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4
  走向李
  秋水,将那画交了给她。
  李秋水接过画来,向众女横了一眼,淡淡一笑,道:“你
  们主人和我苦拚恶斗,终于不敌,你们这些萤烛之光,也敢
  和日月相争么?”
  虚竹回过头来,只见众女手按剑柄,神色悲愤,显然是
  要一拥而上,杀李秋水而为童姥报仇,只是未得新主人的号
  令,不敢贸然动手。
  虚竹说道:“师叔,你,你……”李秋水道:“你师伯武
  功是很好的,就是有时候不大精细。她救兵一到,我哪里还
  有抵御的余地,自然只好诈死。嘿嘿,终于是她先我而死。她
  全身骨碎筋断,吐气散功,这样的死法,却是假装不来的。”
  虚竹道:“在那冰窖中恶斗之时,师伯也曾假死,骗过了师叔
  一次,大家扯直,可说是不分高下。”
  李秋水叹道:“在你心中,总是偏向你师伯一些。”一面
  将那画展开,只看得片刻,脸上神色便即大变,双手不住发
  抖,连得那画也簌簌颤动,李秋水低声道:“是她,是她,是
  她!哈哈,哈哈,哈哈!”笑声中充满了愁苦伤痛。
  虚竹不自禁的为她难过,问道:“师叔,怎么了?”心下
  寻思:“一个说‘不是她’,一个说‘是她’,却不知到底是谁?”
  李秋水向画中的美女凝神半晌,道:“你看,这人嘴角边
  有颗酒窝,右眼旁有个黑痣,是不是?”虚竹看了看画中美女,
  点头道:“是!”李秋水黯然道:“她是我的小妹子!”虚竹更
  是奇怪,道:“是你的小妹子?”李秋水道:“我小妹容貌和我
  十分相似,只是她有酒窝,我没有,她右眼旁有颗小小的黑
  痣,我也没有。”虚竹“嗯”了一声。李秋水又道:“师姊本
  来说道:师哥为她绘了一幅肖像,朝夕不离,我早就不信,却
  ……却……却料不到竟是小妹。到底……到底……这幅画是
  怎么来的?”
  虚竹当下将无崖子如何临死时将这幅画交给自己、如何
  命自己到大理无量山去寻人传授武艺、童姥见了这幅画如何
  发怒等情,一一说了。
  李秋水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师姊初见此画,只道画中
  人是我,一来相貌甚像,二来师哥一直和我很好,何况……
  何况师姊和我相争之时,我小妹子还只十一岁,师姊说什么
  也不会疑心到是她,全没留心到画中人的酒窝和黑痣。师姊
  直到临死之时,才发觉画中人是我小妹子,不是我,所以连
  说三声‘不是她’。唉,小妹子,你好,你好,你好!”跟着
  便怔怔的流下泪来。
  虚竹心想:“原来师伯和师叔都对我师父一往情深,我师
  父心目之中却另有其人。却不知师叔这个小妹子是不是尚在
  人间?师父命我持此图像去寻师学艺,难道这个小妹子是住
  在大理无量山中吗?”问道:“师叔,她……你那个小妹子,是
  住在大理无量山中?”
  李秋水摇了摇头,双目向着远处,似乎凝思往昔,悠然
  神往,缓缓道:“当年我和你师父住在大理无量山剑湖之畔的
  石洞中,逍遥快活,胜过神仙。我给他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我们二人收罗了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秘笈,只盼创一门包罗
  万有的奇功。那一天,他在山中找到了一块巨大的美玉,便
  照着我的模样雕刻一座人像,雕成之后,他整日价只是望着
  玉像出神,从此便不大理睬我了。我跟他说话,他往往答非
  所问,甚至是听而不闻,整个人的心思都贯注在玉像身上。你
  师父的手艺巧极,那玉像也雕刻得真美,可是玉像终究是死
  的,何况玉像依照我的模样雕成,而我明明就在他身边,他
  为什么不理我,只是痴痴瞧着玉像。目光中流露出爱恋不胜
  的神色?那为什么?那为什么?”她自言自语,自己问自己,
  似乎已忘了虚竹便在身旁。
  过了一会,李秋水又轻轻说道:“师哥,你聪明绝顶,却
  又痴得绝顶,为什么爱上了你自己手雕的玉像,却不爱那会
  说、会笑、会动、会爱你的师妹?你心中把这玉像当成了我
  小妹子,是不是?我喝这玉像的醋,跟你闹翻了,出去找了
  许多俊秀的少年郎君来,在你面前跟他们调情,于是你就此
  一怒而去,再也不回来了。师哥,其实你不用生气,那些美
  少年一个个都给我杀了,沉在湖底,你可知道么?”
  她提起那幅画像又看了一会,说道:“师哥,这幅画你在
  什么时候画的?你只道画的是我,因此叫你徒弟拿了画儿到
  无量山来找我。可是你不知不觉之间,却画成了我的小妹子,
  你自己也不知道罢?你一直以为画中人是我。师哥,你心中
  真正爱的是我小妹子,你这般痴情地瞧着那玉像,为什么?为
  什么?现下我终于懂了。”
  虚竹心道:“我佛说道,人生在世,难免痴嗔贪三毒。师
  伯、师父、师叔都是大大了不起的人物,可是纠缠在这三毒
  之间,尽管武功卓绝,心中的烦恼痛苦,却也和一般凡夫俗
  子无异。”
  李秋水回过头来,瞧着虚竹,说道:“贤侄,我有一个女
  儿,是跟你师父生的,嫁在苏州王家,你几时有空……”忽
  然摇了摇头,叹道:“不用了,也不知她此刻是不是还活在世
  上,各人自己的事都还管不了……”突然尖声叫道:“师姊,
  你我两个都是可怜虫,都……都……教这没良心的给骗了,哈
  哈,哈哈,哈哈!”她大笑三声,身子一仰,翻倒在地。
  虚竹俯身去看时,但见她口鼻流血,气绝身亡,看来这
  一次再也不会是假的了。他瞧着两具尸首,不知如何是好。
  昊天部为首的老妇说道:“尊主,咱们是否将老尊主的遗
  体运回灵鹫宫隆重安葬?敬请尊主示下。”虚竹道:“该当如
  此。”指着李秋水的尸身道:“这位……这位是你们尊主的同
  门师妹,虽然她和尊主生前有仇,但……但死时怨仇已解,我
  看……我看也……不如一并运去安葬,你们以为怎样?”那老
  妇躬身道:“谨遵吩咐。”虚竹心下甚慰,他本来生怕这些青
  衣女子仇恨李秋水,不但不愿运她尸首去安葬,说不定还会
  毁尸泄愤,不料竟半分异议也无。他浑不知童姥治下众女对
  主人敬畏无比,从不敢有半分违拗,虚竹既是他们新主人,自
  是言出法随,一如所命。
  那老妇指挥众女,用毛毡将两具尸首裹好,放上骆驼,然
  后恭请虚竹上驼。虚竹谦逊了几句,心想事已如此,总得亲
  眼见到二人遗体入土,这才回少林寺去待罪。问起那老妇的
  称呼,那老妇道:“奴婢夫家姓余,老尊主叫我‘小余’,尊
  主随便呼唤就是。”童姥九十余岁,自然可以叫她“小余”,虚
  竹却不能如此叫法,说道:“余婆婆,我法号虚竹,大家平辈
  相称便是,尊主长,尊主短的,岂不折杀了我么?”
  余婆拜伏在地,流泪道:“尊主开恩!尊主要打要杀,奴
  婢甘受,求恳尊主别把奴婢赶出灵鹫宫去。”
  虚竹惊道:“快请起来,我怎么会打你、杀你?”忙将她
  扶起。其余众女都跪下求道:“尊主开恩。”虚竹大为惊诧,忙
  问原因,才知童姥怒极之时,往往口出反语,对人特别客气,
  对方势必身受惨祸,苦不堪言。乌老大等洞主、岛主逢到童
  姥派人前来责打辱骂,反而设宴相庆,便知再无祸患,即因
  此故。这时虚竹对余婆谦恭有礼,众女只道他要重责。虚竹
  再三温言安慰,众女却仍是惴惴不安。
  虚竹上了骆驼,众女说什么也不肯乘坐,牵了骆驼,在
  后步行跟随。虚竹道:“咱们须得尽快赶回灵鹫宫去,否则天
  时已暖,只怕……只怕尊主的遗体途中有变。”众女这才不敢
  违拗,但各人只在他坐骑之后远远随行。虚竹要想问问灵鹫
  宫中情形,竟是不得其便。
  一行人径向西行,走了五日,途中遇到了朱天部的哨骑。
  余婆婆发出讯号,那哨骑回去报信,不久朱天部诸女飞骑到
  来,一色都是紫衫,先向童姥遗体哭拜,然后参见新主人。朱
  天部的首领姓石,三十来岁年纪,虚竹便叫她“石嫂”。他生
  怕众女起疑,言辞间便不敢客气,只淡淡的安慰了几句,说
  她们途中辛苦。众女大喜,一齐拜谢。虚竹不敢提什么“大
  家平辈称呼”之言,只说不喜听人叫他“尊主”,叫声“主
  人”,也就是了。众女躬身凛遵。
  如此连日西行,昊天部、朱天部派出去的联络游骑将赤
  天、阳天、玄天、幽天、成天五部众女都召了来,只有鸾天
  部在极西之处搜寻童姥,未得音讯。灵鹫宫中并无一个男子,
  虚竹处身数百名女子之间,大感尴尬,幸好众女对他十分恭
  敬,若非虚竹出口相问,谁也不敢向他说一句话,倒使他免
  了许多为难。
  这一日正赶路间,突然一名绿衣女子飞骑奔回,是阳天
  部在前探路的哨骑,摇动绿旗,示意前途出现了变故。她奔
  到本部首领之前,急语禀告。
  阳天部的首领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名叫符敏仪,听罢
  禀报,立即纵下骆驼,快步走到虚竹身前,说道:“启禀主人:
  属下哨骑探得,本宫旧属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一众奴才,乘
  老尊主有难,居然大胆作反,正在攻打本峰。钧天部严守上
  峰道路,一众妖人无法得逞,只是钧天部派下峰来求救的姊
  妹却给众妖人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