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4
  他
  听王夫人说道:“都是你这没良心的薄幸汉子,害了我不算,
  还害了你的亲生女儿。语嫣……语嫣……她……她……可是
  你的亲生骨肉。”那时他胸口气息一塞,险些便晕了过去。当
  他在邻室听到王夫人和慕容复说话,提到她和他父亲之间的
  私情时,他内心便已隐隐不安,极怕王语嫣又和木婉清一般,
  竟然又是自己的妹子。待得王夫人亲口当众说出,哪里还容
  他有怀疑的余地?刹那间只觉得天旋地转,若不是手足被缚,
  口中塞物,便要乱冲乱撞,大叫大嚷。他心中悲苦,只觉一
  团气塞在胸间,已无法运转,手足冰冷,渐渐僵硬,心下大
  惊:“啊哟,这多半便是伯父所说的走火入魔,内功越是深厚,
  来势越凶险。我……我怎会走火入魔?”
  只觉冰冷之气,片刻间便及于手肘膝弯,段誉先是心中
  害怕,但随即转念:“语嫣既是我同父妹子,我这场相思,到
  头来终究归于泡影,我活在世上又有甚么滋味?还不如走火
  入魔,随即化身为尘为灰,无知无识,也免了终身的无尽烦
  恼。”
  段延庆连运三次内息,非但全无效应,反而胸口更增烦
  恶,当即不言不动,闭目而坐。
  慕容复道:“段殿下,在下虽将你迷倒,却绝无害你之意,
  只须殿下答允我一件事,在下不但双手奉上解药,还向殿下
  磕头赔罪。”说得甚是谦恭。
  段延庆冷冷一笑,说道:“姓段的活了这么一大把的年纪,
  大风大浪经过无数,岂能在人家挟制要胁之下,答允甚么事。”
  慕容复道:“在下如何敢对殿下挟制要胁?这里众人在此
  都可作为见证,在下先向殿下赔罪,再恭恭敬敬的向殿下求
  恳一事。”说着双膝一曲,便即跪倒,咚咚咚咚,磕了四个响
  头,意态实是恭顺。
  众人见慕容复突然行此大礼,无不大为诧异。他此刻控
  纵全局,人人的生死都操于他一人之手,就算他讲江湖义气,
  对段延庆这位前辈高手不肯失了礼数,那么深深一揖,也已
  足够,却又何以卑躬屈膝的向他磕头。
  段延庆也是大惑不解,但见他对自己这般恭敬,心中的
  气恼也不由得消了几分,说道:“常言道:礼下于人,必有所
  求。公子行此大礼,在下甚不敢当,却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言语之中,也客气起来。
  慕容复道:“在下的心愿,殿下早已知晓。但想兴复大燕,
  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今日我先扶保殿下登了大理国的皇位。殿
  下并无子息,恳请殿下收我为义子。我二人同心共济,以成
  大事,岂不两全其美?”
  段延庆听他说到“殿下并无子息”这六个字时,情不自
  禁的向段夫人瞧去,四目交投,刹那间交谈了千言万语。段
  延庆嘿嘿一笑,并不置答,心想:“这句话若在片刻之前说来,
  确是两全其美。可是此刻我已知自己有子,怎能再将皇位传
  之于你?”
  只听慕容复又道:“大宋江山,得自后周柴氏。当年周太
  祖郭威无后,以柴荣为子。柴世宗雄才大略,整军经武,为
  后周大树声威。郭氏血食,多延年月,后世传为美谈。事例
  不远,愿殿下垂鉴。”段延庆道:“你当真要我将你收为义子?”
  慕容复道:“正是。”
  段延庆心道:“此刻我身中毒药,唯有勉强答允,毒性一
  解,立时便将他杀了。”便淡淡的道:“如此你却须改姓为段
  了?你做了大理国的皇帝,兴复燕国的念头更须收起。慕容
  氏从此无后。你可都做得到么?”他明知慕容复定然另有打算,
  只要他做了大理国君,数年间以亲信遍布要津,大诛异己和
  段氏忠臣后,便会复姓“慕容”,甚至将大理国的国号改为
  “大燕”,亦不足为奇。此刻所以要连问他三件为难之事,那
  是以进为退,令他深信不疑,如答允得太过爽快,便显得其
  意不诚、存心不良了。
  慕容复沉吟片刻,踌躇道:“这个……”其实他早已想到
  日后做了大理皇帝的种种措施,与段延庆的猜测不远,他也
  想到倘若答允得太过爽快,便显得其意不诚、存心不良,是
  以沉吟半晌,才道:“在下虽非忘本不孝之人,但成大事者不
  顾小节,既拜殿下为父,自当忠于段氏,一心不二。”
  段延庆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老夫浪荡江湖,
  无妻无子,不料竟于晚年得一佳儿,大慰平生。你这孩儿年
  少英杰,我当真老怀大畅。我一生最喜欢之事,无过于此。观
  世音菩萨在上,弟子感激涕零,纵然粉身碎骨,亦不足以报
  答你白衣观世音菩萨的恩德于万一。”心中激动,两行泪水从
  颊上流下,低下头来,双手合十,正好对着段夫人。
  段夫人极缓极缓的点头,目光始终瞧着躺在地下的儿子。
  段延庆这几句话,说的乃是他真正的儿子段誉,除了段
  夫人之外,谁也不明他的言外之意,都道他已答允慕容复,收
  他为义子,将来传位于他,而他言辞中的真挚诚恳,确是无
  人能有丝毫怀疑,“天下第一大恶人”居然能当众流泪,那更
  是从所未闻之事。
  慕容复喜道:“殿下是武林中的前辈英侠,自必一言九鼎,
  决无反悔。义父在上,孩儿磕头。”双膝一屈,又跪了下去。
  忽听得门外有人大声说道:“非也,非也!此举万万不可!”
  门帷一掀,一人大踏步走进屋来,正是包不同。
  慕容复当即站起,脸色微变,转过头来,说道:“包三哥
  有何话说?”
  包不同道:“公子爷是大燕国慕容氏堂堂皇裔,岂可改姓
  段氏?兴复燕国的大业虽然艰难万分,但咱们鞠躬尽瘁,竭
  力以赴。能成大事固然最好,若不成功,终究是世上堂堂正
  正的好汉子。公子爷要是拜这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家伙
  做义父,就算将来做得成皇帝,也不光彩,何况一个姓慕容
  的要去当大理皇帝,当真是难上加难。”
  慕容复听他言语无礼,心下大怒,但包不同是他亲信心
  腹,用人之际,不愿直言斥责,淡淡的道:“包三哥,有许多
  事情,你一时未能明白,以后我自当慢慢分说。”
  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公子爷,包不同虽蠢,你
  的用意却能猜到一二。你只不过想学韩信,暂忍一时胯下之
  辱,以备他日的飞黄腾达。你是想今日改姓段氏,日后掌到
  大权,再复姓慕容,甚至于将大理国的国号改为大燕;又或
  是发兵征宋伐辽,恢复大燕的旧疆故土。公子爷,你用心虽
  善,可是这么一来,却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不
  免于心有愧,为举世所不齿。我说这皇帝嘛,不做也罢。”
  慕容复心下怒极,大声道:“包三哥言重了,我又如何不
  忠、不孝、不仁、不义?”
  包不同道:“你投靠大理,日后再行反叛,那是不忠;你
  拜段延庆为父,孝于段氏,于慕容氏为不孝,孝于慕容,于
  段氏为不孝;你日后残杀大群群臣,是为不仁,你……”
  一句话尚未完,突然间波的一声响,他背心正中已重重
  的中了一掌,只听得慕容复冷冷的道:“我卖友求荣,是为不
  义。”他这一掌使足阴柔内劲,打在包不同灵台、至阳两处大
  穴之上,正是致命的掌力。包不同万没料到这个自己从小扶
  持长大的公子爷竟会忽施毒手,哇的一口鲜血喷出,倒地而
  死。
  当包不同顶撞慕容复之时,邓百川、公冶乾、风波恶三
  人站在门口倾听,均觉包不同的言语虽略嫌过份,道理却是
  甚正,忽见慕容复掌击包不同,三人大吃一惊,一齐冲进。
  风波恶抱住包不同身子,叫道:“三哥,三哥,你怎么了?”
  只见包不同两行清泪,从颊边流将下来,一探他的鼻息,却
  已停了呼吸,知他临死之时,伤心已达到极点。风波恶大声
  道:“三哥,你虽没有了气息,想必仍要问一问公子爷:‘为
  甚么下毒手杀我?’”说着转过头来,凝视慕容复,眼光中充
  满了敌意。
  邓百川朗声道:“公子爷,包三哥说话向喜顶撞别人,你
  从小便知。纵是他对公子爷言语无礼,失了上下之份,公子
  略加责备,也就是了,何以竟致取他性命?”
  其实慕容复所恼恨者,倒不是包不同对他言语无礼,而
  是恨他直言无忌,竟然将自己心中的图谋说了出来。这么一
  来,段延庆多半便不肯收自己为义子,不肯传位,就算立了
  自己为皇太子,也必布置部署,令自己兴复大燕的图谋难以
  得逞,情急之下,不得不下毒手,否则那顶唾手可得的皇冠,
  又要随风飞去了。他听了风邓二人的说话,心想:“今日之事,
  势在两难,只能得罪风邓二人,不能令延庆太子心头起疑。”
  便道:“包不同对我言语无礼,那有甚么干系?他跟随我多年,
  岂能为了几句顶撞我的言语,便即伤他性命?可是我一片至
  诚,拜段殿下为父,他却来挑拨离间我父子的情谊,这如何
  容得?”
  风波恶大声道:“在公子爷心中,十余年来跟着你出生入
  死的包不同,便万万及不上一个段延庆了?”慕容复道:“风
  四哥不必生气。我改投大理段氏,却是全心全意,决无半分
  他念。包三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这才不得不下重
  手。”公冶乾冷冷的道:“公子爷心意已决,再难挽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