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3
  哎唷,我只道咱们小康只会偷
  汉子,原来来会偷衣服呢。”
  马夫人星眼流波,嫣然一笑,说道:“我才不是偷新衣新
  裤呢!我拿起桌上针线篮里的剪刀,将那件新衣裳剪得粉碎,
  又把那条裤子剪成了一条条的,永远缝补不起来。我剪烂了
  这套新衣新裤之后,心中说不出的欢喜,比我自己有新衣服
  穿还要痛快。”
  段正淳一直脸蕴笑意,听到这里,脸上渐渐变色,颇为
  不快,说道:“小康,别说这些旧事啦,咱们睡罢!”
  马夫人道:“不,难得跟你有几天相聚,从今而后,只怕
  咱俩再也不得见面了,我要跟你说多些话。段郎,你可知道
  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故事?我要叫你明白我的脾气,从小就
  是这样,要是有一件物事我日思夜想,得不到手,偏偏旁人
  运气好得到了,那么我说什么也得毁了这件物事。小时候使
  的是笨法子,年纪慢慢大起来,人也聪明了些,就使些巧妙
  点的法子啦。”
  段正淳摇了摇头,道:“别说啦。这些煞风景的话,你让
  我听了,叫我没了兴致,待会可别怪我。”
  马夫人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慢慢打开了绑着头发的白
  头绳,长发直垂到腰间,柔丝如漆。她拿起一只黄杨木的梳
  子,慢慢梳着长发,忽然回头一笑,脸色娇媚无限,说道:
  “段郎,你来抱我!”声音柔腻之极。
  萧峰虽对这妇人心下厌憎,烛光下见到她的眼波,听到
  她“你来抱我”这四个字,也不自禁的怦然心动。
  段正淳哈哈一笑,撑着炕边,要站起来去抱她。却是酒
  喝得多了,竟然站不起身,笑道:“也只喝了这六七杯酒儿,
  竟会醉得这么厉害。小康,你的花容月貌,令人一见心醉,真
  抵得上三斤烈酒,嘿嘿。”
  萧峰一听,吃了一惊:“只喝了六七杯酒,如何会醉?段
  正淳内力非同泛泛,就算没半点酒量,也决没这个道理,这
  中间大有蹊跷。”
  只听马夫人格格娇笑,腻声道:“段郎,你过来哟,我没
  半点力气,你……你……你快来抱我。”
  秦红棉和阮星竹卧在窗外,马夫人这等撒娇使媚,一句
  句传入耳来,均是妒火攻心,几欲炸裂了胸膛,偏又提不起
  手来塞住耳朵。
  段正淳左手撑在炕边,用力想站起身来,但身子刚挺直,
  双膝酸软,又即坐倒,笑道:“我也是没半点力气,真是奇怪
  了。我一见到你,便如耗子见了猫,全身都是酸软啦。”
  马夫人轻笑道:“我不依你,只喝了这一点儿,便装醉哄
  人。你运运气,使动内力,不就得了?”
  段正淳调运内息,想提一口真气,岂知丹田中空荡荡地,
  便如无边无际,什么都捉摸不着,他连提三口真气,不料修
  培了数十年的深厚内力陡然间没影没踪,不知已于何时离身
  而去。这一来可就慌了,知道事情不妙。但他久历江湖风险,
  脸上丝毫不动声色,笑道:“只剩下一阳指和六脉神剑的内劲,
  这可醉得我只会杀人,不会抱人了。”
  萧峰心道:“这人虽然贪花好色,却也不是个胡涂脚色。
  他已知身陷危境,说什么‘只会杀人,不会抱人’。其实他一
  阳指是会的,六脉神剑可就不会,显是在虚声恫吓。他若没
  了内力,一阳指也使不出来。”
  马夫人软洋洋的道:“啊哟,我头晕得紧,段郎,莫非……
  莫非这酒中,给你作了手脚么?”段正淳本来疑心她在酒中下
  药,听她这么说,对她的疑心登时消了,招了招手,说道:
  “小康,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马夫人似要举步走到他身
  边,但却站不起来,伏在桌上,脸泛桃红,只是喘气,媚声
  道:“段郎,我一步也动不了啦,你怕我不肯跟你好,在酒里
  下了春药,是不是?你这小不正经的。”
  段正淳摇了摇头,打个手势,用手指蘸了些酒,在桌上
  写道:“已中敌人毒计,力图镇静。”说道:“现下我内力提上
  来啦,这几杯毒酒,却也迷不住我。”马夫人在桌上写道:
  “是真是假?”段正淳写道:“不可示弱。”大声道:“小康,你
  有什么对头,却使这毒计来害我?”
  萧峰在窗外见到他写“不可示弱”四字,暗叫不妙,心
  道:“饶你段正淳精明厉害,到头来还是栽在女人手里。这毒
  药明明是马夫人下的,她听你说‘只会杀人,不会抱人’,忌
  惮你武功了得,这才假装自己也中了毒,探问你的虚实,如
  何这么容易上了当?”
  马夫人脸现忧色,又在桌上写道:“内力全失是真是假?”
  口中却道:“段郎,若有什么下三滥的奸贼想来打咱们主意,
  那是再好也没有了。闲着无聊,正好拿他来消遣。你只管坐
  着别理会,瞧他可有胆子动手。”
  段正淳写道:“只盼药性早过,敌人缓来。”说道:“是啊,
  有人肯来给咱们作耍,正是求之不得。小康,你要不要瞧瞧
  我凌空点穴的手段?”
  马夫人笑道:“我可从来没见过,你既内力未失,便使一
  阳指在纸窗上戳个窟窿,好不好?”段正淳眉头微蹙,连使眼
  色,意思说:“我内力全无,那里还能凌空点穴?我是在恐吓
  敌人,你怎地不会意?”马夫人却连声催促,道:“快动手啊,
  你只须在纸窗上戳个小窟窿,便能吓退敌人,否则那可糟了,
  别让敌人瞧出了破绽。”
  段正淳又是一凛:“她向来聪明机伶,何以此刻故意装
  傻?”正沉吟间,只听马夫人柔声道:“段郎,你中了‘十香
  迷魂散’的烈性毒药,任你武功登天,那也必内力全失。你
  如果还能凌空点穴,能在纸窗上用内力真气刺一个小孔,那
  可就奇妙得紧了。”段正淳失惊道:“我……我是中了‘十香
  迷魂散’的歹毒迷药?你怎么……怎么知道?”
  马夫人娇声笑道:“我给你斟酒之时,嘻嘻,好像一个不
  小心,将一包毒药掉入酒壶中了。唉,我一见到你,就神魂
  颠倒,手足无措,段郎,你可别怪我。”
  段正淳强笑道:“嗯,原来如此,那也没什么。”这时他
  已心中雪亮,知道已被马夫人制住,若是狂怒喝骂,决计无
  补于事,脸上只好装作没事人一般,竭力镇定心神,设法应
  付危局,寻思:“她对我一往情深,决不致害我性命,想来不
  过是要我答允永不回家,和她一辈子厮守,又或是要我带她
  同回大理,名正言顺的跟我做长久夫妻。那是她出于爱我的
  一片痴心,手段虽然过分,总也不是歹意。”言念及此,便即
  宽心。
  果然听得马夫人问道:“段郎,你肯不肯和我做长久夫
  妻?”
  段正淳笑道:“你这人忒是厉害,好啦,我投降啦。明儿
  你跟我一起回大理去,我娶你为镇南王的侧妃。”
  秦红棉和阮星竹听了,又是一阵妒火攻心,均想:“这贱
  人有什么好?你不答允我,却答允了她。”
  马夫人吸了一口气,道:“段郎,早一阵我曾问你,日后
  拿我怎么样,你说大理地方湿热多瘴,我去了会生病,你现
  下是被迫答允,并非出于本心。”
  段正淳叹了口气,道:“小康,我跟你说,我是大理国的
  皇太弟,我哥哥没有儿子,他千秋万岁之后,便要将皇位传
  给我。我在中原不过是一介武夫,可是回到大理,便不能胡
  作非为,你说是不是呢?”马夫人道:“是啊,那又怎地?”段
  正淳道:“这中间本来颇有为难之处,但你对我这等情切,竟
  不惜出到下毒的手段,我自然回心转意了。天天有你这样一
  个好人儿陪在身边,我又不是不想。我既答允了带你去大理,
  自是决无反悔。”
  马夫人轻轻“哦”了一声,道:“话是说得有理。日后你
  做了皇上,能封我为皇后娘娘么?”段正淳踌躇道:“我已有
  元配妻室,皇后是不成的……”马夫人道:“是啊,我是个不
  祥的寡妇,怎能做皇后娘娘?那不是笑歪了通大理国千千万
  万人的嘴巴么?”她又拿起木梳,慢慢梳头,笑道:“段郎,刚
  才我说那个故事给你听,你明白了我的意思罢?”
  段正淳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勉力镇慑心神,可是数十年
  来勤修苦练而成的内功,全不知到了何处,便如一个溺水之
  人,双手拚命乱抓,却连一根稻草也抓不到。
  马夫人问道:“段郎,你身上很热,是不是,我给你抹抹
  汗。”从怀中抽出一块素帕,走到他身前,轻轻给他抹去了额
  头的冷汗,柔声道:“段郎,你得保重身子才好,酒后容易受
  凉,要是有什么不适,那不是教我又多担心么?”
  窗内段正淳和窗外萧峰听了,都是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
  惧意。
  段正淳强作微笑,说道:“那天晚上你香汗淋漓,我也曾
  给你抹了汗来,这块手帕,我十几年来一直带在身边。”
  马夫人神色腼腆,轻声道:“也不怕丑,十多年前的旧事,
  亏你还好意思说?你取出来给我瞧瞧。”
  段正淳说十几年来身边一直带着那块旧手帕,那倒不见
  得,不过此刻却倒真便在怀里。他容易讨得女子欢心,这套
  本事也是重要原因,令得每个和他有过风流孽缘的女子,都
  信他真正爱的便是自己,只因种种难以抗拒的命运变故,才
  无法结成美满姻缘。他想将这块手巾从怀中掏出来,好令她
  顾念旧情,哪知他只手指微微一动,手掌以上已全然麻木,这
  “十香迷魂散”的毒性好不厉害,竟然无力去取了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