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3
  这个名字就取得不妥。
  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记一仇已然不是好事,何况万仇?难
  怪你一张脸拉得这么长。以你如此形相,娶了钟夫人这般如
  花似玉的老婆,真是侥天下之大幸,该当改名为钟万幸才是。”
  钟夫人蹩起眉头,冷冷的道:“其实你是心中恨我,可不
  是恨人家。你若真要跟人家为难,干么不自个儿找上门去,一
  拳一脚的决个胜败?请人助拳,就算打赢了,也未必有甚么
  光采。”钟万仇额头青筋暴起,叫道:“人家手下虾兵蟹将多
  得很,你知不知道?我要单打独斗,他老是避不见面,我有
  甚么法子。”钟夫人垂头不语,泪珠儿扑簌簌的掉在衣襟上。
  钟万仇忙道:“对不住,阿宝,好阿宝,你别生气,我不
  该对你这般大声嚷嚷的。”钟夫人不语,泪水掉得更多了。钟
  万仇扒头搔耳,十分着急,只是说:“阿宝,你别生气,我一
  时管不住自己,真是该死。”
  钟夫人低声道:“你心中念念不忘的,总是记着那回事,
  我做人实在也没意味。你不如一掌打死了我,一了百了,也
  免得你心中老是不快活。你另外再去娶个美貌夫人便是。”
  钟万仇提起手掌,在自己脸上拍拍两掌,说道:“我该死,
  我该死!”
  段誉见到他一只大手掌拍在长长的马脸之上,实是滑稽
  无比,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嗤的一声,笑了出来,笑声甫出,
  立知这一次的祸可闯得更加大了,只盼钟万仇没有听见,可
  是立即听到他暴喝:“甚么人?”跟着砰的一声,有人踢开房
  门,纵进房来。段誉只觉后领一紧,已被人抓将出去,重重
  摔在堂上,只摔得他眼前发黑,似乎全身骨骼都断裂了。
  钟万仇随即左手抓住他后领,提将起来,喝道:“你是谁?
  躲在我夫人房里干甚么?”见到他容貌清秀,登时疑云大起,
  转头问钟夫人,道:“阿宝,你……你……又……又……”
  钟夫人嗔道:“甚么又不又的?又甚么了?快放下他,他
  是来给咱们报讯的。”钟万仇道:“报甚么讯?”仍是提得段誉
  双脚离地,喝道:“臭小子,我瞧你油头粉脸,决不是好东西,
  你干么鬼鬼祟祟的躲在我夫人房里?快说,快说!只要有半
  句虚言,我打得你脑袋瓜子稀巴烂。”砰的一拳击落,喀喇喇
  一声响,一张梨木桌子登时塌了半边。
  段誉给他摔得好不疼痛,给他提在半空,挣扎不得,而
  听他言语,竟是怀疑自己跟钟夫人有甚苟且之事,心中不惧
  反怒,大声道:“我姓段,你要杀就快快动手。不清不楚的胡
  言乱语甚么?”
  钟万仇提起右掌,怒喝:“你这小子也姓段?又是姓段的,
  又……又是姓段的!”说到后来,愤怒之意竟尔变为凄凉,圆
  圆的眼眶中涌上了泪水。
  突然之间,段誉对这条大汉不自禁的心生悲悯,料想此
  人自知才貌与妻子不配,以致动不动的就喝无名醋,其实也
  甚可怜,竟没再想到自己命悬人手,温言安慰道:“我姓段,
  我以前从没见过钟夫人之面,你不必瞎疑心,不用难受。”
  钟万仇脸现喜色,嘶哑着嗓子道:“当真?你从来没见过
  ……没见过阿宝的面?”段誉道:“我来到这里,前后还不到
  半个时辰。”钟万仇咧开了大嘴巴,呵呵呵的笑了几声,说道:
  “对,对,阿宝已有十年没出谷去了,十年之前,你还只八九
  岁年纪,自然不能……不能……不能……”但兀自提着段誉
  不放。
  钟夫人脸上一阵晕红,道:“快放下段公子!”钟万仇忙
  道:“是,是!”轻轻放下段誉,突然脸上又是布满疑云,说
  道:“段公子?段公子?你……你爹爹是谁?”
  段誉心想:“我若再说谎话,倒似是有甚亏心事一般。”昂
  然道:“我刚才没跟钟夫人说实话,其实不该隐瞒。我名叫段
  誉,字和誉,大理人氏。我爹爹的名讳上正下淳。”
  钟万仇一时还没想到“上正下淳”四字是甚么意思,钟
  夫人颤声道:“你爹爹是……是段……段正淳?”段誉点头道:
  “正是!”
  钟万仇大叫:“段正淳!”这三字当真叫得惊天动地,霎
  时间满脸通红,全身发抖,叫道:“你……你是段正淳这狗贼
  的儿子?”
  段誉大怒,喝道:“你胆敢辱骂我爹爹?”
  钟万仇怒道:“我为甚么不敢?段正淳,你这狗贼,混帐
  王八蛋!”
  段誉登时明白:他在谷外漆上“姓段者入谷杀无赦”九
  个大字,料想他必是恨极了我爹爹,才迁怒于所有姓段之人,
  凛然道:“钟谷主,你既跟我爹爹有仇,就该光明正大的了断
  此事。你有种就去当面骂我爹爹,背后骂人,又算甚么英雄
  好汉?我爹爹便在大理城中,你要找他,容易得紧,干么只
  在自己门口竖块牌子,说什么‘姓段者入谷杀无赦’?”
  钟万仇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似乎段誉所说,句句打中
  了他的心坎,只见他眸子中凶光猛射,看来举手便要杀人,呆
  了半晌,突然间砰砰两拳,将两张椅子打得背断脚折,跟着
  飞腿踢出,板壁上登时裂出个大洞,叫道:“我不是怕斗不过
  你爹爹,我……我是怕……怕你爹爹知道……知道阿宝住在
  这里……”说到这句话时,声音中竟有呜咽之意,双手掩面,
  叫道:“我是胆小鬼,我是胆小鬼!”猛地发足奔出,但听得
  砰蓬、拍啦响声不绝,沿途撞倒了不少架子、花盆、石凳。
  段誉愕然良久,心道:“我爹爹知道你夫人住在这里,那
  又怎样了?难道便会来杀了她么?”但想自己所说的言语确是
  重了,刺得钟万仇如此伤心,深感歉仄,转过头来,只见钟
  夫人正凝望着自己。
  钟夫人和他目光相接,立即转开,苍白的脸上霎时涌上
  一片红云,又过一会,低声问道:“段公子,令尊这些年来身
  子安好?一切都顺遂罢?”
  段誉听她问到自己父亲,当即站直身子,恭恭敬敬的答
  道:“家严身子安健,托赖诸事平安。”
  钟夫人道:“那就很好。我……我也……”
  段誉见她长长的睫毛下又是泪珠莹然,一句话没说完便
  背过身子,伸袖拭泪,不由得心生怜惜,安慰她道:“伯母,
  钟谷主虽然脾气暴躁些,对你可实是敬爱之极。你两位姻缘
  美满,小小言语失和,伯母也不必伤心。”
  钟夫人回过头来,微微一笑,说道:“你这么一点儿年纪,
  又懂得甚么姻缘美满不美满了。”
  段誉见她这一笑颇有天真烂漫之态,心中一动,登时想
  起了钟灵,目光转过去瞧放在小几上的钟灵那对花鞋,心想:
  “钟姑娘给那山羊胡子抓住了,便一刻时光也是难过,得赶快
  去救她才是。”说道:“晚生适才言语无礼,请伯母带去向谷
  主谢罪,这就请谷主启程,去相救令爱。”
  钟夫人道:“外子忙着接待他远道而来的朋友,确实是难
  以分身。公子刚才想必已经听到了,这几个朋友行为古怪,动
  不动便出手杀人,倘若对待他们礼数稍有不周,难免后患无
  穷。嗯,事到如今,我随公子去罢。”段誉喜道:“伯母亲自
  前去,再好也没有了。”想起钟灵说过的一句话,问道:“伯
  母能治得闪电貂之毒么?”钟夫人摇了摇头,道:“我不能治。”
  段誉犹豫道:“这个……那么……”
  钟夫人回进卧室,匆匆留下一张字条,略一结束,取了
  一柄长剑悬在腰间,回到堂中,说道:“咱们走罢!”当先便
  行。
  段誉顺手将钟灵那对花鞋揣入怀中。钟夫人黯然摇头,想
  说甚么话,终于忍住不说。
  两人一走出树洞,钟夫人便加快脚步,别瞧她娇怯怯的
  模样,脚下却比段誉快速得多。
  段誉终是不放心,说道:“伯母既不会治疗貂毒,只怕神
  农帮不肯便放了令爱。”
  钟夫人淡淡的道:“谁要他们放人?神农帮胆敢扣留我女
  儿,要胁于我,那是活得不耐烦了。我不会救人,难道杀人
  也不会么?”
  段誉不禁打了个寒噤,只觉她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言语之
  中,所含杀人如草芥之意,实不下于那岳老三凶神恶煞的行
  径。
  钟夫人问道:“你爹爹一共有几个妾侍?”段誉道:“没有,
  一个也没有。我妈妈不许的。”钟夫人道:“你爹爹很怕你妈
  妈吗?”段誉笑道:“也不是怕,多半是由爱生敬,就像谷主
  对伯母一样。”钟夫人道:“嗯,你爹爹是不是每天都勤练武
  功?这些年来,功力又大进了罢?”段誉道:“爹爹每天都练
  功的,功力怎样,我可一窍不通了。”钟夫人道:“他功夫没
  搁下,我……我就放心了。你怎地一点武功也不会?”
  两人说话之间,已行出里许,段誉正要回答,忽听得一
  人厉声喊道:“阿宝,你……你到哪儿去?”段誉回过头来,只
  见钟万仇从大路上如飞般追来。
  钟夫人伸手穿到段誉腋下,喝道:“快走!”提起他身子,
  疾窜而前。段誉双足离地,在钟夫人提掖之下,已然身不由
  主。二前一后,三人顷刻间奔出数十丈。钟夫人轻功不弱于
  丈夫,但她终究多带了个人,钟万仇渐渐追近。又奔了十余
  丈,段誉觉到钟万仇的呼吸竟已喷到后颈。突然嗤的一声响,
  他背上一凉,后心衣服给钟万仇扯去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