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3
  段誉一怔,道:“咦!你怎可
  骂我爹爹!我爹爹不就是你的爹爹么!再说,普天下的王公
  贵胄,哪一个不是有几位夫人?便有十个八个夫人,也不打
  紧啊。”
  其实方当北宋年间,北为契丹、中为大宋、西北西夏、西
  南吐蕃、南为大理。五国王公,除正妻外无不广有姬妾,多
  则数十人,少则三四人,就算次一等的侯伯贵官,也必有姬
  人侍妾。自古以来,历朝如此,世人早已视作理所当然。
  木婉清一听,心头升起一股怒火,重重一掌打去,正中
  他右颊,拍的一声,清脆响亮,只打得他目瞪口呆,手中咬
  去了一半的馒头也掉在地下,只道:“你……你……”木婉清
  怒道:“我不叫他爹爹!男子多娶妻室,就是没良心。一个人
  三心两意,便是无情无义。”段誉抚摸着肿起的面颊,苦笑道:
  “我是你兄长,你做妹子的,不可对我这般无礼。”木婉清胸
  中郁怒难宣,提掌又打了过去。
  这一次段誉有了防备,脚下一错,使出“凌波微步”,已
  闪到了她身后。木婉清反手一掌,段誉又已躲开。石室不过
  丈许见方,但“凌波微步”实是神妙之极,木婉清出掌越来
  越快,却再也打他不到。木婉清越加气恼,突然“哎哟”一
  声,假意摔倒,段誉惊道:“怎么了?”俯身伸手去扶。木婉
  清软洋洋的靠在他身上,左臂勾住他脖子,蓦地里手臂一紧,
  笑道:“你还逃得了么?”右掌拍的一下,清脆之极的在他左
  颊上打了一掌。
  段誉吃痛,只叫了一声“啊”,突然丹田中一股热气急速
  上升,霎时间血脉贲张,情欲如潮,不可遏止,但觉搂在怀
  里的姑娘娇喘细细,幽香阵阵,心情大乱,便往她唇上吻去。
  这一吻之下,木婉清登时全身酸软。段誉抱起她身子,往
  床上放落,伸手解开了她的一个衣扣。木婉清低声说:“你……
  你是我亲哥哥啊!”段誉神智虽乱,这句话却如晴天一个霹雳,
  一呆之下,急速放开了她,倒退三步,双手左右开弓,拍拍
  拍拍,重重的连打自己四个嘴巴,骂道:“该死,该死!”
  木婉清见他双目如血,放出异光,脸上肌肉扭动,鼻孔
  不住一张一缩,惊道:“啊哟!段郎,食物里有毒,咱俩着了
  人家道儿!”
  段誉这时全身发滚,犹如在蒸笼中被人蒸焙相似,听得
  木婉清说食物中有毒,心下反而一喜:“原来是毒药迷乱了我
  的本性,致想对婉妹作乱伦之行,倒不是我枉读了圣贤书,突
  然丧心病狂,学那禽兽一般。”
  但身上实是热得难忍,将衣服一件件的脱将下来,脱到
  只剩一身单衣单裤,便不再脱,盘膝坐下,眼观鼻,鼻观心,
  强自克制那心猿意马。他服食了“莽牯朱蛤”,本已万毒不侵,
  但红烧肉中所混的并非伤人性命的毒药,而是激发情欲的春
  药。男女大欲,人之天性,这春药只是激发人人有生俱来的
  情欲,使之变本加厉,难以自制。“莽牯朱蛤”的剧毒以毒攻
  毒,能除万毒,这春药却非毒物,“莽牯朱蛤”对之便无能为
  力了。
  木婉清亦是一般的烦躁炽热,到后来忍无可忍,也除下
  外裳。
  段誉叫道:“你不可再脱,背脊靠着石壁,当可清凉些。”
  两人都将背心靠住石壁,背心虽然凉了,但胸腹四肢、头脸
  项颈,却没一处不是热得火滚。段誉见木婉清双颊如火,说
  不出的娇艳可爱,一双眼水汪汪地,显然只想扑到自己的怀
  中来,他想:“此刻咱们决心与药性相抗,但人力有时而尽,
  倘若做出乱伦的行径来,当真丢尽了段家的颜面,百死不足
  以赎此大罪。”说道:“你给我一枝毒箭。”
  木婉清道:“干甚么?”段誉道:“我……我如果抵挡不住
  药力,便一箭戳死自己,免得害你。”木婉清道:“我不给你。”
  两人却都不知箭上的毒性其实已害他不死。段誉道:“你答允
  我一件事。”木婉清道:“什么?”段誉道:“我只要伸手碰到
  你身子,你便一箭射死我。”木婉清道:“我不答允。”段誉道:
  “求求你,答允了罢。我大理段氏数百年的清誉,不能在我手
  里坏了。否则我死之后,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忽听得石室外一个声音说道:“大理段氏本来是了不起
  的,可是到了段正明手上,口中仁义道德,用心却如狼心狗
  肺,早已全无清誉之可言。”
  段誉怒道:“你是谁?胡说八道。”木婉清低声道:“他便
  是那个青袍怪人。”
  只听那青袍客说道:“木姑娘,我答允了你,叫你哥哥变
  作你的丈夫,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必定做到。”木婉清怒道:
  “你这是下毒害人,跟我求你的事有何相干?”青袍客道:“那
  碗红烧肉之中,我下了好大份量的‘阴阳和合散’,服食之后,
  若不是阴阳调和,男女成为夫妻,那便肌肤寸裂、七孔流血
  而死。这和合散的药性,一天厉害过一天,到得第八天上,凭
  你是大罗金仙,也难抵挡。”
  段誉怒道:“我和你无怨无仇,何以使这毒计害我?你要
  我此后再无面目做人,叫我伯父和父母终身蒙羞,我……宁
  可死一百次,也决不干那无耻乱伦之行。”
  那青袍客道:“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伯父却和我仇深似海。
  段正明、段正淳这两个小子终身蒙羞,没面目见人,那是再
  好不过,妙极,妙极!嘿嘿,嘿嘿!”他嘴不能动,笑声从喉
  头发出,更是古怪难听。
  段誉欲再辩说,一斜眼间,见到木婉清海棠春睡般的脸
  庞、芙蓉初放般的身子,一颗心怦怦猛跳,几乎连自己心跳
  的声音也听见了,脑中一阵胡涂,便想:“婉妹和我本有婚姻
  之约,倘若不是两人同回大理,又有谁知道她和我是同胞兄
  妹?这是上代阴差阳错结成的冤孽,跟咱两个又有甚么相干?”
  想到此处,颤巍巍的便站起身来,只见木婉清手扶墙壁,也
  正慢慢站起来,突然间心中如电光石火般的一闪:“不可,不
  可!段誉啊段誉,人兽关头,原只一念之差,你今日倘若失
  足,不但自己身败名裂,连伯父和父亲也给你陷了。”当即大
  声喝道:“婉妹,我是你的亲哥哥,你是我亲妹子,知道么?
  你懂不懂《易经》?”
  木婉清在迷迷糊糊中,听他突作此问,便道:“甚么易经?
  我不懂。”段誉道:“好!我来教你,这《易经》之学,十分
  艰深,你好好听着。”木婉清奇道:“我学来干甚么?”段誉道:
  “你学了之后,大有用处。说不定咱二人便可凭此而脱困境。”
  他自觉欲念如狂,当此人兽关头,实是千钧一发,要是
  木婉清扑过身来稍加引诱,堤防非崩缺不可,是以想到要教
  她《易经》。只盼一个教,一个学,两人心有专注,便不去想
  那男女之事,说道:“《易经》的基本,在于太极。太极生两
  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你知道八卦的图形么?”木婉
  清道:“不知道,烦死啦!段郎,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段誉道:“我是你哥哥,别叫我段郎,该叫我大哥。我把
  八卦图形的歌诀说给你听,你要用心记住。乾三连,坤六断;
  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木婉
  清依声念了一遍,问道:“水盂饭碗的,干甚么?”段誉道:
  “这说的是八卦形状。要知八卦的含义,天地万物,无所不包,
  就一家人来说罢,乾为父,坤为母,震是长子,巽是长女……
  咱俩是兄妹,我是‘震’卦,你就是‘巽’卦了。”
  木婉清懒洋洋的道:“不,你是乾卦,我是坤卦,两人结
  成夫妻,日后生儿育女,再生下震卦、巽卦来……”段誉听
  她言语滞涩娇媚,不由得怦然心动,惊道:“你别胡思乱想,
  再听我说。”木婉清道:“你……你坐到我身边来,我就听你
  说。”
  只听那青袍客在屋外说道:“很好,很好!你二人成了夫
  妻,生下儿女,我就放你们出来。我不但不杀你们,还传你
  二人一身武功,教你夫妻横行天下。”段誉怒道:“到得最后
  关头,我自会在石壁上一头撞死,我大理段氏子孙,宁死不
  辱,你想在我身上报仇,再也休想。”青袍客道:“你死也好,
  活也好,我才不理呢。你们倘若自寻死路,我将你们二人的
  尸体剥得赤条条地,身上一丝不挂,写明是大理段正明的侄
  儿侄女,段正淳的儿子女儿,私下通奸,被人撞见,以致羞
  愤自杀。我将你二人的尸身用盐腌了,先在大理市上悬挂三
  日,然后再到汴梁、洛阳、临安、广州到处去示众。”
  段誉怒极,大声喝道:“我段家到底怎样得罪了你,你要
  如此恶毒报复?”
  青袍客道:“我自己的事,何必说给你这个小子听?”说
  了这两句话,从此再无声息。
  段誉情知和木婉清多说一句话,便多一分危险,面壁而
  坐,思索“凌波微步”中一步步复杂的步法,昏昏沉沉的过
  了良久,忽想:“那石洞中的神仙姊姊比婉妹美丽十倍,我若
  要娶妻,只有娶得那位神仙姊姊这才不枉了。”迷糊之中转过
  头来,只见木婉清的容颜装饰,慢慢变成了石洞中的玉像,段
  誉大叫:“神仙姊姊,我好苦啊,你救救我!”跪倒在地,抱
  住了木婉清的小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