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10
  今日正是家师九十寿诞之期,倘
  若不耽误各位要事,便请上山去喝杯寿酒如何?”
  都大锦听他说得诚恳,后想:“武当七侠人品怎地如此大
  不相同?那六人傲慢无礼,这位张五侠却十分的谦和可亲。”
  于是也跃下马来,笑道:“倘若令师兄也如张五侠这般爱朋友,
  我们这时早在武当山上了。”张翠山道:“怎么?总镖头见过
  我师兄了?是哪一个?”
  都大锦心想:“你真会做戏,到这时还在假作痴呆。”说
  道:“在下今日运气不差,一日之间,武当七侠人人都会遍了。”
  张翠山“啊”的一声,呆了一呆,问道:“我俞三哥你也见到
  了么?”都大锦道:“俞岱岩俞三侠么?我可不知哪一位是俞
  三侠。只是六个人一起见了,俞三侠总也在内。”
  张翠山道:“六个人?这可奇了?是哪六个啊?”都大锦
  怫然道:“你这几位师兄弟不肯通名道姓,我怎知道?阁下既
  是张五侠,那六位自然是宋大侠以至莫七侠六位了。”他说到
  每个“侠”字,都顿了一顿,声音拖长,颇含讥讽之意。
  但张翠山正自思索,并没察觉,又问:“都总镖头当真见
  了?”都大锦道:“不但是我见了,我这镖行一行人数十对眼
  睛,齐都见了。”张翠山摇头道:“那决计不会,宋师哥他们
  今日一直在山上紫霄宫侍奉师父,没下山一步。师父和宋师
  哥见俞三哥过午还不上山,命小弟下山等候,怎地都镖头会
  见到宋师哥他们?”
  都大锦道:“那位脸颊上生了一颗大黑痣,痣上有三茎长
  毛的,是宋大侠呢?还是俞二侠?”张翠山一楞,道:“我师
  兄弟之中,并无一人颊上有痣,痣上生毛。”
  都大锦听了这几句话,一股凉气从心底直冒上来,说道:
  “那六人自称是武当六侠,既在武当山下现身,其中又有两个
  是黄冠道人,我们自然……”张翠山插口道:“我师父虽是道
  人,但他所收的却都是俗家弟子。那六人自称是‘武当六
  侠’么?”
  都大锦回思适才情景,这才想起,是自己一上来便把那
  六人当作武当六侠,对方却并无一句自表身分的言语,只是
  对自己的误会没加否认而已,不禁和祝史二镖头面面相觑,隔
  了半晌,才道:“如此说来,这六人只怕不怀好意,咱们快追!”
  说着翻身上马,拨过马头,顺着上坡的山路急驰。
  张翠山也跨上了青骢马。那马迈开长腿,不疾不徐的和
  都大锦的坐骑齐肩而行。张翠山道:“那六人混冒姓名,都兄
  便由得他们去罢!”都大锦气喘喘的道:“可是那人呢?俺受
  人重嘱,要将那人送上武当山来交给张真人。这六人假冒姓
  名,接了那个人去,只怕……只怕事情要糟……”张翠山道:
  “都兄送谁来给我师父?那六人接了谁去?”
  都大锦催马急奔,一面将如何受人嘱托送一个身受重伤
  之人来到武当山之事说了。张翠山颇为诧异,问道:“那受伤
  之人是甚么姓名?年貌如何?”都大锦道:“也不知他姓甚名
  谁,他伤得不会说话,不能动弹,只剩下一口气了。这人约
  莫三十左右年纪。”跟着说了俞岱岩的相貌模样。
  张翠山大吃一惊,叫道:“这……这便是我俞三哥啊。”他
  虽心中慌乱,但片刻间随即镇定,左手一伸,勒住了都大锦
  的马缰。
  那马奔得正急,被张翠山这么一勒,便即硬生生的斗地
  停住,再也上前不得半步,嘴边鲜血长流,纵声而嘶。都大
  锦斜身落鞍,刷的一声,拔出了单刀,心下暗自惊疑,瞧不
  出此人身形瘦弱,这一勒之下,竟能立止健马。
  张翠山道:“都大哥不须误会,你千里迢迢的护送我俞三
  哥来此,小弟只有感激,决无别意。”都大锦“嗯”了一声,
  将单刀刀头插入鞘中,右手仍是执住刀柄。
  张翠山道:“我俞三哥怎会受伤?对头是谁?是何人请都
  大哥送他前来?”对这三句问话,都大锦却是一句也答不上来。
  张翠山邹起眉头,又问:“接了我俞三哥去的人是怎生模样?”
  史镖头口齿灵便,抢着说了。张翠山道:“小弟先赶一步。”一
  抱拳,纵马狂奔。
  青骢马缓步而行,已然迅疾异常,这一展开脚力,但觉
  耳边风生,山道两旁树木不住倒退。武当七侠同门学艺,连
  袂行侠,当真情逾骨肉,张翠山听得师哥身受重伤,又落入
  了不明来历之人手中,心急如焚,不住的催马,这匹骏马便
  立时倒毙,那也顾不得了。
  一口气奔到了草店,那是一处三岔口,一条路通向武当
  山,另一条路东北而行至郧阳。张翠山心想:“这六人若是好
  心送俞三哥上山,那么适才下山时我定会撞到。”双腿一挟,
  纵马向东北追了下去。
  这一阵急奔,足有大半个时辰,坐骑虽壮,却也支持不
  住,越跑越慢,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这一带山上人迹稀
  少,无从打听。张翠山不住思索:“俞三哥武功卓绝,怎会被
  人打得重伤?但瞧那都大锦的神情,却又不是说谎?”眼看将
  至十偃镇,忽见道旁一辆大车歪歪的倒卧在长草之中。再走
  近几步,但见拉车的骡子头骨破碎,脑浆迸裂,死在地下。
  张翠山飞身下马,掀开大车的帘子,只见车中无人,转
  过身来,却见长草中一人俯伏,动也不动,似已死去多时。张
  翠山心中怦怦乱跳,抢将过去,瞧后影正是三师兄俞岱岩,急
  忙伸臂抱起。暮色苍茫之中,只见他双目紧闭,脸如金纸,神
  色甚是可怖,张翠山又惊又痛,伸过自己脸颊去挨在他的脸
  上,感到略有微温。张翠山大喜,伸手摸他胸口,觉得他一
  颗心尚在缓缓跳动,只是时停时跳,说不定随时都能止歇。
  张翠山垂泪道:“三哥,你……你怎么……我是五弟……
  五弟啊!”抱着他慢慢站起身来,却见他双手双足软软垂下,
  原来四肢骨节都已被人折断。但见指骨、腕骨、臂骨、腿骨
  到处冒出鲜血,显是敌人下手不久,而且是逐一折断,下手
  之毒辣,实令人惨不忍睹。
  张翠山怒火攻心,目眦欲裂,知道敌人离去不久,凭着
  健马脚力,当可追赶得上,狂怒之下,便欲赶去厮拚,但随
  即想起:“三哥命在顷刻,须得先救他性命要紧。君子报仇,
  十年未晚。”偏偏下山之际预拟片刻即回,身上没带兵刃药物,
  眼看着俞岱岩这等情景,马行颠簸、每一震荡便增加他一分
  痛楚。当下稳稳的将他抱在手中,展开轻功,向山上疾行。那
  青骢马跟在身后,见主人不来乘坐,似乎甚感奇怪。
  这一日是武当派创派祖师张三丰的九十寿辰。当天一早,
  紫霄宫中便喜气洋洋,六个弟子自大弟子宋远桥以下,逐一
  向师父拜寿。只是七弟子之中少了个俞岱岩不到。张三丰和
  诸弟子知道俞岱岩做事稳重,到南方去诛灭的那个剧盗也不
  是如何厉害的人物,预计当可及时赶到。但等到正午,仍不
  见他人影。众人不耐起来,张翠山便道:“弟子下山接三哥去。”
  哪知他这一去之后,也是音讯全无。按说他所骑的青骢
  马脚力极快,便是直迎到老河口,也该回转了,不料直到酉
  时,仍不见回山。大厅上寿筵早已摆好,红烛高烧,已点去
  了小半枝。众人都有些心绪不宁起来。六弟子殷梨亭、七弟
  子莫声谷在紫霄宫门口进进出出,也不知已有多少遍。张三
  丰素知这两个弟子的性格,俞岱岩稳重可靠,能担当大事,张
  翠山聪明机灵,办事迅敏,从不拖泥带水,到这时还不见回
  山,定是有了变故。
  宋远桥望了红烛,陪笑道:“师父,三弟和五弟定是遇了
  甚么不平之事,因之出手干预。师父常教训我们要积德行善,
  今日你老人家千秋大喜,两个师弟干一件侠义之事,那才是
  最好不过的寿仪啊。”张三丰一摸长须,笑道:“嗯嗯,我八
  十岁生日那天,你救了一个投井寡妇的性命,那好得很啊。只
  是每隔十年才做一件好事,未免叫天下人等得心焦。”五个弟
  子一齐笑了起来。张三丰生性诙谐,师徒之间也常说笑话。
  四弟子张松溪道:“你老人家至少活到二百岁,我们每十
  年干桩好事,加起来也不少啦。”七弟子莫声谷笑道:“哈哈,
  就怕我们七个弟子没这么多岁数好活……”
  他一言未毕,宋远桥和二弟子俞莲舟一齐抢到滴水檐前,
  叫道:“是三弟么?”只听得张翠山道:“是我!”声音中带着
  呜咽。只见他双臂横抱一人,抢了进来,满脸血污混着汗水,
  奔到张三丰面前一跪,泣不成声,叫道:“师父,三……三哥
  受人暗算……”
  众人大惊之下,只见张翠山身子一晃,向后便倒。他这
  般足不停步的长途奔驰,加之心中伤痛,终于支持不住,一
  见到师父和众同门,竟自晕去。
  宋远桥和俞莲舟知张翠山之晕,只是心神激荡,再加疲
  累过甚,三师弟俞岱岩却是存亡未卜,两人不约而同的伸手
  将俞岱岩抱起,只见他呼吸微弱,只剩下游丝般一口气。
  张三丰见爱徒伤成这般模样,胸中大震,当下不暇询问。
  奔进内堂取出一瓶“白虎夺命丹”。丹瓶口本用白蜡封住,这
  时也不及除蜡开瓶,左手两指一捏,瓷瓶碎裂,取出三粒白
  色丹药,喂在俞岱岩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