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11
  转身进了内堂。
  胡青牛自和张无忌这日一场深谈,又察觉他散入三焦的
  寒毒总归难以驱除,即以精深医术与他调理,亦不过多延数
  年之命,竟对他变了一番心情。虽然自此再不向他吐露自己
  的身世和心事,但见他善解人意,山居寂寞,大是良伴,便
  日日指点他医理中的阴阳五行之变、方脉针炙之术。张无忌
  潜心钻研,学得极是用心。胡青牛见他悟性奇高,对《黄帝
  虾蟆经》、《西方子明堂炙经》、《太平圣惠方》、《灸甲乙经》、
  孙思邈《千金方》等医学尤有心得,不禁叹道:“以你的聪明
  才智,又得遇我这个百世难逢的明师,不到二十岁,该当便
  能和华佗、扁鹊比肩,只是……唉,可惜,可惜。”
  言下之意自是说等你医术学好,寿命也终了,这般苦学,
  又有何用?张无忌心中却另有一番主意,他决意要学成高明
  医术,待见到常遇春时,将他大受亏损的身子治得一如原状,
  又盼能令俞岱岩不必靠人扶持,能自己行走。这是他的两大
  心愿,若能如愿以偿之后自己寿元再尽,也无所憾了。
  谷中安静无事,岁月易逝,如此过了两年有余,张无忌
  已是一十四岁。这两年之中,常遇春曾来看过他几次,说张
  三丰知他病况颇有起色,十分欣喜,命他便在蝴蝶谷多住些
  日子,以求痊愈。张三丰和六名弟子各有衣物用品相赠,都
  说对他甚是想念记挂,由于门派有别,不便前来探视。张无
  忌对太师父和六位师叔伯也是思念殊深,恨不得立时便回武
  当山去相见。常遇春又说起谷外消息,这年来蒙古人对汉人
  的欺压日甚,众百姓衣食不周,群盗并起,眼见天下大乱:同
  时江湖上自居名门正派和被目为魔教邪派之间的争斗,也是
  愈趋激烈,双方死伤均重,冤仇越结越深。
  常遇春每次来到蝴蝶谷,均是稍住数日即去,似乎教中
  事务颇为忙碌。
  一日晚间,张无忌读了一会王好古所著医书《此事难
  知》,觉得昏昏沉沉的甚是困倦,当即上床安睡。次日起身,
  更觉头痛得厉害,想去找些发散风寒的药物来食,走到厅上,
  只见日影西斜,原来已是午后,他吃了一惊:“这一觉睡得好
  长,看来是生了病啦。”一搭自己脉搏,却无异状,更是暗惊:
  “莫非我阴毒发作,阳寿已尽?”
  走到胡青牛房外,只见房门紧闭,轻轻咳嗽了一声。只
  听胡青牛道:“无忌,今儿我身子有些不适,咽喉疼痛,你自
  个儿读书罢。”张无忌应道:“是。”他关心胡青牛病势,说道:
  “先生,让我瞧瞧你喉头好不好?”胡青牛沉着嗓子道:“不用
  了。我已对镜照过,并无大碍,已服了牛黄犀角散。”
  当天晚上,童儿送饭进房,张无忌跟着进去,只见胡青
  牛脸色憔悴,躺在床上。胡青牛挥手道:“快出去。你知我生
  的是甚么病?那是天花啊。”张无忌看他脸上手上,果有点点
  红斑,心想天花之疾发作时极为厉害,调理不善,重则致命,
  轻则满脸麻皮,胡青牛医道精湛,虽染恶疾,自无后患,但
  终究不禁担心。
  胡青牛道:“你不可再进我房,我用过的碗筷杯碟,均须
  用沸水煮过,你和僮儿不可混用。”沉吟片刻,又道:“无忌,
  你还是出蝴蝶谷去,到外面借宿半个月,免得我将天花传给
  了你。”张无忌忙道:“不必,先生有病,我若避开,谁来服
  侍你?我好歹比这两个僮儿多懂些医理。”胡青牛道:“你还
  是避开的好。”但说了良久,张无忌总是不肯。这几年来两人
  朝夕与共,胡青牛虽然性子怪僻,师生间自然而然已颇有情
  谊,何况临难相避,实是大违张无忌的本性。胡青牛道:“好
  罢,那你决不能进我房来。”
  如此过了三日,张无忌晨夕在房外问安,听胡青牛虽然
  话声嘶哑,精神倒还健旺,饭量反较平时为多,料想无碍。胡
  青牛每日报出药名分量,那童儿便煮了药给他递进去。
  到第四日下午,张无忌坐在草堂之中,诵读《黄帝内
  经》中那一篇,《四气调神大论》,读到“是故圣人不治已病
  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此之谓也。大病已成而后药之,乱
  已成而后治之,譬犹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不亦晚乎?”不禁
  暗暗点头,心道:“这几句话说得真是不错,口渴时再去掘井,
  要跟人动手时再去打造兵刃,那确是来不及了。国家扰乱后
  去平变,虽然复归安定,也已元气大伤。治病也当在疾病尚
  未发作之时着手。但胡先生的天花是外感,却不能未病先治。”
  又想到内经《阴阳应象大论》中那几句话:“善治者治皮毛,
  其次治肌肤,其次治筋脉,其次治六腑,其次治五脏。治五
  脏者,半死半生也。”心道:“良医见人疾病初萌,即当治理。
  病入五脏后再加医治,已只一半把握了。似我这般阴毒散入
  五脏六腑,何止半生半死,简直便是九死一生。”
  正赞叹前贤卓识、行复自伤之际,忽听得隐隐蹄声,自
  谷外直响进来,不多时已到了茅舍之外,只听一人朗声说道:
  “武林同道,求见医仙胡先生,求他老人家治病。”
  张无忌走到门口,只见门外站着一名面目黝黑的汉子,手
  中牵着三匹马,两匹马上各伏着一人,衣上血迹模糊,显见
  身受重伤。那汉子头上绑着一块白布,布上也是染满鲜血,一
  只右手用绷带吊在脖子中,看来受伤也是不轻。
  张无忌道:“各位来得真是不巧,胡先生自己身上有病,
  卧床不起,无法为各位效劳,还是另请高明罢!”那汉子道:
  “我们奔驰数百里,命在旦夕,全仗医仙救命。”
  张无忌道:“胡先生身染天花,病势甚恶,此是实情,决
  不敢相欺。”那汉子道:“我三人此番身受重伤,若不得蝶谷
  医仙施救,那是必死无疑的了。相烦小兄弟禀报一声,且听
  胡先生如何吩咐。”张无忌道:“既是如此,请问尊姓大名。”
  那汉子道:“我三人贱名不足道,便请说是华山派鲜于掌门的
  弟子。”
  说到这里,身子摇摇欲坠,已是支持不住,猛地里嘴一
  张,喷出一大口鲜血。
  张无忌一凛,心想华山剑派鲜于通是胡先生的大仇人,不
  知他对此如何处置,走到胡青牛房外,说道:“先生,门外有
  三人身受重伤,前来求医,说是华山派鲜于掌门的弟子。”胡
  青牛轻轻“咦”的一声,怒道:“不治不治,快赶出门去!”
  张无忌道:“是。”回到草堂,向那汉子说道:“胡先生病
  体沉重,难以见客,还请原谅。”那汉子皱起眉头,正待继续
  求恳,伏在马背上的一个瘦小汉子忽地抬起头来,伸手弹出,
  只见金光闪动,拍的一响,一件小小暗器击在草堂正中桌上。
  那瘦汉子说道:“你拿这朵金花去给‘见死不救’看,说我三
  人都是给金花的主儿打伤的。那人眼下便来寻他的晦气,‘见
  死不救’若是治好了我们的伤,我们三人便留在这里,助他
  御敌。我三人武功便算不济,也总是多三个帮手。”
  张无忌听他说话大剌剌的,远不及第一个汉子有礼,走
  近桌边,只见那暗器是一朵黄金铸成的梅花,和真梅花一般
  大小,白金丝作的花蕊,打造得十分精巧。他伸手去拿,不
  料那瘦子这一弹手劲甚强,金花嵌入桌面,竟然取不出来,只
  得拿过一把药镊,挑了几下,方才取出,心想:“这瘦子的武
  功不弱,但在这金花的主儿手下却伤得这般厉害,他说那人
  要来寻仇,倒须跟先生说知。”于是手托金花,走到胡青牛房
  外,转述了那瘦小汉子的话。
  胡青牛道:“拿进来我瞧。”张无忌轻轻推开房门,揭开
  门帘,但见房内黑沉沉的宛似夜晚,他知天花病人怕风畏光,
  窗户都用毡子遮住。胡青牛脸上蒙着一块青布,只露出一对
  眼睛。张无忌暗自心惊:“不知青布之下,他脸上的痘疮生得
  如何?病好之后,会不会成为麻皮?”胡青牛道:“将金花放
  在桌上,快退出房去。”
  张无忌依言放下金花,揭开门帘出房,还没掩上房门,听
  胡青牛道:“他们三人的死活,跟我姓胡的绝不相干。胡青牛
  是死是活,也不劳他三个操心。”波的一声,那朵金花穿破门
  帘,飞掷出来,当的一响,掉在地下,张无忌和他相处两年
  有余,从未见他练过武功,原来这位文质彬彬的神医却也是
  武学高手,虽在病中,武功未失。
  张无忌拾起金花,走出去还给了那瘦汉,摇了摇头,道:
  “胡先生实是病重……”猛听得蹄声答答,车声辚辚,有一辆
  马车向山谷驰来。
  张无忌走到门外,只见马车驰得甚快,转眼间来到门外,
  顿然而止。车座上走下一个淡黄面皮的青年汉子,从车中抱
  出一个秃头老者,问道:“蝶谷医仙胡先生在家么?崆峒门下
  圣手伽蓝简捷远道求医……”第三句话没说出口,身子晃了
  几下,连着手中的秃头老者,一齐摔倒在地。说也凑巧,拉
  车的两匹健马也乏得脱了力,口吐白沫,同时跪倒。
  瞧了二人这般神情,不问可知是远道急驰而来,途中毫
  没休息,以致累得如此狼狈。张无忌听到“崆峒门下”四字,
  心想在武当山上逼死父母的诸人之中,有崆峒派的长老在内,
  这秃头老者当日虽然没曾来到武当,但料想也非好人,正想
  回绝,忽见山道上影影绰绰,又有四五人走来,有的一跛一
  拐,有的互相携扶,都是身上有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