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7
  天松师弟,你……你说给他听,你
  怎么受的伤?令狐冲识不识得田伯光?”
  两块门板停在西首地下,一块极上躺的是一具死尸,另
  一块上卧着个长须道人,脸色惨白,胡须上染满了鲜血,低
  声道:“今儿早上……我……我和迟师侄在衡阳……回雁……
  回雁楼头,见到令狐冲……还有田伯光和一个小尼姑……”说
  到这里,已喘不过气来。
  刘正风道:“天松道兄,你不用再复述了,我将你刚才说
  过的话,跟他说便了。”转头向劳德诺道:“劳贤侄,你和令
  狐贤侄众位同门远道光临,来向我道贺,我对岳师兄和诸位
  贤侄的盛情感激之至。只不知令狐贤侄如何跟田伯光那厮结
  识上了,咱们须得查明真相,倘若真是令狐贤侄的不是,咱
  们五岳剑派本是一家,自当好好劝他一番才是……”
  天门道人怒道:“甚么好好劝他!清理门户,取其首级!”
  刘正风道:“岳师兄向来门规极严。在江湖上华山派向来
  是一等一的声誉,只是这次令狐贤侄却也太过分了些。”
  天门道人怒道:“你还称他‘贤侄’?贤,贤,贤,贤他
  个屁!”他一句话出口,便觉在定逸师太这女尼之前吐言不雅,
  未免有失自己一派大宗师的身分,但说也说了,已无法收回,
  “波”的一声,怒气冲冲的重重嘘了口气,坐入椅中。
  劳德诺道:“刘师叔,此事到底真相如何,还请师叔赐告。”
  刘正风道:“适才天松道兄说道:今日大清早,他和天门
  道兄的弟子迟百城贤侄上衡阳回雁楼喝酒,上得酒楼,便见
  到三个人坐在楼上大吃大喝。这三个人,便是淫贼田伯光,令
  狐师侄,以及定逸师太的高足仪琳小师父了。天松道兄一见,
  便觉十分碍眼,这三人他本来都不认得,只是从服色之上,得
  知一个是华山派弟子,一个是恒山派弟子。定逸师太莫恼,仪
  琳师侄被人强迫,身不由主,那是显而易见的。天松道兄说,
  那田伯光是个三十来岁的华服男子,也不知此人是谁,后来
  听令狐师侄说道:‘田兄,你虽轻功独步天下,但要是交上了
  倒霉的华盖运,轻功再高,却也逃不了。’他既姓田,又说轻
  功独步天下,自必是万里独行田伯光了。天松道兄是个嫉恶
  如仇之人,他见这三人同桌共饮,自是心头火起。”
  劳德诺应道:“是!”心想:“回雁楼头,三人共饮,一个
  是恶名昭彰的淫贼,一个是出家的小尼姑,另一个却是我们
  华山派大弟子,确是不伦不类之至。”
  刘正风道:“他接着听那田伯光道:‘我田伯光独往独来,
  横行天下,哪里能顾忌得这么多?这小尼姑嘛,反正咱们见
  也见到了,且让她在这里陪着便是……’”
  刘正风说到这里,劳德诺向他瞧了一眼,又瞧瞧天松道
  人,脸上露出怀疑之色。刘正风登时会意,说道:“天松道兄
  重伤之余,自没说得这般清楚连贯,我给他补上一些,但大
  意不错。天松道兄,是不是?”天松道:“正……正是,不错,
  不……不错!”
  刘正风道:“当时迟百城贤侄便忍耐不住,拍桌骂道:
  ‘你是淫贼田伯光么?武林中人人都要杀你而甘心,你却在这
  里大言不惭,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拔出兵刃,上前动手,
  不幸竟给田伯光杀了。少年英雄,命丧奸人之手,实在可惜。
  天松道兄随即上前,他侠义为怀,杀贼心切,斗了数百回合
  后,一不留神,竟给田伯光使卑鄙手段,在他胸口砍了一刀。
  其后令狐师侄却仍和田伯光那淫贼一起坐着喝酒,未免有失
  我五岳剑派结盟的义气。天门道兄所以着恼,便是为此。”
  天门道人怒道:“甚么五岳结盟的义气,哼,哼!咱们学
  武之人,这是非之际,总得分个明白,和这样一个淫贼……
  这样一个淫贼……”气得脸如巽血,似乎一丛长须中每一根
  都要竖将起来,忽听得门外有人说道:“师父,弟子有事启禀。”
  天门道人听得是徒儿声音,便道:“进来!甚么事?”
  一个三十来岁、英气勃勃的汉子走了进来,先向主人刘
  正风行了一礼,又向其余众前辈行礼,然后转向天门道人说
  道:“师父,天柏师叔传了讯息来,说道他率领本门弟子,在
  衡阳搜寻田伯光、令狐冲两个淫贼,尚未见到踪迹……”
  劳德诺听他居然将自己大师哥也归入“淫贼”之列,大
  感脸上无光,但大师哥确是和田伯光混在一起,又有甚么法
  子?
  只听那泰山派弟子续道:“但在衡阳城外,却发现了一具
  尸体,小腹上插着一柄长剑,那口剑是令狐冲那淫贼的
  ……”天门道人急问:“死者是谁?”那人的眼光转向余沧海,
  说道:“是余师叔门下的一位师兄,当时我们都不识得,这尸
  首搬到了衡山城里之后,才有人识得,原来是罗人杰罗师兄
  ……”
  余沧海“啊”的一声,站了起来,惊道:“是人杰?尸首
  呢?”
  只听得门外有人接口道:“在这里。”余沧海极沉得住气,
  虽然乍闻噩耗,死者又是本门“英雄豪杰”四大弟子之一的
  罗人杰,却仍然不动声色,说道:“烦劳贤侄,将尸首抬了进
  来。”门外有人应道:“是!”两个人抬着一块门板,走了进来。
  那两人一个是衡山派弟子,一个是青城派弟子。
  只见门板上那尸体的腹部插着一柄利剑。这剑自死者小
  腹插入,斜刺而上。一柄三尺长剑,留在体外的不足一尺,显
  然剑尖已插到了死者的咽喉,这等自下而上的狠辣招数,武
  林中倒还真少见。余沧海喃喃的道:“令狐冲,哼,令狐冲,
  你……你好辣手。”
  那泰山派弟子说道:“天柏师叔派人带了讯来,说道他还
  在搜查两名淫贼,最好这里的师伯、师叔们有一两位前去相
  助。”定逸和余沧海齐声道:“我去!”
  便在此时,门外传进来一个娇嫩的声音,叫道:“师父,
  我回来啦!”
  定逸脸色斗变,喝道:“是仪琳?快给我滚进来!”
  众人目光一齐望向门口,要瞧瞧这个公然与两个万恶淫
  贼在酒楼上饮酒的小尼姑,到底是怎么一个人物。
  门帘掀处,众人眼睛陡然一亮,一个小尼姑悄步走进花
  厅,但见她清秀绝俗,容色照人,实是一个绝丽的美人。她
  还只十六七岁年纪,身形婀娜,虽裹在一袭宽大缁衣之中,仍
  掩不住窈窕娉婷之态。她走到定逸身前,盈盈倒拜,叫道:
  “师父……”两字一出口,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定逸沉着脸道:“你做……你做的好事?怎地回来了?”
  仪琳哭道:“师父,弟子这一次……这一次,险些儿不能
  再见着你老人家了。”她说话的声音十分娇媚,两只纤纤小手
  抓住了定逸的衣袖,白得犹如透明一般。人人心中不禁都想:
  “这样一个美女,怎么去做了尼姑?”
  余沧海只向她瞥了一眼,便不再看,一直凝视着罗人杰
  尸体上的那柄利剑,见剑柄上飘着青色丝穗,近剑柄处的锋
  刃之上,刻着“华山令狐冲”五个小字。他目光转处,见劳
  德诺腰间佩剑一模一样,也是飘着青色丝穗,突然间欺身近
  前,左手疾伸,向他双目插了过去,指风凌厉,刹那间指尖
  已触到他眼皮。
  劳德诺大惊,急使一招“举火撩天”,高举双手去格。余
  沧海一声冷笑,左手转了个极小的圈子,已将他双手抓在掌
  中,跟着右手伸出,刷的一声,拔出了他腰间长剑。劳德诺
  双手入于彼掌,一挣之下,对方屹然不动,长剑的剑尖却已
  对准了自己胸口,惊呼:“不……不关我事!”
  余沧海看那剑刃,见上面刻着“华山劳德诺”五字,字
  体大小,与另一柄剑上的全然相同。他手腕一沉,将剑尖指
  着劳德诺的小腹,阴森森的道:“这一剑斜刺而上,是贵派华
  山剑法的甚么招数?”
  劳德诺额头冷汗涔涔而下,颤声道:“我……我们华山剑
  法没……没这一招。”
  余沧海寻思:“致人杰于死这一招,长剑自小腹刺入,剑
  尖直至咽喉,难道令狐冲俯下身去,自下而上的反刺?他杀
  人之后,又为甚么不拔出长剑,故意留下证据?莫非有意向
  青城派挑衅?”忽听得仪琳说道:“余师伯,令狐大哥这一招,
  多半不是华山剑法。”
  余沧海转过身来,脸上犹似罩了一层寒霜,向定逸师太
  道:“师太,你倒听听令高徒的说话,她叫这恶贼作甚么?”
  定逸怒道:“我没耳朵么?要你提醒。”她听得仪琳叫令
  狐冲为“令狐大哥”,心头早已有气,余沧海只须迟得片刻说
  这句话,她已然开口大声申斥,但偏偏他抢先说了,言语又
  这等无礼,她便反而转过来回护徒儿,说道:“她顺口这么叫,
  又有甚么干系?我五岳剑派结义为盟,五派门下,都是师兄
  弟、师姊妹,有甚么希奇了?”
  余沧海笑道:“好,好!”丹田中内息上涌,左手内力外
  吐,将劳德诺推了出去,砰的一声,重重撞在墙上,屋顶灰
  泥登时簌簌而落,喝道:“你这家伙难道是好东西了?一路上
  鬼鬼祟祟的窥探于我,存的是甚么心?”
  劳德诺给他这么一推一撞,五脏六腑似乎都要翻了转来,
  伸手在墙上强行支撑,只觉双膝酸软得犹如灌满了黑醋一般,
  只想坐倒在地,勉力强行撑住,听得余沧海这么说,暗暗叫
  苦:“原来我和小师妹暗中察看他们行迹,早就给这老奸巨猾
  的矮道士发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