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10
  达摩堂十八弟子登时抢出,
  将觉远和张君宝四面八方团团围住。十八弟子占的方位甚大,
  连郭襄也围在中间。
  那心禅堂的老僧厉声高喝:“罗汉堂众弟子,何以不并力
  上前!”罗汉堂一百零八名弟子暴雷也似的应了声:“是!”又
  在达摩堂十八弟子之外围了三个圈子。
  张君宝手足无措,还道自己出手打走何足道,乃是犯了
  寺规。说道:“师父,我……我……”
  觉远十年来和这徒儿相依为命,情若父子,情知张君宝
  只要一被擒住,就算侥幸不死,也必成了废人。但听得无相
  禅师喝道:“还不动手,更待何时?”达摩堂十八弟子齐宣佛
  号,踏步而上。觉远不暇思索,蓦地里转了个圈子,两只大
  铁桶舞了开来,一般劲风逼得众僧不能上前,跟着挥桶一抖,
  铁桶中清水都泼了出来,侧过双桶,左边铁桶兜起郭襄,右
  边铁桶兜起张君宝。他连转七八个圈子,那对大铁桶给他浑
  厚无比的内力使将开来,犹如流星锤一般,这股千斤之力,天
  下谁能挡得?达摩堂众弟子纷纷闪避。
  觉远健步如飞,挑着张君宝和郭襄踏步下山而去。众僧
  人呐喊追赶,只听得铁链拖地之声渐去渐远,追出七八里后,
  铁链声半点也听不到了。
  少林寺的寺规极严,达摩堂首座既然下令擒拿张君宝,众
  僧人虽见追赶不上,还是鼓勇疾追。时候一长,各僧脚力便
  分出了高下,轻功稍逊的渐渐落后。追到天黑,领头的只剩
  下五名大弟子,眼前又出现了几条岔路,也不知觉远逃到了
  何方,此时便是追及,单是五僧,也决非觉远和张君宝之敌,
  只得垂头丧气的回寺复命。
  觉远一担挑了两人,直奔出数十里外,方才止步,只见
  所到处是一座深山之中。暮霭四合,归鸦阵阵,觉远内力虽
  强,这一阵舍命急驰,却也已筋疲力竭,一时之间,再也无
  力将铁桶卸下肩来。
  张君宝与郭襄从桶中跃出,各人托起一只铁桶,从他肩
  头放下。张君宝道:“师父,你歇一歇,我去寻些吃的。”但
  眼见四下里长草齐膝,在这荒野山地,哪里有甚吃的,张君
  宝去了半日,只采得一大把草莓来。三人胡乱吃了,倚石休
  息。
  郭襄道:“大和尚,我瞧少林寺那些僧人,除了你和无色
  禅师,都有点儿古里古怪。”觉远“嗯”了一声,并不答话。
  郭襄道:“那个昆仑三圣何足道来到少林寺,寺中无人能敌,
  全仗你师徒二人将他打退,才保全了少林寺的令誉。他们不
  来谢你,反而恶狠狠的要捉拿张兄弟,这般不分是非黑白,当
  真好没来由。”
  觉远叹了口气,道:“这事须也怪不得老方丈和无相师兄,
  少林寺有一条寺规……”说到这里,一口气提不上来,咳嗽
  不止。郭襄轻轻替他捶背,说道:“你累啦,且睡一忽儿,明
  儿慢慢再说不迟。”觉远叹了口气,道:“不错,我也真的累
  啦。”
  张君宝拾些枯柴,生了个火,烤干郭襄和自己身上的衣
  服。三人便在大树之下睡了。
  郭襄睡到半夜,忽听得觉远喃喃自语,似在念经,当即
  从朦胧中醒来,只听他念道:“……彼之力方碍我之皮毛,我
  之意已入彼骨里。两手支撑,一气贯通。左重则左虚,而右
  已去,右重则右虚。而左已去……”郭襄心中一凛:“他念的
  并不是甚么‘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佛经啊。甚么左重左
  虚、右重右虚,倒似是武学拳经。”
  只听他顿一顿,又念道:“……气如车轮,周身俱要相随,
  有不相随处,身便散乱,其病于腰腿求之……”郭襄听到
  “其病于腰腿求之”这句话,心下更无疑惑,知他念的自是武
  学要旨,暗想:“这位大和尚全然不会武功,只是读书成痴,
  凡是书中所载,无不视为天经地义。昔年在华山绝顶初次和
  他相逢,曾听他言道,达摩老祖在亲笔所抄的楞伽经行缝之
  间又写着一部九阳真经,他只道这是强身健体之术,便依照
  经中所示修习。他师徒俩不经旁人传授,不知不觉间竟达到
  了天下一流高手的境界。那日潇湘子打他一掌,他挺受一招,
  反而使潇湘子身受重伤,如此神功,便是爹爹和大哥哥也未
  必能够。今日他师徒俩令何足道悄然败退,自又是这部九阳
  真经之功。他口中喃喃念诵的,莫非便是此经?”
  她想到此处,生怕岔乱了觉远的神思,悄悄坐起,倾听
  经文,暗自记忆,自忖:“倘若他念的真是九阳真经,奥妙精
  微,自非片刻之间能解。我且记着,明儿再请他指教不迟。”
  只听他念道:“……先以心使身,从人不从己,从身能从心,
  由己仍从人。由己则滞,从人则活。能从人,手上便有方寸,
  秤彼劲之大小,分厘不错;权彼来之长短,毫发无差。前进
  后退,处处恰合,工弥久而技弥精……”
  郭襄听到这里,不自禁的摇头,心中说道:“不对不对。
  爹爹和妈妈常说,临敌之际,须当制人而不可受制于人。这
  大和尚可说错了。”只听觉远又念道:“彼不动,己不动,彼
  微动,己已动。劲似宽而非松,将展未展,劲断意不断
  ……”
  郭襄越听越感迷惘,她自幼学的武功全是讲究先发制人、
  后发制于人,处处抢快,着着争先。觉远这时所说的拳经功
  诀,却说甚么“由己则滞,从人则活”实与她平素所学大相
  径庭,心想:“临敌动手之时,双方性命相搏,倘若我竟舍己
  从人,敌人要我东便东、要我西便西,那不是听由挨打么?”
  便这么一迟疑,觉远说的话便溜了过去,竟是听而不闻,
  月光之下,忽见张君宝盘膝而坐,也在凝神倾听,郭襄心道:
  “不管他说的对与不对,我只管记着便是了。这大和尚震伤潇
  湘子、气走何足道,乃是我亲眼目睹。他所说的武功法门,总
  是大有道理的。”于是又用心暗记。
  觉远随口背诵,断断续续,有时却又夹着几段楞伽经的
  经文,说到佛祖在楞伽岛上登山说法的事。原来那九阳真经
  夹书在楞伽经的字旁行间,觉远读书又有点泥古不化,随口
  背诵之际,竟连楞伽经也背了出来。那楞伽经本是天竺文字,
  觉远背的却是译文,更加缠夹不清。郭襄听着,愈是摸不着
  头脑,幸好她生来聪颖,觉远所念经文虽然颠三倒四,却也
  能记得了二三成。
  冰轮西斜,人影渐长,觉远念经的声音渐渐低沉,口齿
  也有些模糊不清。郭襄劝道:“大和尚,你累了一整天,再睡
  一忽儿。”
  觉远却似没听到她的话,继续念道:“……力从人借,气
  由脊发。胡能气由脊发?气向下沉,由两肩收入脊骨,注于
  腰间,此气之由上而下也,谓之合。由腰展于脊骨,布于两
  膊,施于手指,此气之由下而上也,谓之开。合便是收,开
  便是放。能懂得开合,便知阴阳……”他越念声音越低,终
  于寂然无声,似已沉沉睡去。
  郭襄和张君宝不敢惊动,只是默记他念过的经文。
  斗转星移,月落西山,蓦地里乌云四合,漆黑一片。又
  过一顿饭时分,东方渐明,只见觉远闭目垂眉,静坐不动,脸
  上微露笑容。
  张君宝一回头,突见大树后人影一闪,依稀见到黄色袈
  裟的一角。他吃了一惊,喝道:“是谁?”只见一个身材瘦长
  的老僧从树后转了出来,正是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
  郭襄又惊又喜,说道:“大和尚,你怎地苦苦不舍,还是
  追了来?难道非擒他们师徒归寺不可么?”无色道:“善哉,善
  哉!老僧尚分是非,岂是拘泥陈年旧规之人?老僧到此已有
  半夜,若要动手,也不等到此时了。觉远师弟,无相师弟率
  领达摩堂弟子正向东追寻,你们快快往西去罢!”却见觉远垂
  首闭目,兀自不醒。
  张君宝上前说道:“师父醒来,罗汉堂首座跟你说话。”觉
  远仍是不动。张君宝惊慌起来,伸手摸他额头,触手冰冷,原
  来早已圆寂多时了。张君宝大悲,伏地叫道:“师父,师父!”
  却那里叫他得醒?
  无色禅师合十行礼,说偈道:“诸方无云翳,四面皆清明,
  微风吹香气,众山静无声。今日大欢喜,舍却危脆身。无嗔
  亦无忧,宁不当欣庆?”说罢,飘然而去。
  张君宝大哭一场,郭襄也流了不少眼泪。少林寺僧众圆
  寂,尽皆火化,当下两人捡些枯柴,将觉远的法身焚化了。
  郭襄道:“张兄弟,少林寺僧众尚自放你不过,你诸多小
  心在意。咱们便此别过,后会有期。”张君宝垂泪道:“郭姑
  娘,你到哪里去?我又到哪里去?”
  郭襄听他问自己到哪里,心中一酸,说道:“我天涯海角,
  行踪无定,自己也不知道到哪里去。张兄弟,你年纪小,又
  无江湖上的阅历。少林寺的僧众正在四处追捕于你,这样罢。”
  从腕上褪下一只金丝镯儿,递了给他,道:“你拿这镯儿到襄
  阳去见爹爹妈妈,他们必能善待于你。只要在我爹妈跟前,少
  林寺的僧众再狠,也不能来难为你。”
  张君宝含泪接了镯儿。郭襄又道:“你跟我爹爹妈妈说,
  我身子很好,请他们不用记挂。我爹爹最喜欢少年英雄,见
  你这等人才,说不定会收了你做徒儿。我弟弟忠厚老实,一
  定跟你很说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