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3
  炕边点着的两枝蜡烛却是白色的,红红的
  烛火照在她红扑扑的脸颊上。屋外朔风大雪,斗室内却是融
  融春暖。
  只听段正淳道:“来来来,再陪我喝一杯,喝够一个成双
  成对。”
  马夫人哼了一声,腻声道:“什么成双成对?我独个儿在
  这里孤零零、冷清清的,日思夜想。朝盼晚望,总是记着你
  这个冤家,你……你……却早将人抛在脑后,哪里想到来探
  望我一下?”说到这里,眼圈儿便红了。
  萧峰心想:“听她说话,倒与秦红棉、阮星竹差不多,莫
  非……莫非……她也是段正淳的旧情人么?”
  段正淳低声细气的道:“我在大理,哪一天不是牵肚挂肠
  的想着我的小康?恨不得插翅飞来,将你搂在怀里,好好的
  怜你惜你。那日听到你和马副帮主成婚的讯息,我接连三日
  三夜没吃一口饭。你既有了归宿,我若再来探你,不免累了
  你。马副帮主是丐帮中大有身分的英雄好汉,我再来跟你这
  个那个,可太也对他不起。这……这不是成了卑鄙小人么?”
  马夫人道:“谁希罕你来向我献殷勤了?我只是记挂你,
  身上安好么?心上快活么?大事小事都顺遂么?只要你好,我
  就开心了,做人也有了滋味。你远在大理,我要打听你的讯
  息,不知可有多难。我身在信阳,这一颗心,又有哪一时、哪
  一刻不在你的身边?”
  她越说越低,萧峰只觉她的说话腻中带涩,软洋洋地,说
  不尽的缠绵宛转,听在耳中当真是荡气回肠,令人神为之夺、
  魂为之销。然而她的说话又似纯系出于自然,并非有意的狐
  媚。他平生见过的人着实不少,真想不到世上竟会有如此艳
  媚入骨的女子。萧峰虽感诧异,脸上却也不由自主的红了。他
  曾见过段正淳另外两个情妇,秦红棉明朗爽快,阮星竹俏美
  爱娇,这位马夫人却是柔到了极处,腻到了极处,又是另一
  种风流。
  段正淳眉花眼笑,伸手将她拉了过来,搂在怀里。马夫
  人“唔”的一声,半推半就,伸手略略撑拒。
  萧峰眉头一皱,不想看他二人的丑态,忽听得身侧有人
  脚下使劲踏着积雪,发出擦的一声响。他暗叫:“不好,这两
  位打翻醋坛子,可要坏了我的大事。”身形如风,飘到秦红棉
  等四人身后,一一点了她四人背心上的穴道。
  这四人也不知是谁做的手脚,便已动弹不得,这一次萧
  峰点的是哑穴,令她们话也说不出来。秦红棉和阮星竹耳听
  得情郎和旁的女子如此情话连篇,自是怒火如焚,妒念似潮,
  倒在雪地之中,双双受苦煎熬。
  萧峰再向窗缝中看去,只见马夫人已坐在段正淳身旁,脑
  袋靠在他肩头,全身便似没了半根骨头,自己难以支撑,一
  片漆黑的长发披将下来,遮住了段正淳半边脸。她双眼微开
  微闭,只露出一条缝,说道:“我当家的为人所害,你总该听
  到传闻,也不赶来瞧瞧我?我当家的已死,你不用再避什么
  嫌疑了罢?”语音又似埋怨,又似撒娇。
  段正淳笑道:“我这可不是来了么?我一得讯息,立即连
  夜动身,一路上披星戴月、马不停蹄的从大理赶来,生怕迟
  到了一步。”马夫人道:“怕什么迟到了一步?”段正淳笑道:
  “怕你熬不住寂寞孤单,又去嫁了人,我大理段二岂不是落得
  一场白白的奔波?教我十年相思,又付东流。”马夫人啐了一
  口,道:“呸,也不说好话,编派人家熬不住寂寞孤单,又去
  嫁人?你几时想过我了,说什么十年相思,不怕烂了舌根子。”
  段正淳双臂一收,将她抱得更加紧了,笑道:“我要是不
  想你,又怎会巴巴的从大理赶来?”马夫人微笑道:“好罢,就
  算你也想我。段郎,以后你怎生安置我?”说到这里,伸出双
  臂,环抱在段正淳颈中,将脸颊挨在他面上,不住轻轻的揉
  擦,一头秀发如水波般不住颤动。
  段正淳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往后的事儿,提他干么?
  来,让我抱抱你,别了十年,你是轻了些呢,还是重了些?”
  说着将马夫人抱了起来。
  马夫人道:“那你终究不肯带我去大理了?”段正淳眉头
  微皱,说道:“大理有什么好玩?又热又湿,又多瘴气,你去
  了水土不服,会生病的。”马夫人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
  “嗯,你不过是又来哄我空欢喜一场。”段正淳笑道:“怎么是
  空欢喜?我立时便要叫你真正的欢喜。”
  马夫人微微一挣,落下地来,斟了杯酒,道:“段郎,再
  喝一杯。”段正淳道:“我不喝了,酒够啦!”马夫人左手伸过
  去抚摸他脸,说道:“不,我不依,我要你喝得迷迷糊糊的。”
  段正淳笑道:“迷迷糊糊的,有什么好?”说着接过了酒杯,一
  饮而尽。
  萧峰听着二人尽说些风情言语,好生不耐,眼见段正淳
  喝酒,忍不住酒瘾发作,轻轻吞了口馋涎。
  只见段正淳打了个呵欠,颇露倦意。马夫人媚笑道:“段
  郎,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萧峰精神一振,心想:
  “她要说故事,说不定有什么端倪可寻。”
  段正淳却道:“且不忙说,来,我给你脱衣衫,你在枕头
  边轻轻的说给我听。”
  马夫人白了他一眼,道:“你想呢!段郎,我小时候家里
  很穷,想穿新衣服,爹爹却做不起,我成天就是想,几时能
  像隔壁江家姊姊那样,过年有花衣花鞋穿,那就开心了。”段
  正淳道:“你小时候一定长得挺俊,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姑娘,
  就是穿一身破烂衣衫,那也美得很啊。”马夫人道:“不,我
  就是爱穿花衣服。”段正淳道:“你穿了这身孝服,雪白粉嫩,
  嗯,又多了三分俏,花衣服有什么好看?”
  马夫人抿着嘴一笑,又轻又柔的说道:“我小时候啊,日
  思夜想,生的便是花衣服的相思病。”段正淳道:“到得十七
  岁上呢?”马夫人目露光采,悄声道:“段郎,我就为你害相
  思病了。这病根子老是不断,一直害到今日,还是没害完,也
  不知今生今世,想着我段郎的这相思病儿,能不能好。”
  段正淳听得心摇神驰,伸手又想去搂她,只是酒喝得多
  了,手足酸软,抬了抬手臂,又放了下来,笑道:“你劝我喝
  了这许多酒,待会要是……要是……哈哈,小康,后来你到
  几岁上,才穿上了花衣花鞋?”
  马夫人道:“你从小大富大贵,自不知道穷人家孩子的苦
  处。那时候啊,我便是有一双新鞋穿,那也开心得不得了。我
  七岁那一年上,我爹爹说,到腊月里,把我家养的三头羊、十
  四只鸡拿到市集上去卖了过年,再剪块花布,回家来给我缝
  套新衣。我打从八月里爹爹说了这句话那时候起,就开始盼
  望了,我好好的喂鸡、放羊……”
  萧峰听到“放羊”这两个字,忍不住热泪盈眶。
  马夫人继续说道:“好容易盼到了腊月,我天天催爹爹去
  卖羊、卖鸡。爹爹总说:‘别这么心急,到年近岁晚,鸡羊卖
  得起价钱。’过得几天,下起大雪来,接连下了几日几晚。那
  一天傍晚,突然垮喇喇几声响,羊栏屋给大雪压垮啦。幸好
  羊儿没压死。爹将羊儿牵在一旁,说道这可得早些去将羊儿
  卖了。不料就是这天半夜里,忽然羊叫狼嗥,吵了起来。爹
  爹说:‘不好,有狼!’提了标枪出去赶狼。可是三头羊都给
  饿狼拖去啦,十几只鸡也给狼吃了大半。爹爹大叫大嚷,出
  去赶狼,想把羊儿夺回来。
  “眼见他追入了山里,我着急得很,不知道爹爹能不能夺
  回羊儿。等了好久好久,才见爹爹一跛一拐的回来。他说在
  山崖上雪里滑了一交,摔伤了腿,标枪也摔到了崖底下,羊
  儿自然夺不回了。
  “我好生失望,坐在雪地里放声大哭。我天天好好放羊,
  就是想穿花衣衫,到头来却是一场空。我又哭又叫,只嚷;
  ‘爹,你去把羊儿夺回来,我要穿新衣,我要穿新衣!’”
  萧峰听到这里,一颗心沉了下去:“这女人如此天性凉薄!
  她爹爹摔伤了,她不关心爹爹的伤势,尽记着自己的花衣,何
  况雪夜追赶饿狼,那是何等危险的事?当时她虽年幼不懂事,
  却也不该。”
  只听她又说下去:“我爹爹说道:‘小妹,咱们赶明儿再
  养几头羊,到明年卖了,一定给你买花衣服。’我只是大哭不
  依。可是不依又有什么法子呢?不到半个月便过年了,隔壁
  江家姊姊穿了一件黄底红花的新棉袄,一条葱绿色黄花的裤
  子。我瞧得真是发了痴啦,气得不肯吃饭。爹爹不断哄我,我
  只不睬他。”
  段正淳笑道:“那时候要是我知道了,一定送十套、二十
  套新衣服给你。”说着伸了个懒腰,烛火摇晃,映得他脸上尽
  是醺醺酒意,浓浓情欲。
  马夫人道:“有十套、二十套,那就不希罕啦。那天是年
  三十,到了晚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就悄悄起来,
  摸到隔壁江伯伯家里。大人在守岁,还没睡,蜡烛点得明晃
  晃地,我见江家姊姊在炕上睡着了,她的新衣裤盖在身上,红
  艳艳的烛火照着,更加显得好看。我呆呆的瞧着,瞧了很久
  很久,我悄悄走进房去。将那套新衣新裤拿了起来。”
  段正淳笑道:“偷新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