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5
  瑛姑十余年来潜心苦修,这当胸一刺不知已练了几千几
  万遍。她明知段皇爷必定卫护周密,右手白刃刺出,左手早
  已舞成掌花,守住左右与后心三面,这一夺没将匕首拔出,眼
  见情势危急,双足一点,已跃向门口,回头一瞥,只见段皇
  爷左手抚胸,想是十分痛楚。
  她此刻大仇已报,心中却殊无快慰之意,忽然想起:“我
  与人私通生子,他没一言半语相责,仍是任由我在宫中居住,
  不但没将我处死,一切供养只有比前更加丰厚。他实在一直
  待我好得很啊。”她向来只记住段皇爷不救自己儿子性命,心
  中全是怨毒,此刻当胸一刃,才想到他的诸般好处,长叹一
  声,转身出门。
  这一转过身来,不禁尖声惊呼,全身汗毛直竖,但见一
  个老僧合十当胸,站在门口。灯光正映在他的脸上,隆准方
  口,眼露慈光,虽然作了僧人装束,却明明白白是当年君临
  南诏的段皇爷。瑛姑如见鬼魅,一个念头如电光般在心中一
  闪:“适才定是杀错了人。”眼光横扫,但见被自己刺了一刀
  的僧人慢慢站起身来,解去僧袍,左手在颏下一扯,将一把
  白胡子尽数拉了下来。瑛姑又是一声惊呼,这老僧竟是郭靖
  假装的。
  这正是黄蓉安排下的计谋。郭靖点了一灯大师的穴道,就
  是存心要代他受这一刀。他只怕那天竺僧人武功厉害,是以
  先出手攻他,岂如此人竟是丝毫不会武艺。当黄蓉在院子中
  向瑛姑解明三道算题、以“打狗棒法”阻路、再布油灯竹签
  之时,四弟子赶速给郭靖洗去身上泥污,剃光头发。他颏下
  白须,也是剃了一灯的胡子黏上去的。四大弟子本觉这事戏
  弄师父,大大不敬,而且郭靖本身须得干冒大险,各人心中
  也感不安,可是为了救师父之命,除此实无别法,若是由四
  弟子中一人出来假扮,他们武功不及瑛姑,势必被她一刀刺
  死。
  瑛姑挺刀刺来之时,郭靖眼明手快,在僧袍中伸出两指,
  捏住了刃锋扁平的两侧。哪知瑛姑这一刺狠辣异常,饶是郭
  靖指力强劲,终于刃尖还是入肉半寸,好在未伤肋骨,终无
  大碍。他若将软猬甲披在身上,原可挡得这一刀,只是瑛姑
  机伶过人,匕首中甲,定然知觉,那么祸胎终是不去,此次
  一击不中,日后又会再来寻仇。
  这“金蝉脱壳之计”眼见大功告成,哪知一灯突然在此
  时出现,不但瑛姑吃惊,余人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原来一灯
  元气虽然大伤,武功未失,郭靖又怕伤他身子,只点了他最
  不关紧要的穴道。一灯在隔房潜运内功,缓缓解开了自身穴
  道,恰好在这当口到了禅房门口。
  瑛姑脸如死灰,自忖这番身陷重围,定然无幸。
  一灯向郭靖道:“把匕首还她。”郭靖不敢违拗,将匕首
  递了过去。瑛姑茫然接过,眼望一灯,心想他不知要用甚么
  法子来折磨我,只见他缓缓解开僧袍,又揭开内衣,说道:
  “大家不许难为她,要好好让她下山。好啦,你来刺罢,我等
  了你很久很久了。”
  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柔和,瑛姑听来却如雷轰电掣一般,呆
  了半晌,手一松,当的一声,匕首落在地下,双手掩面疾奔
  而出。只听她脚步逐渐远去,终于杳无声息。
  众人相互怔怔的对望,都是默不作声。突然间咕咚、咕
  咚两声,那书生和农夫一俯一仰的跌倒在地。原来两人手指
  中毒,强自撑住,这时见师父无恙,心中一喜,再也支持不
  住。那樵子叫道:“快请师叔!”
  话犹未了,黄蓉已陪同那天竺僧人走了进来。他是疗毒
  圣手,取出药来给二人服了,又将二人手指头割开,放出黑
  血,脸上神色严重,口中叽哩咕噜的说道:“阿马里,哈失吐,
  斯骨尔,其诺丹基。”
  一灯懂得梵语,知道二人性命不妨,但中毒甚深,须得
  医治两月,方能痊愈。
  此时郭靖已换下僧服,裹好胸前伤口,向一灯磕头谢罪。
  一灯忙伸手扶起,叹道:“你舍命救我,真是罪过罪过。”他
  转头向师弟说了几句梵语,简述郭靖的作为。那天竺僧人道:
  “斯里星,昂依纳得。”
  郭靖一怔,这两句话他是会背的,当下依次背了下去,说
  道:“斯热确虚,哈虎文钵英……”当日周伯通教他背诵《九
  阴真经》,最后一篇全是这些古怪说话,郭靖不明其意,可是
  心中囫囵吞枣的记得滚瓜烂熟,这时便顺口接了下去。
  一灯与那天竺僧人听他居然会说梵语,都是一惊,又听
  他所说的却是一篇习练上乘内功的秘诀,更是诧异。一灯问
  起原委,郭靖照实说了。
  一灯惊叹无已,说道:“此中原委,我曾听重阳真人说过。
  撰述《九阴真经》的那位高人黄裳不但读遍道藏,更精通内
  典,识得梵文。他撰完真经,上卷的最后一章是真经的总旨,
  忽然想起,此经若是落入心术不正之人手中,持之以横行天
  下,无人制他得住。但若将这章总旨毁去,总是心有不甘,于
  是改写为梵文,却以中文音译,心想此经是否能传之后世,已
  然难言,中土人氏能通梵文者极少,兼修上乘武学者更属稀
  有。得经者如为天竺人,虽能精通梵文,却不识中文。他如
  此安排,其实是等于不欲后人明他经义。因此这篇梵文总纲,
  连重阳真人也是不解其义。岂知天意巧妙,你不懂梵文,却
  记熟了这些咒语一般的长篇大论,当真是难得之极的因缘。”
  当下要郭靖将经文梵语一句句的缓缓背诵,他将之译成汉语,
  写在纸上,授了郭靖、黄蓉二人。
  这《九阴真经》的总纲精微奥妙,一灯大师虽然学识渊
  博,内功深邃,却也不能一时尽解,说道:“你们在山上多住
  些日子,待我详加钻研,转授你二人。”又道:“我玄功有损,
  原须修习五年,方得复元,但依这真经练去,看来不用三月,
  便能有五年之功。虽然我所习是佛门功夫,与真经中所述的
  道家内功路子颇不相同,但看这总纲,武学到得最高处,殊
  途同归,与佛门所传亦无大别。”
  黄蓉说起洪七公为欧阳锋击伤之事,一灯大师甚是关心,
  说道:“你二人将这九阴神功告知你们师父,他必可由此恢复
  功力。”郭、蓉二人听了更是欢喜。
  二人在山上一连住了十余日,一灯大师每日里讲解九阴
  神功的要旨,黄蓉更借此养伤。
  这一日两人正在禅寺外闲步,忽听空中雕鸣啾急,那对
  白雕远远从东而至。黄蓉拍手叫道:“金娃娃来啦。”只见双
  雕敛翼落下,神态甚是委顿。两人不由得一惊,但见雌雕左
  胸血肉模糊,受了箭伤,箭枝已然不在,想是雕儿自行拔去
  了,雄雕脚上缚了一块青布,却无金娃娃的踪迹。
  黄蓉认得这青布是从父亲衫上撕下,那么双雕确是已去
  过桃花岛了。瞧这情形,莫非桃花岛来了强敌,黄药师忙于
  迎敌,无暇替女儿做那不急之务?双雕神骏异常,雌雕却被
  射中一箭,发箭之人武功自必甚是高强。郭靖忙替雌雕裹创
  敷药。
  黄蓉推详半天,不得端倪。双雕不会言语,虽然目睹桃
  花岛上情景,也不能透露半点消息。两人挂念黄药师安危,当
  即向一灯大师告别。
  一灯道:“本期尚有多日相聚,桃花岛上既然有事,我也
  不能再留你们了。但药兄神通广大,足智多谋,料来当世也
  无人能加害于他,两位不必多虑。”当下将渔、樵、耕、读四
  人都传来,命靖、蓉二人坐在面前蒲团之上,讲述武学中的
  精义,直说了一个多时辰,这才讲毕。
  靖、蓉二人依依不舍的告别下山。书生与农夫未曾痊愈,
  送到山门。那渔人与樵子直送到山脚,待二人找到小红马,这
  才执手互道珍重而别。
  回程熟路,景物依然,心境却已与入山时大不相同。想
  起一灯大师的深恩厚意,黄蓉情不自禁的向着山峰盈盈下拜,
  郭靖跟着跪倒磕头。
  一路上黄蓉虽然挂念父亲,但想他一生纵横天下,罕有
  受挫,纵遇强敌,即或不胜,也必足以自保,正如一灯大师
  所云:“料来当世也无人能加害于他”,是以也不怎么担心。两
  人坐在小红马背上,谈谈说说,甚是畅快。
  黄蓉笑道:“咱俩相识以来,不知遇了多少危难,但每吃
  一次亏,多少总有点好处,像这次我挨了裘千刃那老家伙两
  掌,却换得了九阴神功的秘奥,就算当年王重阳,却也不知。”
  郭靖道:“我宁可一点儿武功也没有,只要你平平安安。”黄
  蓉心中甚是喜欢,笑道:“啊哟,要讨好人家,也不用吹这么
  大的气!你若是不会武功,早就给打死啦,别说欧阳锋、沙
  通天他们,就是铁掌帮的一名黑衣汉子,也一刀削了你的脑
  袋。”郭靖道:“不管怎样,我可不能再让你受伤啦。上次在
  临安府自己受伤倒不怎样,这几天瞧着你挨痛受苦,唉,那
  当真不好过。”黄蓉笑道:“哼,你这人没心肝的。”郭靖奇道:
  “怎么?”黄蓉道:“你宁可自己受伤,让我心里不好过。”郭
  靖无言可答,纵声长笑,足尖在小红马肋上轻轻一碰,那马
  电驰而出,四足犹似凌空一般。
  中午时分,已到桃源县治。黄蓉元气究未恢复,骑了半
  天马,累得双颊潮红,呼吸顿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