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5
  瑛姑瞧那禅院情势,知道段皇爷必居后进,眼见黄蓉跟
  自己不住纠缠,必有诡计,心想这丫头年纪虽小,精灵古怪
  实不在乃父之下,莫要三十老娘倒绷婴儿,运粮船撞翻在阴
  沟里,为了看她计算,已耽搁了不少时刻,大事当前,怎地
  还在术数上耗那无谓的心思?当下更不打话,举步向内。转
  过佛殿,只见前面黑沉沉的没一星灯火。她孤身犯险,不敢
  直闯,提高声音叫道:“段智兴,你到底见我不见?在黑暗里
  缩头藏尾,算得是甚么大丈夫的行径?”
  黄蓉跟在她身后,接口笑道:“你嫌这里没灯么?大师就
  怕灯火太多,点出来吓坏了你,才教人熄了的。”瑛姑道:
  “哼,我是个命中要下地狱之人,还怕甚么刀山油锅?”黄蓉
  拍手笑道:“那好极了,我正要跟你玩玩刀山的玩意。”从怀
  中取出火折晃亮了,俯身点燃了地下一个火头。
  岂知自己足边就有油灯,这倒大出瑛姑意料之外,定睛
  看时,其实也不是甚么油灯,只是一只瓦茶杯中放了小半杯
  清油,浸着一根棉芯作灯心,茶杯旁竖着一根削尖的竹签,约
  有一尺来长,一端插在土中,另一端向上挺立,甚是锋锐。黄
  蓉足不停步,不住点去,片刻之间,地下宛似满天繁星,布
  满了灯火与竹签,每只茶杯之旁,必有一根尖棒。
  待得黄蓉点完,瑛姑早已数得明白,共是一百一十三只
  茶杯、一百一十三根竹签,不禁大为狐疑:“若说这是梅花桩
  功夫,不是七十二根,就该是一百零八根,一百一十三根却
  是什么道理?排列得又零零落落,既非九宫八卦,又不是梅
  花五出。而且这竹签如此锋利,上面哪里站得人?是了,她
  必是穿了铁底的鞋子。”心想:“小丫头有备而作,在这上面
  我必斗她不过,且假作不知,过去便是。”当下大踏步走去,
  竹签布得密密麻麻,难以通行,她横脚踢去,登时踢倒了五
  六根,口中说道:“捣甚么鬼?老娘没空陪小娃娃玩。”
  黄蓉急叫:“咦,咦,使不得,使不得。”瑛姑毫不理会,
  继续踢去。黄蓉叫道:“好啊,你蛮不讲理,我可要熄灯啦。
  快用心瞧一遍,把竹签方位记住了。”瑛姑心中一惊:“若是
  数人合力在此处攻我,他们早已记熟了方位,黑暗里我可要
  丧生在竹签之上。快快离此险地!”一提气,加快脚步,踢得
  更是急了。黄蓉叫道:“也不怕丑,胡赖!”竹棒起处,挡在
  瑛姑面前。
  油灯映照下一条绿幽幽的棒影从面前横掠而过,瑛姑哪
  把这个十几岁的少女放在心上,左掌直劈,就想一掌震断竹
  棒。哪知黄蓉这一棒使的是“打狗棒法”中的“封”字诀,棒
  法全是横使,并不攻击敌身,一条竹棒化成一片碧墙,挡在
  面门,只要敌人不踏上一步,那就无碍,若施攻击,立受反
  打。瑛姑这一掌劈去,嗒的一声,手背上反被棒端戳了一下,
  急忙缩手,已感又疼又麻。
  这一下虽非打中要害穴道,痛得却也甚是厉害,瑛姑本
  不把黄蓉的武功放在眼里,斗然间受了这一下,不禁又惊又
  怒。她吃了这个小亏,毫不急躁,反而沉住了气,先守门户,
  要瞧明白对方武功的路子再说,暗道:“当年我见到黑风双煞,
  功夫果然甚是了得,但他们都是三四十岁的壮年,怎么这小
  小丫头也有如此造诣?必是黄药师已把生平绝艺授了他这独
  生爱女。”她当年在桃花岛上吃过大亏,没见到黄药师一面,
  便已险些命丧岛上,对这位桃花岛主心中向来着实忌惮。
  她却不知这“打狗棒法”是丐帮帮主的绝技,即令是黄
  药师亲至,一时之间也未必破解得了。就在她这只守不攻、暗
  自沉吟之际,黄蓉竹棒仍是使开那“封”字诀,挡住瑛姑的
  进路,足下却不住移动走位,在竹签之间如穿花蝴蝶般飞舞
  来去,片刻之间,已用足尖把一百一十三盏油灯踢灭了大半。
  妙的是只踢熄火头,不但作灯的茶杯并未踏翻踢碎,连清油
  也溅出不多。
  她足上使的是桃花岛的“扫叶腿法”,移步迅捷,落点奇
  准,但瑛姑已瞧出她功夫未臻上乘,远不如竹棒使得变化莫
  测,何况她伤势虽愈,元气未复,若是攻她下盘,数十招即
  可取胜,可是心中计算方定,那油灯已被踢得剩下七八盏,这
  几盏油灯尽数留在东北角,在夜风中微微颤动,其余三隅已
  是漆黑一片,突然间黄蓉竹棒抢攻两招,瑛姑一怔,借着昏
  黄的灯光看准竹签空隙,退后一步。黄蓉竹棒在地下一撑,身
  子平掠而起,长袖拂去,七八盘油灯应手而灭。
  瑛姑暗暗叫苦,“我虽已有取胜之法,可是在这竹签丛中,
  每踏一步都能给签子刺穿足背,那又如何动手?”黑暗中只听
  得黄蓉叫道:“你记住竹签方位了吧?咱们在这里拆三十招,
  只要你伤得了我,就让你入内见段皇爷如何?”瑛姑道:“竹
  签是你所布,又不知在这里已练了多少时候,别人一瞬之间,
  怎能记得这许多油灯的方位。”黄蓉年幼好胜,又自恃记心过
  人,笑道:“这有何难?你点着油灯,将竹签拔出来重行插过,
  你爱插在哪里就插哪儿,然后熄了灯再动手过招如何?”
  瑛姑心想:“这不是考较武功,却是考较记心来了。这机
  伶小鬼聪明无比,我大仇未报,岂能拿性命来跟她赌赛记心?”
  灵机一动,已有计较,说道:“好,那倒也公平,老娘就陪你
  玩玩。”取出火折晃亮,点燃油灯。
  黄蓉笑道:“你何必自称老娘?我瞧你花容月貌,还胜过
  二八佳人,难怪段皇爷当年对你如此颠倒。”瑛姑正在拔着一
  根根竹签挪移地位,听了此言,呆了一呆,冷笑道:“他对我
  颠倒?我入宫两年,他几时理睬过人家?”黄蓉奇道:“咦,他
  不是教你武功了吗?”瑛姑道:“教武功就算理踩人家了?”黄
  蓉道:“啊,我知道啦。段皇爷要练先天功,可不能跟你太要
  好啊。”瑛姑哼了一声,道:“你懂什么?怎么他又生皇太子?”
  黄蓉侧过了头,想了片刻,道:“皇太子是从前生的,那时他
  还没练先天功呢。”
  瑛姑又哼了一声,不再言语,只是拔着竹签移动方位。黄
  蓉见她插一根,心中便记一根,不敢有丝毫怠忽,此事性命
  攸关,只要记错了数寸地位,待会动起手来,立时有竹签穿
  脚之祸。
  过了一会,黄蓉又道:“段皇爷不肯救你儿子,也是为了
  爱你啊。”瑛姑道:“你都知道了?哼,为了爱我?”语意中充
  满怨毒。黄蓉道:“他是喝老顽童的醋。若是不爱你,为什么
  要喝醋?他见到你那块‘四张机’的鸳鸯锦帕,实是伤心之
  极。”瑛姑从没想到段皇爷对己居然有这番情意,不禁呆呆出
  神。
  黄蓉道:“我瞧你还是好好回去吧。”瑛姑冷冷的道:“除
  非你有本事挡得住我。”黄蓉道:“好,既是定要比划,我只
  得舍命陪君子。只要你闯得过去,我决不再挡。若是闯不过
  呢?”瑛姑道:“以后我永不再上此山。要你陪我一年之约,也
  作罢论。”黄蓉拍手道:“妙极,要我在黑沼的烂泥塘里住上
  一年,也真难熬得紧。”
  说话之间,瑛姑已将竹签换插了五六十根,随即逐一踢
  灭油灯,说道:“其余的不用换了。”黑暗中五指成抓,猛向
  黄蓉戳来。黄蓉记住方位,斜身窜出,左足不偏不倚,刚好
  落在两根竹签之间,竹棒抖出,点她左肩。哪知瑛姑竟不回
  手,大踏步向前,只听格格格一连串响声过去,数十根竹签
  全被她踏断,径入后院去了。
  黄蓉一怔,立时醒悟:“啊也!上了她当。原来她换竹签
  时手上使劲,暗中将签条都捏断了。”只因好胜心盛,于这一
  着竟没料到,不由得大是懊恼。
  瑛姑闯进后院,伸手推门,只见房内蒲团上居中坐着一
  个老僧,银须垂胸,厚厚的僧衣直裹到面颊,正自低眉入定。
  渔、樵、耕、读四大弟子和几名老和尚、小沙弥侍立两旁。
  那樵子见瑛姑进来,走到老僧面前,合十说道:“师父,
  刘娘娘上山来访。”那老僧微微点了点头,却不说话。
  禅房中只点着一盏油灯,各人面目都看不清楚。瑛姑早
  知段皇爷已经出家,却想不到十多年不见,一位英武豪迈的
  皇爷竟已成为如此衰颓的老僧,想起黄蓉适才的话,似乎皇
  爷当年对自己确也不是全无情意,不禁心中一软,握着刀柄
  的手慢慢松了开来。
  一低头,只见那锦帕所制的婴儿肚兜正放在段皇爷蒲团
  之前,肚兜上放着一枚玉环,正是当年皇爷赐给她的。瞬时
  之间,入宫、学武、遇周、绝情、生子、丧儿的一幕幕往事
  都在眼前现了出来,到后来只见到爱儿一脸疼痛求助的神色,
  虽是小小婴儿,眼光中竟也似有千言万语,似在埋怨母亲不
  为他减却些微苦楚。
  她心中斗然刚硬,提起匕首,劲鼓腕际,对准段皇爷胸
  口一刀刺了进去,直没至柄。她知段皇爷武功了得,这一刀
  未必刺得他死,而且匕尖着肉之际,似乎略有异样,当下向
  里回夺,要拔出来再刺第二刀,哪知匕首牢牢嵌在他肋骨之
  中,一时竟没能拔动。只听得四大弟子齐声惊呼,同时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