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11
  忽听得身后一阵哈哈大笑之声,张无忌回过头来,只见
  胡青牛双手负在背后,悠闲自得,笑嘻嘻的瞧他弄得两手都
  染满了鲜血。张无忌急道:“胡先生,常大哥‘关元穴’流血
  不止,那怎么办啊?”胡青牛道:“我自然知道怎么办,可是
  何必跟你说?”张无忌昂然道:“现下咱们也一命换一命,请
  你快救常大哥,我立时死在你面前便是。”
  胡青牛冷冷的道:“说过不治,总之是不治的了,胡青牛
  不过见死不救,又不是催命的无常,你死了于我有甚么好处?
  便是死十个张无忌,我也不会救一个常遇春。”
  张无忌知道再跟他多说徒然白费时光,心想这金针太软,
  我是用不来的,这个时候也没处去寻找别样金针,便是铜针
  铁针也寻不到一枚,略一沉吟,去折了一根竹枝,用小刀削
  成几根光滑的竹签,在常遇春的“紫宫”、“中庭”、“关元”、
  “天池”四处穴道中扎了下去。竹签硬中带有韧性,刺入穴道
  后居然并不流血。过了半晌,常遇春呕出几大口黑血来。
  张无忌不知自己乱刺一通之后是使他伤上加伤,还是竹
  针见效,逼出了他体内的瘀血,回头看胡青牛时,见他虽是
  一脸讥嘲之色,但也隐然带着几分赞许。张无忌知道这几下
  竹针刺穴并未全错,于是进去乱翻医书,穷思苦想,拟了一
  张药方。他虽从医书上得知某药可治某病,但到底生地、柴
  胡是甚么模样,牛膝、熊胆是怎么样的东西,却是一件也不
  识得,当下硬着头皮,将药方交给煎药的僮儿,说道:“请你
  照方煎一服药。”
  那僮儿将药方拿去呈给胡青牛看,问他是否照煎。胡青
  牛鼻中哼了一哼,道:“可笑,可笑!”冷笑三声,说道:“你
  照煎便是。他服下倘若不死,世上便没有死人了。”张无忌抢
  过药方,将几味药的分量减少了一半。那僮儿便依方煎药,煎
  成了浓浓的一碗。
  张无忌将药端到常遇春口边,含泪道:“常大哥,这服药
  喝下去是吉是凶,小弟委实不知……”常遇春笑道:“妙极,
  妙极,这叫作盲医治瞎马。”闭了眼睛,仰脖子将一大碗药喝
  得涓滴不存。
  这一晚常遇春腹痛如刀割,不住的呕血。张无忌在雷电
  交作的大雨之中服侍着他,直折腾了一夜。到得次日清晨,大
  雨止歇,常遇春呕血渐少,血色也自黑变紫,自紫变红。
  常遇春喜道:“小兄弟,你的药居然吃不死人,看来我的
  伤竟是减轻了好多。”张无忌大喜,道:“小弟的药还使得么?”
  常遇春笑道:“先父早料到有今日之事,是以给我取个名字,
  叫作‘常遇春’,那是说常常会遇到你这妙手回春的大国手啊。
  只是你用的药似乎稍嫌霸道,喝在肚中,便如几十把小刀子
  在乱削乱砍一般。”
  张无忌道:“是,是。看来分量确是稍重了些。”
  其实他下的药量岂止“稍重”,而是重了好几倍,又无别
  般中和调理之药为佐,一味的急冲猛攻。他虽从胡青牛的医
  书中找到了对症的药物,但用药的“君臣佐使”之道,却是
  全不通晓,若非常遇春体质强壮,雄健过人,早已抵受不住
  而一命呜呼了。
  胡青牛盥洗已毕,慢慢踱将出来,见常遇春脸色红润,精
  神健旺,不禁吃了一惊,暗道:“一个聪明大胆,一个体魄壮
  健,这截心掌的掌伤,倒给他治好了。”
  当下张无忌又开了一张调理补养的方子,甚么人参、鹿
  茸、首乌、茯苓,诸般大补的药物都开在上面,胡青牛家中
  所藏药材,无一而非珍品,药力特别浑厚。如此调补了十来
  日,常遇春竟是神采奕奕,武功尽复旧观,对张无忌道:“小
  兄弟,我身上伤势已然痊愈,你每日陪我露宿,也不是道理。
  咱们就此别过。”
  这一个多月之中,张无忌与他共当患难,相互舍命相交,
  已结成了生死好友,一旦分别,自是恋恋不舍,但想常遇春
  终不能长此相伴,只得含泪答应。
  常遇春道:“小兄弟,你也不须难过,三个月后,我再来
  探望,其时如你身上寒毒已然去尽,便送你去武当山和你太
  师父相会。”
  他走进茅舍,向胡青牛拜别,说道:“弟子伤势痊可,虽
  是张兄弟动手医治,但全凭师伯医书指引,又服食了师伯不
  少珍贵的药物。”胡青牛点点头,道:“那算不了甚么。你伤
  势已愈,所减者也不过是四十年的寿算而已。”常遇春不懂,
  问道:“甚么?”胡青牛道:“依你体魄而言,至少可活过八十
  岁。但那小子用药有误,下针时手劲方法不对,以后每逢阴
  雨雷电,你便会周身疼痛,大概在四十岁上,便要见阎王去
  了。”
  常遇春哈哈一笑,慨然道:“大丈夫济世报国,若能建立
  功业,便三十岁亦已足够,何必四十?要是碌碌一生,纵然
  年过百岁,亦是徒然多耗粮食而已。”胡青牛点了点头,便不
  再言语了。(按:《明史·常遇春传》:“(常遇春)暴疾卒,年
  仅四十。”)
  张无忌直送到蝴蝶谷口,常遇春一再催他回去,两人才
  挥泪而别。张无忌心下暗暗立志:“我胡里胡涂的医错了常大
  哥,害得他要损四十年寿算。他身子在我手中受损,难道日
  后便不能在我手中受益?我总要设法医得他和以前一般无
  异。”
  自此胡青牛每日为张无忌施针用药,消散他体内的寒毒。
  张无忌却孜孜不倦的阅读医书,记忆药典,遇有疑难不明之
  处,便向胡青牛请教。这一着投胡青牛之所好,便即详加指
  点。有时张无忌提一些奇问怪想,也颇能触发胡青牛以前从
  未想到过的某些途径。他初时打算将张无忌治愈之后,便即
  下手将他杀死,但这时觉得这少年一死,谷中便少了唯一可
  以谈得来的良伴,倒不想他就此早愈早死。
  如此过了数月,有一日胡青牛忽然发觉,张无忌无名指
  外侧的“关冲穴”、弯臂上二寸的“清冷渊”、眉后陷中的
  “丝竹空”等穴道,下针后竟是半点消息也没有。这些穴道均
  属“手少阳三焦经”。三焦分上焦、中焦、下焦,为五脏六腑
  的六腑之一,自来医书之中,说得玄妙秘奥,难以捉摸。(按:
  中国医学的三焦,据医家言,当即指人体的各种内分泌而言。
  今日科学昌明,西医对内分泌之运用和调整仍是所知不多,自
  来即为医学中一项极为困难的部门。)胡青牛潜心苦思,使了
  许多巧妙方法,始终不能将张无忌体内散入三焦的阴毒逼出。
  十多日中,累得他头发也白了十余根。
  张无忌见他劳神焦思,十分苦恼,心下深为感激,又是
  不安,说道:“胡先生,你已尽心竭力为我驱毒。世上人人都
  是要死的,我这散入三焦中的阴毒驱除不去,那是命数使然,
  你也不必太过费心,为了救我一命而有损身子。”
  胡青牛哼了一声,淡淡的道:“你瞧不起我们明教、天鹰
  教,我几时要救你性命了?只是我治不好你,未免显得我
  ‘蝶谷医仙’无能。我要治好你之后,再杀了你。”
  张无忌打了个寒噤,听他说来轻描淡写,似乎浑不当一
  回事,但知他说出了口,决计不再变更,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看我身上的阴毒终是驱除不掉,你不用下手,我自己也会
  死的。世人似乎只盼别人都死光了,他才快活。大家学武练
  功,不都是为了打死别人么?”
  胡青牛望着庭外天空,出神半晌,幽幽的道:“我少年之
  时潜心学医,立志济世救人,可是救到后来却不对了。我救
  活了的人,竟反过面来狠狠的害我。有一个少年,在贵州苗
  疆中了金蚕蛊毒,那是无比的剧毒,中者固然非死不可,而
  且临死之前身历天下诸般最难当的苦楚。我三日三晚不睡,耗
  尽心血救治了他,和他义结金兰,情同手足,又把我的亲妹
  子许配给他为妻。哪知后来他却害死了我的亲妹子。你道此
  人是谁?他今日正是名门正派中鼎鼎大名的首脑人物啊。”
  张无忌见他脸上肌肉扭曲,神情极是苦痛,心中油然而
  起怜悯之意,暗想:“原来他生平经历过不少惨事,这才养成
  了‘见死不救’的性子。”问道:“这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的人是谁?”胡青牛咬牙切齿的道:“他……他便是华山派的
  掌门人鲜于通。”张无忌道:“你怎么不去找他算帐?”
  胡青牛叹道:“我前后找过他三次,都遭惨败,最后一次
  还险些命丧他手。此人武功了得,更兼机智绝伦,他的外号
  便叫作‘神机子’,我实在远不是他的对手。何况他身为华山
  派掌门,人多势众。我明教这些年来四分五裂,教内高手自
  相残杀,个个都是自顾不暇,无人能够相助。再说,我也耻
  于求人。这场怨仇,只怕是报不成的了。唉,我苦命的妹子,
  我自幼父母见背,兄妹俩相依为命……”说到这里,眼中泪
  光莹然。
  张无忌心想:“他其实并非冷醋无情之人。”胡青牛突然
  厉声喝道:“今日我说的话,从此不得跟我再提,若是泄漏给
  旁人知晓,我治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张无忌本想顶撞
  他几句,但忽地心软,觉得此人遭遇之惨,亦不下于己,便
  道:“我不说便是。”胡青牛摸了摸他头发,叹道:“可怜,可
  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