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7
  众镖师
  见到总镖头,都讪讪的站起身来,却仍无一人移动脚步。林
  震南心想敌人实在太强,局中已死了这样多人,自己始终一
  筹莫展,也怪不得众人胆怯,当下安慰了几句,命人送酒菜
  来,陪着众镖师在厅上喝酒。众人心头烦恼,谁也不多说话,
  只喝那闷酒,过不多时,便已醉倒了数人。
  次日午后,忽听得马蹄声响,有几骑马从镖局中奔了出
  去。林震南一查,原来是五名镖师耐不住这局面,不告而去。
  他摇头叹道:“大难来时各自飞。姓林的无力照顾众位兄弟,
  大家要去便去罢。”余下众镖师有的七张八嘴,指斥那五人太
  没义气;有几人却默不作声,只是叹气,暗自盘算:“我怎么
  不走?”
  傍晚时分,五匹马又驮了五具尸首回来。这五名镖师意
  欲逃离险地,反而先送了性命。
  林平之悲愤难当,提着长剑冲出门去,站在那条血线的
  三步之外,朗声说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那姓余的四
  川人,是我林平之杀的,可跟旁人毫不相干。要报仇,尽管
  冲着林平之来好了,千刀万剐,死而无怨,你们一而再,再
  而三的杀害良善,算是甚么英雄好汉?我林平之在这里,有
  本事尽管来杀!不敢现身便是无胆匪类,是乌龟忘八羔子!”
  他越叫越大声,解开衣襟,袒露了胸膛,拍胸叫道:“堂堂男
  儿,死便死了,有种的便一刀砍过来,为甚么连见我一面也
  不敢?没胆子的狗崽子,小畜生!”
  他红了双眼,拍胸大叫,街上行人远远瞧着,又有谁敢
  走近镖局观看。
  林震南夫妇听到儿子叫声,双双抢到门外。他二人这几
  日来心中也是别扭得狠了,满腔子的恼恨,真连肚子也要气
  炸,听得林平之如此向敌人叫阵,也即大声喝骂。
  众镖师面面相觑,都佩服他三人胆气,均想:“总镖头英
  雄了得,夫人是女中丈夫,那也罢了。少镖头生得大姑娘似
  的,居然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向敌人喝骂,当真了不起!”
  林震南等三人骂了半天,四下里始终鸦雀无声。林平之
  叫道:“甚么出门十步者死,我偏偏再多走几步,瞧你们又怎
  么奈何我?”说道向外跨了几步,横剑而立,傲视四方。
  王夫人道:“好啦,狗强盗欺善怕恶,便是不敢惹我孩儿。”
  拉着林平之的手,回进大门。林平之兀自气得全身发抖,回
  入卧室之后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榻上,放声大哭。林震南抚
  着他头,说道:“孩儿,你胆子不小,不愧是我林家的好男儿,
  敌人就是不敢露面,咱们又有甚么法子?你且睡一阵。”
  林平之哭了一会,迷迷糊糊的便睡着了。吃过晚饭后,听
  得父亲和母亲低声说话,却是局中有几名镖师异想天开,要
  从后园中挖地道出去,通过十步之外的血线逃生,否则困在
  镖局子中,早晚送了性命。王夫人冷笑道:“他们要挖地道,
  且由得他们。只怕……只怕……哼!”林震南父子都明白她话
  中之意,那是说只怕便跟那五名骑马逃命的镖师一般,徒然
  提早送了性命。林震南沉吟道:“我去瞧瞧,倘若这是条生路,
  让大伙儿去了也好。”他出去一会,回进房来,说道:“这些
  人只嘴里说得热闹,可是谁也不敢真的动手挖掘。”当晚三人
  一早便睡了。镖局中人人都是打着听天由命的念头,也不再
  有甚么人巡查守夜。
  林平之睡到中夜,忽觉有人轻拍自己肩头,他一跃而起,
  伸手去抽枕底长剑,却听母亲的声音说道:“平儿,是我。你
  爹出去了半天没回来,咱们找找他去。”林平之吃了一惊:
  “爹到哪里去了?”王夫人道:“不知道!”
  二人手提兵刃,走出房来,先到大厅外一张,只见厅中
  灯烛明亮,十几名镖师正在掷骰子赌博。大家提心吊胆的过
  了数日,都觉反正无能为力,索性将生死置之度外。王夫人
  打个手势,转身便去,母子俩到处找寻,始终不见林震南的
  影踪,二人心中越来越惊,却不敢声张,局中人心惶惶之际,
  一闻总镖头失踪,势必乱得不可收拾。两人寻到后进,林平
  之忽听得左首兵器间发出喀的一声轻响,窗格上又有灯光透
  出。他纵身过去,伸指戳破窗纸,往里一望,喜呼:“爹爹,
  原来你在这里。”
  林震南本来弯着腰,脸朝里壁,闻声回过头来。林平之
  见到父亲脸上神情恐怖之极,心中一震,本来满脸喜色登时
  僵住了,张大了嘴,发不出声音。
  王夫人推开室门,闯了进去,只见满地是血,三张并列
  的长凳上卧着一人,全身赤裸,胸膛肚腹均已剖开,看这死
  尸之脸,认得是霍镖头,他日间和四名镖头一起乘马逃去,却
  被马匹驮了死尸回来。林平之也走进了兵器间,反手带上房
  门。林震南从死人胸膛中拿起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心,说道:
  “一颗心给震成了八九片,果然是……果然是……”王夫人接
  口道:“果然是青城派的‘摧心掌’!”林震南点了点头,默然
  不语。
  林平之这才明白,父亲原来是在剖尸查验被害各人的死
  因。
  林震南放回人心,将死尸裹入油布,抛在墙角,伸手在
  油布上擦干了血迹,和妻儿回入卧房,说道:“对头确是青城
  派的高手。娘子,你说该怎么办?”
  林平之气愤愤的道:“此事由孩儿身上而起,孩儿明天再
  出去叫阵,和他决一死战。倘若不敌,给他杀死,也就是了。”
  林震南摇头道:“此人一掌便将人心震成八九块,死者身体之
  外却不留半点伤痕,此人武功之高,就在青城派中,也是数
  一数二的人物,他要杀你,早就杀了。我瞧敌人用心阴狠,决
  不肯爽爽快快将咱一家三口杀了。”林平之道:“他要怎样?”
  林震南道:“这狗贼是猫捉老鼠,要玩弄个够,将老鼠吓得心
  胆俱裂,自行吓死,他方快心意。”林平之怒道:“哼,这狗
  贼竟将咱们福威镖局视若无物。”
  林震南道:“他确是将福威镖局视若无物。”林平之道:
  “说不定他是怕了爹爹的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否则为甚么始终
  不敢明剑明枪的交手,只是趁人不备,暗中害人?”林震南摇
  头道:“平儿,爹爹的辟邪剑法用以对付黑道中的盗贼,那是
  绰绰有余,但此人的摧心掌功夫,实是远远胜过了你爹爹。我
  ……我向不服人,可是见了霍镖头的那颗心,却是……却是
  ……唉!”林平之见父亲神情颓丧,和平时大异,不敢再说甚
  么。
  王夫人道:“既然对头厉害,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们便暂
  且避他一避。”林震南点头道:“我也这么想。”王夫人道:
  “咱们连夜动身去洛阳,好在已知道敌人来历,君子报仇,十
  年未晚。”林震南道:“不错!岳父交友遍天下,定能给咱们
  拿个主意。收拾些细软,这便动身。”林平之道:“咱们一走,
  丢下镖局中这许多人没人理会,那可如何是好?”林震南道:
  “敌人跟他们无冤无仇,咱们一走,镖局中的众人反而太平无
  事了。”
  林平之心道:“爹爹这话有理,敌人害死镖局中这许多人,
  其实只是为了我一人。我脱身一走,敌人决不会再和这些镖
  师、趟子手为难。”当下回到自己房中收拾。心想说不定敌人
  一把火便将镖局烧个精光,看着一件件衣饰玩物,只觉这样
  舍不得,那件丢不下,竟打了老大两个包裹,兀自觉得留下
  东西太多,左手又取过案上一只玉马,右手卷了张豹皮,那
  是从他亲手打死的花豹身上剥下来的,背负包裹,来到父母
  房中。
  王夫人见了不禁好笑,说道:“咱们是逃难,可不是搬家,
  带这许多劳甚子干么?”林震南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心想:
  “我们虽是武学世家,但儿子自小养尊处优,除了学过一些武
  功之外,跟寻常富贵人家的纨裤子弟也没甚么分别,今日猝
  逢大难,仓皇应变,却也难怪得他。”不由得爱怜之心,油然
  而生,说道:“你外公家里甚么东西都有,不必携带太多物件。
  咱们只须多带些黄金银两,值钱的珠宝也带一些。此去到江
  西、湖南、湖北都有分局,还怕路上讨饭么?包裹越轻越好,
  身上轻一两,动手时便灵便一分。”林平之无奈,只得将包裹
  放下。
  王夫人道:“咱们骑马从大门光明正大的冲出去,还是从
  后门悄悄溜出去?”
  林震南坐在太师椅上,闭起双目,将旱烟管抽得呼呼直
  响,过了半天,才睁开眼来,说道:“平儿,你去通知局中上
  下人等,大家收拾收拾,天明时一齐离去。叫帐房给大家分
  发银两。待瘟疫过后,大家再回来。”林平之应道:“是!”心
  下好生奇怪,怎地父亲忽然又改变了主意。王夫人道:“你说
  要大家一哄而散?这镖局子谁来照看?”林震南道:“不用看
  了,这座闹鬼的凶宅,谁敢进来送死?再说,咱三人一走,余
  下各人难道不走?”当下林平之出房传讯,局中登时四下里都
  乱了起来。
  林震南待儿子出房,才道:“娘子,咱父子换上趟子手的
  衣服,你就扮作个仆妇,天明时一百多人一哄而散,敌人武
  功再高,也不过一两个人,他又去追谁好?”王夫人拍掌赞道:
  “此计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