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10
  我师父见我资质不差,对我青眼有加,将他的
  绝艺倾囊以授。我师徒情若父子,五弟,当时我对我师父的
  敬爱仰慕,大概跟你对尊师没差分毫。我在二十三岁那年离
  开师门,远赴西域,结交了一群大有来历的朋友,蒙他们瞧
  得起我,当我兄弟相待。五妹,令尊白眉鹰王,就在那时跟
  我结交的。后来我娶妻生子,一家人融融泄泄,过得极是快
  活。
  “在我二十八岁那年上,我师父到我家来盘桓数日,我自
  是高兴得了不得,全家竭诚款待,我师父空闲下来,又指点
  我的功夫。哪知这位武林中的成名高手,竟是人面兽心,在
  七月十五日那日酒后,忽对我妻施行强暴……”
  张翠山和殷素素同时“啊”的一声,师奸徒妻之事,武
  林之中从所未闻,那可是天人共愤的大恶事。
  谢逊续道:“我妻子大声呼救,我父亲闻声闯进房中,我
  师父见事情败露,一拳将我父亲打死了,跟着又打死了我母
  亲,将我甫满周岁的儿子谢无忌……”
  无忌听他提到自己名字,奇道:“谢无忌?”
  张翠山斥道:“别多口!听义父说话。”谢逊道:“是啊,
  我那亲生孩儿跟你名字一样,也叫谢无忌,我师父抓起了他,
  将他摔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无忌忍不住又问:“义父,他……他还能活么?”谢逊凄
  然摇头,说道:“不能活了,不能活了!”殷素素向儿子摇了
  摇手,叫他不可再问。
  谢逊出神半晌,才道:“那时我瞧见这等情景,吓得呆了,
  心中一片迷惘,不知如何对付我这位生平最敬爱的恩师,突
  然间他一拳打向我的胸口,我胡里胡涂的也没想到抵挡,就
  此晕死过去,待得醒转时,我师父早已不知去向,但见满屋
  都是死人,我父母妻儿,弟妹仆役,全家一十三口,尽数毙
  于他的拳下。想是他以为一拳已将我打死,没有再下毒手。
  “我大病一场之后,苦练武功,三年后找我师父报仇。但
  我跟他功夫实在相差太远,所谓报仇,徒然自取其辱,可是
  这一十三条人命的血仇,如何能便此罢休?于是我遍访名师,
  废寝忘食的用功,这番苦功,总算也有着落,五年之间,我
  自觉功夫大进,又去找我师父。哪知我功夫强了,他仍是比
  我强得很多,第二次报仇还是落得个重伤下场。
  “我养好伤不久,便得了一本《七伤拳》拳谱,这路拳法
  威力实非寻常。于是我潜心专练‘七伤拳’的内劲,两年后
  拳技大成,自忖已可和天下第一流的高手比肩。我师父若非
  另有奇遇,决不能再是我敌手。不料第三次上门去时,却已
  找不到他的所在。我在江湖上到处打听,始终访查不到,想
  是他为了避祸,隐居于穷乡僻壤,大地茫茫,却到何处去寻?
  “我愤激之下,便到处做案,杀人放火,无所不为。每做
  一件案子,便在墙上留下了我师父的姓名!”
  张翠山和殷素素一齐“啊”了一声。谢逊道:“你们知道
  我师父是谁了罢?”殷素素点头道:“嗯!你是‘混元霹雳
  手’成昆的弟子。”
  原来两年多前武林中突生轩然大波,自辽东以至岭南,半
  年之间接连发生了三十余件大案,许多成名豪杰突然不明不
  白的被杀,而凶手必定留下“混元霹雳手成昆”的名字。被
  害之人不是一派的掌门,便是交游极广的老英雄,每一件案
  子都牵连人数甚众。只要这样一件案子,武林中便要到处轰
  传,何况接连三十余件。当时武当七侠曾奉师命下山查询,竟
  不得半点头绪。众人均知这是有人故意嫁祸于成昆。这“混
  元霹雳手”成昆武功甚高,向来洁身自爱,声名甚佳,被害
  者又有好几个是他的知交好友,这些案子决计非他所为。但
  要查知凶手是谁,自非着落在他身上不可,可是他忽然无影
  无踪,音讯杳然。纷扰多时,三十余件大案也只有不了了之。
  虽然想报仇雪恨的人成百成千,可是不知凶手是谁,人人都
  是徒呼负负。若非谢逊今日自己吐露真相,张翠山怎猜得到
  其中的原委。
  谢逊道:“我冒成昆之名做案,是要逼得他挺身而出,便
  算他始终龟缩,武林中千百人到处查访,总比我一人之力强
  得多啊。”殷素素道:“此计不错,只不过这许多人无辜伤在
  你的手下,在阴世间也是胡涂鬼,未免可怜。”
  谢逊道:“难道我父母妻儿给成昆害死,便不是无辜么?
  便不可怜么?我看你从前倒也爽快,嫁了五弟九年,却学得
  这般婆婆妈妈起来。”
  殷素素向丈夫望了一眼,微微一笑,说道:“大哥,这些
  案子倏然而起,倏然而止,后来你终于找到了成昆么?”谢逊
  道:“没找到,没找到!后来我在洛阳见到了宋远桥。”张翠
  山大吃一惊,道:“我大师哥宋远桥?”
  谢逊道:“不错,是武当七侠之首的宋远桥。我做下这许
  多大案,江湖上早已闹得天翻地覆,但我师父混元霹雳手成
  昆……”无忌道:“义父,他这样坏,你还叫他师父?”
  谢逊苦笑道:“我从小叫惯了。再说,我的一大半武功总
  是他传授的。他虽然是个大坏蛋,我也不是好人,说不定我
  的为非作歹也都是他教的。好也是他教,歹也是他教,我还
  是叫他师父。”
  张翠山心想:“大哥一生遭遇惨酷,愤激之余,行事不分
  是非。无忌听了这些话记住心中,于他日后立身大是有害,过
  几天可得好好跟他解说明白。”
  谢逊续道:“我见师父如此忍得,居然仍不露面,心想非
  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案,不足以激逼他出来。方今武林之中,
  以少林、武当两派为尊,看来须得杀死一名少林派或是武当
  派中第一流的人物,方能见效。那一日我在洛阳清虚观外的
  牡丹园中,见到宋远桥出手惩戒一名恶霸,武功很是了得,决
  意当晚便去将他杀了。”
  张翠山听到这里,不由得栗然而惧,他明知大师哥并未
  为谢逊所害,但想起当时情势的凶险,仍是不免惴惴,谢逊
  的武功高出大师哥甚多,何况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若是当
  真下手,大师哥决无幸免。殷素素也知宋远桥未死,说道:
  “大哥,想是你突然不忍加害无辜,要是你当真杀了宋大侠,
  咱们这位张五侠早已跟你拚了命,再也不会成为结义兄弟
  了。”
  谢逊哼了一声,道:“那有甚么忍不忍的?若在今日,我
  瞧在五弟面上,自不会去跟武当派为难。可是那时我又不识
  得五弟,别说是宋远桥,便是五弟自己,只要给我见到了,还
  不是杀了再说。”
  无忌奇道:“义父,你为甚么要杀我爹爹?”谢逊微笑道:
  “我是说个比方啊,并不是真的要杀你爹爹。”无忌道:“嗷,
  原来这样!”这才放心。
  谢逊抚着他小头上的头发,说道:“贼老天虽有诸般不好,
  总算没让我杀了宋远桥,否则我愧对你爹爹,也不能再跟他
  结义为兄弟了。”停了片刻,续道:“这天晚上我吃过晚饭,在
  客店中打坐养神。我心知宋远桥既是武当七侠之首,武功上
  自有过人之处,假若一击不中,给他逃了,或者只打得他身
  负重伤而不死,那么我的行藏必致泄露,要逼出我师父的计
  谋尽数落空,而且普天下豪杰向我群起而攻,我谢逊便有三
  头六臂,也是无法对敌啊。我一死不打紧,这场血海冤仇,可
  从此无由得报了。”
  张翠山问道:“你跟我大哥这场比武后来如何了结?大师
  哥始终没跟我们说这件事,倒是奇怪。”
  谢逊道:“宋远桥压根儿就不知道,恐怕他连‘金毛狮王
  谢逊’这六个字也从来没听见过,因为我后来没去找他。”
  张翠山叹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殷素素笑道:“谢
  甚么贼老天、贼老地,谢一谢眼前这个谢大侠才是真的。”张
  翠山和无忌都笑了起来。
  八 穷发十载泛归航
  谢逊缓缓的道:“那天晚上的情景,今日我还是记得清清
  楚楚。我坐在客店中的炕上,暗运真气,将那‘七伤拳’在
  心中又想了几遍。五弟,你从未没有见过我的‘七伤拳’,要
  不要见识见识?”张翠山还没回答,殷素素抢着道:“那定是
  神妙无比,威猛绝伦。大哥,你怎地不去找宋大侠了?”
  谢逊微微一笑,说道:“你怕我试拳时伤了你老公么?倘
  若这拳力不是收发由心,还算得是甚么‘七伤拳’?”说着站
  起身来,走到一株大树之旁,一声吆喝,宛似凭空打了个霹
  雳,猛响声中,一拳打在树干之上。
  以他功力,这一拳若不将大树打得断为两截,也当拳头
  深陷树干,哪知他收回拳头时,那大树竟丝毫无损,连树皮
  也不破裂半点。殷素素心中难过:“大哥在岛上一住九年,武
  功全然抛荒了。我从来不见他练功,原也难怪。”怕他伤心,
  还是大声喝彩。
  谢逊道:“五妹,你这声喝彩全不由衷,你只道我武功大
  不如前了,是不是?”殷素素道:“在这穷发极北的荒岛之上,
  来来去去四个亲人,还练甚么武功?”谢逊问道:“五弟,你
  瞧出了其中奥妙么?”张翠山道:“我见大哥这一拳去势十分
  刚猛,可是打在树上,连树叶也没一片晃动,这一点我甚是
  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