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4
  可是
  咽喉间只能发出几下嘶哑的声音。
  那白衣女子听到菩提树下有响声发出,回过身来,只见
  尘土中有一团人不像人、兽不像兽的东西在爬动,仔细看时,
  发觉是一个遍身血污、肮脏不堪的化子。她走近几步,凝目
  瞧去,但见这化子脸上、身上、手上,到处都是伤口,每处
  伤口中都在流血,都有蛆虫爬动,都在发出恶臭。
  那女子这时心下恼恨已达到极点,既决意报复丈夫的负
  心薄幸,又自暴自弃的要极力作贱自己。她见到这化子的形
  状如此可怖,初时吃了一惊,转身便要逃开,但随即心想:
  “我要找一个天下最丑陋、最污秽、最卑贱的男人来和他相好。
  你是王爷,是大将军,我偏偏去和一个臭叫化相好。”
  她一言不发,慢慢解去了身上的罗衫,走到段延庆身前,
  投身在他怀里,伸出像白山茶花花瓣般的手臂,搂住他的脖
  子……
  淡淡的微云飘过来,掩住了月亮,似乎是月亮招手叫微
  云过来遮住它的眼睛,它不愿见到这样诧异的情景:这样高
  贵的一位夫人,竟会将她像白山茶花花瓣那样雪白娇艳的身
  子,去交给这样一个满身脓血的乞丐。
  那白衣女子离去之后良久,段延庆兀自如在梦中,这是
  真的还是假的?是自己神智糊涂了,还是真的菩萨下凡?鼻
  中还能闻到她身上那淡淡的香气,一侧头,见到了自己适才
  用指头在泥地上划的七个字:“你是观世音菩萨”?
  他写了这七个字问她。那位女菩萨点了点头。突然间,几
  粒水珠落在字旁的尘土之中,是她的眼泪,还是观音菩萨杨
  枝洒的甘露?段延庆听人说过,观世音菩萨曾化为女身,普
  渡沉溺在欲海中的众生,那是最慈悲的菩萨。“一定是观世音
  菩萨的化身。观音菩萨是来点化我,叫我不可灰心气馁。我
  不是凡夫俗子,我是真命天子。否则的话,那怎么会?”
  段延庆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之际,突然得到这位长发
  白衣观音舍身相就,登时精神大振,深信天命攸归,日后必
  登大宝,那么眼前的危难自不致成为大患。他信念一坚,只
  觉眼前一片光明。次日清晨,也不再问枯荣大师已否出定,跪
  在菩提树下深深叩谢观音菩萨的恩德,折下两根菩提树枝以
  作拐杖,挟在胁下,飘然而去。
  他不敢在大理境内逗留,远至南部蛮荒穷乡僻壤之处,养
  好伤后,苦练家传武功。最初五年习练以杖代足,再将“一
  阳指”功夫化在钢杖之上;又练五年后,前赴两湖,将所有
  仇敌一家家杀得鸡犬不留,手段之凶狠毒辣,实是骇人听闻,
  因而博得了“天下第一大恶人”的名头,其后又将叶二娘、南
  海鳄神、云中鹤三人收罗以为羽翼。他曾数次潜回大理,图
  谋复位,但每次都发觉段正明的根基牢不可拔,只得废然而
  退。最近这一次与黄眉僧下棋比拚内力,眼见已操胜算,不
  料段誉这小子半途里杀将出来,令他功败垂成。
  此刻他正欲伸杖将段誉戳死,以绝段正明、段正淳的后
  嗣,突然间段夫人吟了那四句话出来:“天龙寺外,菩提树下,
  化子邋遢,观音长发。”
  这十六个字说来甚轻,但在段延庆听来,直如晴天霹雳
  一般。他更看到了段夫人脸上的神色,心中只是说:“难道……
  难道……她就是那位观音菩萨……”
  只见段夫人缓缓举起手来,解开了发髻,万缕青丝披将
  下来,垂在肩头,挂在脸前,正便是那晚天龙寺外、菩提树
  下那位观音菩萨的形相。段延庆更无怀疑:“我只当是菩萨,
  却原来是镇南王妃。”
  其实当年他过得数日,伤势略痊,发烧消退,神智清醒
  下来,便知那晚舍身相救的白衣女人是人,决不是菩萨,只
  不过他实不愿这个幻想化为泡影,不住的对自己说:“那是白
  衣观音,那是白衣观音!”
  这时候他明白了真相,心中却立时生出一个绝大的疑窦:
  “为甚么她要这样?为甚么她看中了我这么一个满身血脓的邋
  遢化子?”他低头寻思,忽然间,几滴水珠落在地下尘土之中,
  就像那天晚上一样,是泪水?还是杨枝甘露?
  他抬起头来,遇到了段夫人泪水盈盈的眼波,蓦地里他
  刚硬的心肠软了,嘶哑着问道:“你要我饶了你儿子的性命?”
  段夫人摇了摇头,低声道:“他……他颈中有一块小金牌,刻
  着他的生辰八字。”段延庆大奇:“你不要我饶你儿子的性命,
  却叫我去看他甚么劳什子的金牌,那是甚么意思?”
  自从他明白了当年“天龙寺外、菩提树下”这回事的真
  相之后,对段夫人自然而然的生出一股敬畏感激之情,伸过
  杖去,先解开了她身上被封的重穴,然后俯身去看段誉的头
  颈,见他颈中有条极细的金链,拉出金链,果见链端悬着一
  块长方的小金牌,一面刻着“长命百岁”四字,翻将过来,只
  见刻着一行小字:“大理保定二年癸亥十一月廿三日生”。
  段延庆看到“保定二年”这几个字,心中一凛:“保定二
  年?我就在这一年的二月间被人围攻,身受重伤,来到天龙
  寺外。啊哟,他……他是十一月的生日,刚刚相距十个月,难
  道十月怀胎,他……他……他竟然便是我的儿子?”
  他脸上受过几处沉重刀伤,筋络已断,种种惊骇诧异之
  情,均无所现,但一瞬之间竟变得没半分血色,心中说不出
  的激动,回头去瞧段夫人时,只见她缓缓点了点头,低声说
  道:“冤孽,冤孽!”
  段延庆一生从未有过男女之情,室家之乐,蓦地里竟知
  道世上有一个自己的亲身儿子,喜悦满怀,实是难以形容,只
  觉世上甚么名利尊荣,帝王基业,都万万不及有一个儿子的
  可贵,当真是惊喜交集,只想大叫大跳一番,当的一声,手
  中钢杖掉在地下。
  跟着脑海中觉得一阵晕眩,左手无力,又是当的一响,左
  手钢杖也掉在地下,胸中有一个极响亮的声音要叫了出来:
  “我有一个儿子!”一瞥眼见到段正淳,只见他脸现迷惘之色,
  显然对他夫人这几句话全然不解。
  段延庆瞧瞧段正淳,又瞧瞧段誉,但见一个脸方,一个
  脸尖,相貌全然不像,而段誉俊秀的形貌,和自己年轻之时
  倒有七八分相似,心下更无半分怀疑,只觉说不出的骄傲:
  “你就算做了大理国皇帝而我做不成,那又有甚么希罕?我有
  儿子,你却没有。”这时候脑海中又是一晕,眼前微微一黑,
  心想:“我实是欢喜得过了份。”
  忽听得咕咚一声,一个人倒在门边,正是云中鹤。段延
  庆吃了一惊,暗叫:“不好!”左掌凌空一抓,欲运虚劲将钢
  杖拿回手中,不料一抓之下,内力运发不出,地下的钢杖丝
  毫不动。段延庆吃惊更甚,当下不动声色,右掌又是运劲一
  抓,那钢杖仍是不动,一提气时,内息也已提不上来,知道
  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着了旁人的道儿。
  只听得慕容复说道:“段殿下,那边室中,还有一个你急
  欲一见之人,便请移驾过去一观。”段延庆道:“却是谁人?慕
  容公子不妨带他出来。”慕容复道:“他无法行走,还得请殿
  下劳步。”
  听了这几句话后,段延庆心下已然雪亮,暗中使了迷药
  的自是慕容复无疑,他忌惮自己武功厉害,生怕药力不足,不
  敢贸然破脸,要自己走动一下,且看劲力是否尚存,自忖进
  屋后时刻留神,既没吃过他一口茶水,亦未闻到任何特异气
  息,怎会中他毒计?寻思:“定是我听了段夫人的话后,喜极
  忘形,没再提防周遭的异动,以至被他做下了手脚。”淡淡的
  道:“慕容公子,我大理段氏不善用毒,你该当以‘一阳指’
  对付我才是。”
  慕容复微笑道:“段殿下一代英杰,岂同泛泛之辈?在下
  这‘悲酥清风’,当年乃是取之西夏,只是略加添补,使之少
  了一种刺目流泪的气息。段殿下曾隶籍西夏一品堂麾下,在
  下以‘悲酥清风’相飨,却也不失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
  施彼身’的家风。”
  段延庆暗暗吃惊,那一年西夏一品堂高手以“悲酥清
  风”迷倒丐帮帮众无数,尽数将之擒去,后来西夏众武士连
  同赫连铁树将军、南海鳄神、云中鹤等反中此毒,为丐帮所
  擒,幸得自己夺到解药,教出众人。当时墙壁之上,确然题
  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字样,书明施毒者是姑苏慕容,
  慕容复手中自然有此毒药,事隔多时,早已不放在心上。他
  心下自责忒也粗心大意,当下闭目不语,暗暗运息,想将毒
  气逼出体外。
  慕容复笑道:“要解这‘悲酥清风’之毒,运功凝气都是
  无用……”一句话未说完,王夫人喝道:“你怎么把舅妈也毒
  倒了,快取解药来!”慕容复道:“舅妈,甥儿得罪,少停自
  当首先给舅妈解药。”王夫人怒道:“甚么少停不少停的?快,
  快拿解药来。”慕容复道:“真是对不住舅妈了,解药不在甥
  儿身边。”
  段夫人刀白凤被点中的重穴原已解开,但不旋踵间又给
  “悲酥清风”迷倒。厅堂上诸人之中,只有慕容复事先闻了解
  药,段誉百毒不侵,这才没有中毒。
  但段誉却也正在大受煎熬,心中说不出的痛苦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