生女儿一般,我怎能忍心做出伤害他们的事?我若随你走了,江湖中立刻就会传出闲言碎语,说钟离世家的大嫂跟杀手萧青麟跑了。从此,钟离世家的每一名弟子都将承担这种耻辱,忍受江湖各派在背后指指点点,永无出头之日。他们会感到痛苦,会为此而恨我。”
  说到这里,宫千雪眼中蕴满泪水,道:“麟哥,多少个夜里梦里,我想你能来带我离开这里。可是真到了这一天,我却求你别让我这样做。我不能,不能一生在内疚缠绕中渡过。如果我现在这样做了,即使走到天涯海角,我也无法摆脱心中的痛苦,我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不再是你所爱的那个雪儿。”
  萧青麟如木如石般呆坐椅上,一腔的千言万语化作一声长长的浩叹,只道:“难道我们……我们只能天各一方,相思无缘么?”
  宫千雪叹道:“这是命里注定的安排,你我违不过它,也就不必拗来。否则咱们都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萧青麟沉默不语,过了良久,才道:“雪儿,我希望你能随我一起走,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希望你能随我走,因为我是那样的深恋于你。但我不会勉强你,我不能要我深爱的人做她不愿做的事。雪儿,你回莫干山去吧!”
  宫千雪点了点头,道:“谢谢你……”才说出这三个字,她的泪水再也忍耐不住,无声地流下,滴落在桌上的酒杯之中。
  萧青麟眼中也有泪,但他却努力保持着微笑,举起酒杯,道:“雪儿,这杯离散酒,饮下之后,便是你我的缘分已尽,从此不再相见。来,我先干了。”说罢一仰头,将酒喝下。
  宫千雪望着桌上的酒杯,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唯有泪水不断滚落。
  萧青麟见状说道:“雪儿,你喝不下去么?也罢,我替你喝!”伸手拿过宫千雪面前的酒杯,将这杯融着泪水的酒一饮而尽。
  这杯酒咽下之后,他只觉心中泛起一片苦涩之情,一时悲从中来,不可抑制,直想放声悲啸,又想大哭一场,却不愿在宫千雪面前失态,顺手抓过桌上的酒瓶,对着瓶口狂饮,一口气将整瓶酒喝得点滴不剩。
  若在平时,漫说是一瓶酒,就是十瓶酒喝下去,萧青麟也面不改色。但在此时,他心中悲苦,不胜酒力,一瓶酒刚刚落肚,便酩酊大醉,伏案而睡。
  宫千雪见他醉眠不醒,深深叹了口气,走到他的身畔,轻声说道:“麟哥,是我害得你这样,是我对不起你!我走了。你……你别记恨我!”她听得自己语音干涩,几乎不象是自己说的话,不禁又是一阵心酸。她将萧青麟披在自己肩上的披风解下,轻轻盖在萧青麟背上,然后望着墙上李义山的诗句,喃喃吟道:“重围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唉,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一诗吟罢,她默默吹熄了蜡烛,走出屋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窗檐之下,狄梦庭默默望着屋中发生的故事,怔怔地有些痴了。尤其听到宫千雪低吟李义山的诗句,猛然想起八年前,义父楚寒瑶怀念昔年恋人时,吟诵的也是这首诗。他不禁在心中默念:“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短短一十四个字,却包含了天下多少难缘的情意!唉,看来情到深处,终成孤独,古今的才子英雄都是一样。”
  蓦地一阵夜风吹来,狄梦庭身子一冷,打了一个寒颤,才发现天上的细雨已经停了,但自己也被淋得衣履皆湿,只是方才心思全放在大哥与宫千雪身上,丝毫不觉寒意,这时被冷风一吹,方觉难耐。他见屋中一片漆黑,知道大哥正沉沉酣睡,不敢进屋打搅,悄然走出小院。
  他一边走,一边默运玄功,将真气自丹田升起,游走任、督二脉,逼得身上的水气渐渐散发。不一刻功夫,内息连贯五十二穴,运行大周天完毕,但觉体内的真气如神龙吐珠般流转百骸,说不出的温暖舒适,一身湿衣也被这股内力烘干。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来到西湖岸边。
  他抬望去,只见一钩残月斜挂柳梢,远处湖水中映出月亮和浮云的倒影,景色宛若一幅淡墨山水画。他心中暗想:“在四谛岛上,夜夜思乡情浓,几度梦回西湖,如今真的回来了,却又好象是在梦中,”
  湖岸的绿柳垂枝随风摇拂,不时擦过狄梦庭的面颊,他微一展臂,将一根柳枝折下,跟着伸出左掌骈指一弹,一缕指风撞在柳树干上,摇落七八片柳叶。他随手将柳枝刺出,手腕略抖,柔软的柳枝登时伸得笔直,便如一柄长剑,嗤的一声从空中掠过,将飘落的柳叶都穿在枝头之上。他从枝头上取下一片柳叶,心想:“八年前我离开西湖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能练成这样一身武功。可是我却宁愿象从前一样,内力剑法,无一足取,却陪师父在药圃中逍遥快乐,胜过在叵测险恶的江湖中扬名立身。”
  不由自主地,他又想起方才见到的一幕:“大哥的剑法武功,绝不在我之下。但到了一个‘情’字关口,却只能独自咽下这枚苦果。可见武功通神,也不能随心所欲,事事如意!”想到大哥心中的愁苦,自己却无法替他排遣郁闷,狄梦庭心中也不禁充满惆怅。
  正出神之间,忽听得大道上有人行来,其时距离尚远,但狄梦庭内力既强,耳音便亦及远,从脚步的起落声中,听出对方都是身怀武功之人,他疑念暗生,当下飞身跃上一株大柳树,隐身在柳枝丛中,居高临下向大道望去。
  过了好一会,听得大道上脚步声渐近。人数着实不少,月光之下,见这一行人均穿黑衣,瞧装束是铁衣山庄中人,当前四人抬着一顶朱纱小轿,其余高高矮矮的共有十二三人,都默不作声的随在其后。狄梦庭心想:“他们深夜出现在西湖边,莫非与我和大哥有关?难道是铁衣山庄发现了我们的行踪,派人赶来围剿追杀?”待一行人去远,便悄悄跟随。
  这伙人出了钱塘门,过圣因寺,上了苏堤,沿湖岸往南而去,行出数里,来到一座精巧别致的水榭前。这座水榭临湖而建,紧靠着一个小码头。狄梦庭心道:“水榭门前空旷,我如跟着上去,这些人只须有一人偶一回头,便发现了我。”于是闪入树林之中,要等他们进入水榭之后,再悄然跟入。哪知这伙人走到码头前,忽然散开,排成两对,站在码头两边,就此一动不动了。
  狄梦庭吃了一惊,第一个念头是:“他们已见到了我?”但随即知道不是,寻思:“他们抬着一顶小轿前来,想必是来接一个人,多半还是女眷。但为何到了门前,一不进院,二不叫门,却在门外静等?”他见这伙人行踪诡秘,忍不住好奇心起,定要看看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只见这伙人都直挺挺地站着,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连晃也不晃,仿佛木人石雕一般。狄梦庭心中暗想:“这些年铁衣山庄权倾江湖,庄中弟子果有过人之处,便往这里一站,门规之严,由此可见一斑。”转念又想:“他们要请的是什么人?若是平时,铁衣山庄一纸请帖送到,江湖中哪门哪派敢不应邀赶去?这水榭中住的人却要铁衣山庄弟子在门前苦等,连叫门都不敢,这份面子可大得很啊!”
  等了好一会,水榭中始终无人露面,铁衣山庄众人也一直静等不动。狄梦庭心道:“铁衣山庄既不进院,又不叫门,难道要在这里等上一夜?看来他们此举与我和大哥没有关系,我何必没来由陪他们守候?”他转过身来,右足一弹,已悄然无声的落在两丈以外,铁衣山庄众人丝毫没有察觉。
  狄梦庭正要离去,忽听得湖面上传来一阵箫声,虽不甚响亮,但在静夜中传来,依然清晰入耳。狄梦庭心中蓦地一热,心道:“这箫声……这箫声……”当即转回身,悄然无声的又回到原来隐身的地方。
  只听那箫声越来越近,极尽万般情致,时如春涧流水,时如珠落玉盘,清雅飘萦,幽婉绵长。在箫声中又夹杂着桨声与划水之声,不多时,湖面上出现了一艘花舫。
  狄梦庭见到这艘花舫,不由得全身一震,低声道:“是她!是她!”他用手轻轻抚摸腕上的玉镯,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八年前,那时师父刚刚遇害,自己家破人亡,流落江湖,幸得花舫中的小姐关照,不但赠与美食香茶,并将一对珍贵的玉镯送给自己。这八年来,狄梦庭虽无缘再与小姐相见,但心中却难以忘怀这一段情缘,每次回想起来,心中都是一片温暖,想不到今日竟有幸在这里重逢。
  他望着月光下的船影,许多被岁月淡忘的记忆一一映入脑海之中,心中自然而然生出万丈柔丝,不由得微微有些痴了。
  随着桨声渐近,箫声悄然沉寂。不多时,那艘花舫已驶入水榭旁的码头之中。
  当花舫靠岸,等候在四周的铁衣山庄众人都聚拢上去,从中走出一名腰缠缎带的汉子,显然是为首之人。他来到船前,朗声说道:“这是凌府的船么?敢问凌惜惜凌小姐是不是在船上?”话音顿了顿,他又说道:“在下乃是铁衣山庄的‘飞星使者’,在赵护法座前效力。今日特奉薛少庄主之命,请凌小姐到城东金钩坊坐坐,少庄主现在那里恭候芳驾。”
  过了一会儿,船舱走出一个少女来,挑着一盏灯笼,向码头照了照,发话道:“铁衣山庄,你们也是的,究竟让不让人歇息?昨天晚上来人请了两回,今儿天还没亮,怎么又追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