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10
  行得一程,山道渐窄,三骑已不能并肩,史镖头勒马退
  后几步。祝镖头道:“总镖头,待会见到武当派张三丰老道,
  怎生见礼啊?”都大锦道:“大家不同门派,本来都是平辈。只
  是张老道快九十岁啦,当今武林之中数他年纪最长。咱们尊
  重他是武林前辈,向他磕几个头,也没甚么。”祝镖头道:
  “依我说嘛,咱们躬身说道:‘张真人,晚辈们跟你磕头啦!’
  他一定伸手拦住,说道:‘远来是客,不用多礼。’咱们这几
  个头便省下啦。”
  都大锦微微一笑,心中却是在琢磨大车中躺着那人到底
  是甚么来历。这人十天来不言不动,饮食便溺全要镖行的趟
  子手照料。都大锦和众镖师谈论了好几次,总是摸不准他的
  身分,到底他是武当派的弟子呢?是朋友呢?还是武当派的
  仇敌,给人擒住了这般送上山去?都大锦离武当山近一步,心
  中的疑虑便深一层,寻思不久便可见到张三丰,这疑团见面
  就可剖明,但不知是祸是福,却也不免惴惴。
  正沉吟间,忽听得西首山道上马蹄声响,数匹马奔驰而
  至。祝镖头纵马冲上去察看。过不多时,只见斜刺里奔来六
  乘马,驰到离镖行人众十余丈处,突然勒马,三乘前,三乘
  后,拦在当路。都大锦心下嘀咕:“真不成到了武当山下,反
  而出事?”低声对史镖头道:“小心保护大车。”拍马迎上前去。
  趟子手将跃鲤镖旗一卷一扬,作个敬礼的姿式,叫道:“临安
  府龙门镖局道经贵地,礼数不周,请好朋友们原谅。”
  都大锦看那拦路的六人时,见两人是黄冠道士,其余四
  人是俗家打扮。六人身旁都悬佩刀剑兵刃,个个英气勃勃,精
  神饱满。都大锦心念一动:“这六人岂非便是武当七侠中的六
  侠?”纵马上前,抱拳说道:“在下临安府龙门镖局都大锦,不
  敢请问六位高姓大名?”
  前边三人中右首的是个高个儿,左颊上生着颗大黑痣,痣
  上留着三茎长毛,冷冷的道:“都兄到武当山来干甚么?”都
  大锦道:“敝局受人之托,送一位伤者上贵山来。要面见贵派
  掌门张真人。”那人道:“送一个伤者?那是谁啊?”
  都大锦道:“我们受一个姓殷的客官所嘱,将这位身受重
  伤的爷台护送上武当山来。这位爷台是谁,如何受伤,中间
  过节,我们一概不知。龙门镖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至于
  客人们的私事,我们向来不加过问。”他闯荡江湖数十年,干
  的又是镖行,行事自然圆滑,这番话把干系推得干干净净,俞
  岱岩是武当派的朋友也好,仇人也好,都怪不到他头上。
  那脸生黑痣之人向身旁两个同伴瞧了一眼,问道:“姓殷
  的客人?是怎生模样的人物?”都大锦道:“那是一位俊雅秀
  美的年轻客官,发射暗器的功夫大是了得。”那生黑痣之人问
  道:“你跟他动过手了?”都大锦忙道:“不,不,是他自行
  ……”一句话没说完,拦在前面的一个秃子抢着问道:“那屠
  龙刀呢?是在谁的手中?”
  都大锦愕然道:“甚么屠龙刀?便是历来相传那‘武林至
  尊,宝刀屠龙’么?”那秃子似乎性子暴躁,不耐烦多讲,突
  然翻身落马,抢到大车之前,挑开车帘,向内张望。
  都大锦见他身手矫捷,一纵一落,姿式看来隐隐有些熟
  悉,心想:“武当创派祖师张三丰曾在我少林寺住过,他武当
  派功夫果然未脱我少林派的范围,说是独创,却也不见得。”
  当下更无怀疑,问道:“各位便是名播江湖的武当七侠么?哪
  一位是宋大侠?小弟久闻英名,甚是仰慕。”那面生黑痣的人
  道:“区区虚名,何足挂齿?都兄太谦了。”
  那秃子回身上马,说道:“他伤势甚重,耽误不得,我们
  先接了去。”那脸生黑痣的人抱拳道:“都兄远来劳顿,大是
  辛苦,小弟这里谢过。”都大锦拱手还礼,说道:“好说,好
  说。”那人道:“这位爷台伤势不轻,我们先接上山去施救。”
  都大锦巴不得早些脱却干系,说道:“好,那么我们在这里把
  人交给武当派了。”那人道:“都兄放心,由小弟负责便是。都
  兄的余金已付清了么?”都大锦道:“早已收足。”
  那人从怀中取出一只金元宝,约有二十两之谱,长臂伸
  出,说道:“些些茶资,请都兄赏给各位兄弟。”都大锦推辞
  不受,说道:“二千两黄金的镖金,说甚么都够了,都某并不
  是贪得无厌之人。”那人道:“嗯,给了二千两黄金!”他身旁
  二人纵马上前,一人跃上车夫的座位,接过马缰,赶车先行,
  其余四人护在车后。
  那面生黑痣的人手一扬,轻轻将金元宝掷到都大锦面前,
  笑道:“都兄不必客气,这便请回临安去罢!”都大锦见元宝
  掷到面前,只得伸手接住,待要送还,那人勒过马头,急驰
  而去。只见五乘马拥着一辆大车,转过山坳,片刻间去得不
  见了影踪。
  都大锦看那金元宝时,见上面捏出了五个指印,深入数
  分。黄金虽较铜铁柔软得多,但如此指力,却也令人不胜骇
  异。都大锦呆呆的望着,心道:“武当七侠的大名,果然不是
  侥幸得来。我少林派中,只怕只有几位精研金刚指力的师伯
  叔方有如此功力。”
  祝镖头见他瞪视金锭上的指印呆呆出神,说道:“总镖头,
  武当门下的子弟,未免太不明礼数,见了面也不通名道姓,咱
  们千里迢迢的赶来,到了武当山脚下,又不请上山去留膳留
  宿。大家武林一脉,可太不够朋友啦。”
  都大锦心中早就不满,只是没说出口,当下淡淡一笑,道:
  “省了咱们几步路,那不好么?少林子弟进了武当派的道观之
  中,原是十分尴尬。两位贤弟,打道回府去罢!”
  这一趟走镖,虽然没出半点岔子,但事事给人蒙在鼓里,
  而有意无意之间又是处处给人折辱,武当七侠连姓名也不肯
  说,显是丝毫没将他放在眼内,都大锦越想越是不忿,暗自
  盘算如何方能出这一口恶气。一行人众原路而回,都大锦心
  中不快,众镖师和趟子手却人人兴高采烈,想起十天十夜辛
  苦,换来了二千两黄金的镖金,总镖头向来出手慷慨,弟兄
  们定可分到一笔丰厚的花红谢礼。
  行到向晚,离双井子已不过十余里路,祝镖头见都大锦
  神情郁郁,说道:“总镖头,今日此事,那也不必介怀,山高
  水长,江湖上他年总有相逢之时,瞧武当七侠的威风又能使
  得到几时?”都大锦叹道:“有一件事,我心中好生懊悔。”祝
  镖头道:“甚么事?”
  说到此处,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一乘马自后赶来,蹄
  声得得,行得甚是悠闲,但说也奇怪,那马却越追越近。众
  人回头瞧时,原来那马四腿特长,身子较之寻常马匹高了一
  尺有余,腿一长,自然走得快了。那马是匹青骢,遍体油毛。
  祝镖头赞了句:“好马!”又道:“总镖头,咱们没甚么干
  得不对啊?”都大锦黯然道:“我是说二十五年前的事。那时
  我在少林寺学艺满师。恩师留我再学五年,把一套大韦陀掌
  学全了。当时我年少气盛,自以为凭着当时的本事,已足以
  在江湖上行走,不耐烦再在寺中吃苦,不听恩师之言。唉,当
  年若能多下五年苦功,今日又怎会把甚么武当七侠放在眼内,
  也不致受他们这番羞辱了……”正说到此处,那青马从镖队
  身旁掠过,马上乘者斜眼向都大锦和祝镖头打量了几眼,脸
  上大有诧异之色。
  都大锦见有生人行近,当即住口,见马上乘者是个二十
  一二岁的少年,面目俊秀,虽然略觉清癯,但神朗气爽,身
  形的瘦弱竟掩不住一股剽悍之意。那少年抱拳道:“借光,借
  光。”他胯下青骢马迈开长腿,越过镖队,一直向前去了。
  都大锦望着那人后影,道:“祝贤弟,你瞧这是何等样的
  人物?”祝镖头道:“他从山上下来,说不定也是武当派的弟
  子了。只是他没带兵刃,身子又这般瘦弱,似乎不是练家子
  的模样。”刚说了这句话,那少年突然圈转马头,奔了回来,
  远远抱拳道:“劳驾!小弟有句话动问,请勿见怪。”
  都大锦见他说得客气,便勒马说道:“尊驾要问甚么事?”
  那少年望了望趟子手中高举着的跃鲤镖旗,道:“贵局可是临
  安府龙门镖局么?”祝镖头道:“正是!”那少年道:“请问几
  位高姓大名?贵局都总镖头可好?”祝镖头虽见他彬彬有礼,
  但江湖上人心难测,不能逢人便吐真言,说道:“在下姓祝。
  朋友贵姓?和敝局都总镖头可是相识?”
  那少年翻身下鞍,一手牵缰,走上几步,说道:“在下姓
  张,贱字翠山。素仰贵局都总镖头大名,只是无缘得见。”
  他这一报名自称“张翠山”,都大锦和祝、史二镖头都是
  一惊。张翠山在武当七侠中名列第五。近年来武林中多有人
  称道他的大名,均说他武功极是了得,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
  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的少年。都大锦将信将疑,纵马上前,道:
  “在下便是都大锦,阁下可是江湖上人称‘银钩铁划’的张五
  侠么?”
  那少年微笑道:“甚么侠不侠的,都总镖头言重了。各位
  来到武当,怎地过门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