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10
  我那个死去的孩子,名叫谢无忌。”张翠山
  道:“如果你喜欢,那么,咱们这孩儿便叫作谢无忌。”
  谢逊喜出望外,唯恐张翠山说过了后悔,说道:“你们把
  亲生孩儿给了我,那么你们自己呢?”张翠山道:“孩儿不论
  姓张姓谢,咱们一般的爱他。日后他孝顺双亲,敬爱义父,不
  分亲疏厚薄,岂非美事?素素,你说可好?”殷素素微一迟疑,
  说道:“你说怎么便是怎么。孩子多得一个人疼爱,终是便宜
  了他。”
  谢逊一揖到地,说道:“这我可谢谢你们啦,毁目之恨,
  咱们一笔勾消。谢逊虽丧子而有子,将来谢无忌名扬天下,好
  教世人得知,他父母是张翠山、殷素素,他义父是金毛狮王
  谢逊。”
  殷素素当时所以稍一犹疑,乃是想起真的谢无忌已死,给
  人摔成一团肉浆,自己的孩子顶用这个名字,未免不吉,然
  见谢逊如此大喜若狂,料想他对这孩儿必极疼爱,孩儿将来
  定可得到他许多好处,母亲爱子之心无微不至,只须于孩子
  有益,一切全肯牺牲,抱了孩子,说道:“你要抱抱他吗?”
  谢逊伸出双手,将孩子抱在臂中,不由得喜极而泣,双
  臂发颤,说道:“你……你快抱回去,我这模样别吓坏了他。”
  其实初生一天的婴儿懂得甚么,但他这般说,显是爱极了孩
  子。殷素素微笑道:“只要你喜欢,便多抱一会,将来孩子大
  了,你带着他到处玩儿罢。”
  谢逊道:“好极,好极……”听得孩儿哭得极响,道:
  “孩子饿了,你喂他吃奶罢!我到外边去。”实则他双目已盲,
  殷素素便当着他哺乳也没甚么,但他发狂时粗暴已极,这时
  却文质彬彬,竟成了个儒雅君子。
  张翠山道:“谢前辈……”谢逊道:“不,咱们已成一家
  人,再这样前辈后辈的,岂不生分?我这么说,咱三人索性
  结义为金兰兄弟,日后于孩子也好啊。”张翠山道:“你是前
  辈高人,我夫妇跟你身分相差太远,如何高攀得上?”谢逊道:
  “呸,你是学武之人,却也这般迂腐起来?五弟、五妹,你们
  叫我大哥不叫?”殷素素笑道:“我先叫你大哥,咱们是拜把
  子的兄妹。他若再叫你前辈,我也成了他的前辈啦!”张翠山
  道:“既是如此,小弟惟大哥之命是从。”殷素素道:“咱们先
  就这么说定,过几天等我起得身了,再来祭告天地,行拜义
  父、拜义兄之礼。”
  谢逊哈哈大笑,说道:“大丈夫一言既出,终身不渝,又
  何必祭天拜地?这贼老天自己管不了自己的事,我谢逊最是
  恨他不过。”说着扬长出洞,只听得他在旷野上纵声大笑,显
  是开心之极。张殷两人自从识得他以来,从未见过他如此欢
  喜。
  自此三人全心全意的抚育孩子。谢逊少年时原是猎户,他
  号称“金毛狮王”,驯兽捕生之技,天下无双,张翠山详述岛
  上多处地形,谢逊在他指引下走了一遍,便即记住。自此捕
  鹿杀熊,便由谢逊一力承担。
  数年弹指即过,三个人在岛上相安无事。那孩子百病不
  生,长得甚是壮健。三人中倒似谢逊对他最是疼爱,有时孩
  子太过顽皮,张翠山和殷素素要加责打,每次都是谢逊从中
  拦住。如此数次,孩子便恃他作为靠山,逢到父母发怒,总
  是奔到义父处求救。张殷二人往往摇头苦笑,说孩子给大哥
  宠坏了。
  到无忌四岁时,殷素素教他识字。五岁生日那天,张翠
  山道:“大哥,孩子可以学武啦,从今天起你来教,好不好?”
  谢逊摇头:“不成,我的武功太深,孩子无法领悟。还是你传
  他武当心法。等他到八岁时,我再来教他。教得两年,你们
  便可回去啦!”
  殷素素奇道:“你说我们可以回去?回中土去?”
  谢逊道:“这几年来我日日留心岛上的风向水流,每年黑
  夜最长之时,总是刮北风,数十昼夜不停。咱们可以扎个大
  木排,装上风帆,乘着北风,不停向南,要是贼老天不来横
  加捣蛋,说不定你们便可回归中土。”殷素素道:“我们?难
  道你不一起去么?”谢逊道:“我瞎了双眼,回到中土做甚么?”
  殷素素道:“你便不去,咱们却决不容你独自留着。孩子也不
  肯啊,没了义父,谁来疼他?”谢逊叹道:“我得能疼他十年,
  已经足够了。贼老天总是跟我捣乱,这孩子倘若陪我的时候
  太多,只怕贼老天迁怒于他,会有横祸加身。”殷素素打了个
  寒噤,但想这是他随口说说的事,也没放在心上。
  张翠山传授孩子的是扎根基的内功,心想孩子年幼,只
  须健体强身,便已足够,在这荒岛之上,决不会和谁动手打
  架。谢逊虽说过南归中土的话,但他此后不再提起,看来也
  是一时兴到之言,不能作准。
  到第八年上,谢逊果然要无忌跟他学练武功。传授之时
  他没叫张殷二人旁观,他夫妇便遵依武林中的严规,远远避
  开,对无忌的武功进境,也不加考查,信得过谢逊所授,定
  是高明异常的绝学。
  岛上无事可纪,日月去似流水,转眼又是一年有余。
  自无忌出世后,谢逊心灵有了寄托,再也不去理会那屠
  龙宝刀。有一晚张翠山偶尔失眠,半夜中出来散步,月光下
  只见谢逊盘膝坐在一块岩石之上,手中却捧着那柄屠龙宝刀,
  正自低头沉思。张翠山吃了一惊,待要避开,谢逊已听到他
  的脚步声,说道:“五弟,这‘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八个字,
  看来终是虚妄。”张翠山走近身去,说道:“武林中荒诞之说
  甚多。大哥这等聪明才智,如何对这宝刀之说,始终念念不
  忘?”谢逊道:“你有所不知,我曾听少林派一位有道高僧空
  见大师说过此事。”
  张翠山道:“啊,空见大师。听说他是少林派掌门人空闻
  大师的师兄啊,他逝世已久了。”谢逊点头道:“不错,空见
  已经死了,是我打死的。”张翠山吃了一惊,心想江湖上有两
  句话说道:“少林神僧,见闻智性”,那是指当今少林派四位
  武功最高的和尚空见、空闻、空智、空性四人而言,后来听
  说空见大师得病逝世,想不到竟是谢逊打死的。
  谢逊叹了口气,说道:“空见这人固执得很,他竟然只挨
  我打,始终不肯还手,我打了他一十三拳,终于将他打死了。”
  张翠山更是骇然,心想:“能挨得起大哥一拳一脚而不死
  的,已是一等一的武学高手,这位少林神僧竟能连挨他一十
  三拳,身子之坚,那是远胜铁石了。”
  但见谢逊神色凄然,脸上颇有悔意,料想这事之中,定
  是隐藏着一件极大的过节,他自与谢逊结义以来,八年中共
  处荒岛,情好弥笃,但他对这位义兄,敬重之中总是带着三
  分惧意,生怕引得他忆及昔日恨事,当下也不敢多问。
  却听谢逊说道:“我生平心中钦服之人,寥寥可数。尊师
  张真人我虽久仰其名,但无缘识荆。这位空见大师,实是一
  位高僧。他武功上的名气虽不及他师弟空智、空性,但依我
  之见,空智、空性一定及不上他老人家。”
  张翠山以往听他畅论当世人物,大都不值一哂,能得他
  骂上几句,已算是第一流的人物,要他赞上一字,真是难上
  加难,想不到他提及空见大师时竟然如此钦迟,不禁颇感意
  外,说道:“想是他老人家隐居清修,少在江湖上走动,是以
  武学上的造诣少有人知。”
  谢逊仰头向天,呆呆出神,自言自语的道:“可惜可惜,
  这样一位武林中盖世奇士,竟给我一十三拳活活的打死了。他
  武功虽高,实是迂得厉害。倘若当时他还手跟我放对,我谢
  逊焉能活到今日?”张翠山道:“难道这位高僧的武功修为,竟
  比大哥还要深厚么?”
  谢逊道:“我怎能跟他相比?差得远了,差得远了!简直
  是天差地远!”他说这句话时,脸上神情和语气之中充满了不
  禁敬仰钦佩之情。
  张翠山大奇,心中微有不信,自忖恩师张三丰的武学举
  世所罕有,但和谢逊相较,恐怕也只能胜他半筹,倘若空见
  大师当真高出谢逊甚多,说得上“天差地远”,岂不是将自己
  恩师也比下去了?但素知谢逊的名字中虽有一个“逊”字,性
  子却极是倨傲,倘若那人的武功不是真的强胜于他,他也决
  计不肯服输。
  谢逊似是猜中了他的心意,说道:“你不信么?好,你去
  叫无忌出来,我说一个故事给他听。”张翠山心想三更半夜的,
  无忌早已睡熟,去叫醒他听故事,对孩子实无益处,但既是
  大哥有命,却也不便违拗,于是回到熊洞,叫醒了儿子。无
  忌听说义父要讲故事,大声叫好,登时将殷素素也吵醒了。三
  人一起出来,坐在谢逊身旁。
  谢逊道:“孩子,不久你就要回归中土……”无忌奇道:
  “甚么回归中土?”
  谢逊将手挥了挥,叫他别打断自己的话头,续道:“要是
  咱们的大木排在海中沉了,或是飘得无影无踪,那也罢了,一
  切休提。但若真的能回中土,我跟你说,世上人心险恶,谁
  都不要相信。除了父母之外,谁都会存着害你的心思。就可
  惜年轻时没人跟我说这番话。唉,便是说了,当时我也不会
  相信。
  “我在十岁那一年,因意外机缘,拜在一个武功极高之人
  的门下学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