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3
  段誉道:“如此甚好。”
  心道:“钟姑娘本来叫我先见她母亲。”
  他站了半晌,只听得树后脚步声急,先前那少女说道:
  “夫人有请。”说着转身出来,约莫十六七岁年纪,作丫鬟打
  扮,说道:“尊客……公子请随我来。”段誉道:“姊姊如何称
  呼?”那丫鬟摇了摇手,示意不可说话。段誉见她脸有惊恐之
  色,便也不敢再问。
  那丫鬟引着他穿过一座树林,沿着小径向左首走去,来
  到一间瓦屋之前。她推开了门,向段誉招招手,让在一旁,请
  他先行。段誉走进门去,见是一间小厅,桌上点着一对巨烛,
  厅虽不大,布置却倒也精雅。他坐下后,那丫鬟献上茶来,说
  道:“公子请用茶,夫人便即前来相见。”
  段誉喝了两口茶,见东壁上四幅屏条,绘的是梅兰竹菊
  四般花卉,可是次序却挂成了兰竹菊梅;西壁上的四幅春夏
  秋冬,则挂成了冬夏春秋,心想:“钟姑娘的爹娘是武人,不
  懂书画,那也怪不得。”
  只听得环珮丁东,内堂出来一个妇人,身穿淡绿绸衫,约
  莫三十六七岁左右年纪,容色清秀,眉目间依稀与钟灵甚是
  相似,知道便是钟夫人了。段誉站起身来,长揖到地,说道:
  “晚生段誉,拜见伯母。”一言出口,脸上登时变色,心中暗
  叫:“啊哟,怎地我把自己姓名叫了出来?我只管打量她跟钟
  姑娘的相貌像不像,竟忘了捏造个假姓名。”
  钟夫人一怔,敛衽回礼,说道:“公子万福!”随即说道:
  “你……你姓段。”神色间颇有异样。段誉既已自报姓名,再
  要撒谎已来不及了,只得道:“晚生姓段。”钟夫人道:“公子
  仙乡何处?令尊名讳如何称呼?”
  段誉心想:“这两件事可得说个大谎了,免得被她猜破我
  的身世。”便道:“晚生是江南临安府人氏,家父单名一个
  ‘龙’字。”钟夫人脸有怀疑之色,道:“可是公子说的却是大
  理口音?”段誉道:“晚生在大理已住了三年,学说本地口音,
  只怕不像,倒教夫人见笑了。”
  钟夫人长嘘了一口气,说道:“口音像得很,便跟本地人
  一般无异,足见公子聪明。公子请坐。”
  两人坐下后,钟夫人左看右瞧,不住的打量他。段誉给
  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说道:“晚生途中遇险,以致衣衫破烂,
  好生失礼。令爱身遭危难,晚生特来报讯。只以事在紧急,不
  及更换衣冠,尚请恕罪。”
  钟夫人本来神色恍惚,一听之下,似乎突然从梦中惊醒,
  忙问:“小女怎么了?”
  段誉从怀里摸出钟灵的那对花鞋,说道:“钟姑娘吩咐晚
  生以此为信物,前来拜见夫人。”钟夫人接过花鞋,道:“多
  谢公子,不知小女遇上了甚么事?”段誉便将如何与钟灵在无
  量山剑湖宫中相遇,如何自己多管闲事而惹上了神农帮,如
  何钟灵被迫放闪电貂咬伤多人,如何钟灵被扣而命自己前来
  求救,如何跌入山谷而耽搁多日等情一一说了,只是没提到
  洞中玉像一节。
  钟夫人默不作声的听着,脸上忧色越来越浓,待段誉说
  完,悠悠叹了口气,道:“这女孩子一出去就闯祸。”段誉道:
  “此事全由晚生身上而起,须怪不得钟姑娘。”
  钟夫人怔怔的瞧着他,低低的道:“是啊,这原也难怪,
  当年……当年我也是这样……”段誉道:“怎么?”钟夫人一
  怔,一朵红云飞上双颊,她虽人至中年,娇羞之态却不减妙
  龄少女,忸怩道:“我……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说了这句
  话,脸上红得更厉害了,忙岔口道:“我……我想这件事……
  有点……有点棘手。”
  段誉见她扭扭捏捏,心道:“这事当然棘手,可是你又何
  必羞得连耳根子也红了。你女儿可比你大方得多。”
  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一个男子粗声粗气的说道:“好端
  端地,进喜儿又怎会让人家杀了?”
  钟夫人吃了一惊,低声道:“外子来了,他……他最是多
  疑,段公子暂且躲一躲。”段誉道:“晚生终须拜见前辈,不
  如……”钟夫人左手伸出,立时按住了他口,右手拉着他手
  臂,将他拖入东边厢房,低声道:“你躲在这里,千万不可出
  半点声音。外子性如烈火,稍有疏虞,你性命难保,我也救
  你不得。”
  莫看她娇怯怯的模样,竟是一身武功,这一拖一拉,段
  誉半点也反抗不得,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暗暗生气:“我远
  道前来报讯,好歹也是个客人,这般躲躲闪闪的,可不像个
  小偷么?”钟夫人向他微微一笑,模样甚是温柔。段誉一见到
  这笑容,气恼登时消了,便点了点头。钟夫人转身出房,带
  上了房门,回到堂中。
  跟着便听得两人走进堂来,一个男子叫了声:“夫人。”段
  誉从板壁缝中张去,见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作家人打扮,神
  色甚是惊惶;另一个黑衣男子身形极高极瘦,面向堂外,瞧
  不见他相貌,但见到他一双小扇子般的大手垂在身旁,手背
  上满是青筋,心想:“钟姑娘爹爹的手好大!”
  钟夫人问道:“进喜儿死了?是怎么回事?”那家人道:
  “老爷派进喜儿和小的去北庄迎接客人。老爷吩咐说共有四位
  客人。今日中午先到了一位,说是姓岳。老爷曾吩咐说,见
  到姓岳的就叫他‘三老爷’。进喜儿迎上前去,恭恭敬敬的叫
  了声‘三老爷’。不料那人立刻暴跳起来,喝道:‘我是岳老
  二,干么叫我三老爷?你存心瞧我不起!’拍的一掌,就把进
  喜儿打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下。”钟夫人皱眉道:“世上那有
  这等横蛮之人!岳老三几时又变成岳老二了?”
  钟谷主道:“岳老三向来脾气暴躁,又是疯疯颠颠的。”说
  着转过身来。
  段誉隔着板壁瞧去,不禁吃了一惊,只见他好长一张马
  脸,眼睛生得甚高,一个圆圆的大鼻子却和嘴巴挤在一块,以
  致眼睛与鼻子之间,留下了一大块一无所有的空白。钟灵容
  貌明媚照人,那想到她的生身之父竟如此丑陋,幸好她只像
  母亲,半点也不似父亲。
  钟谷主本来满脸不愉之色,一转过来对着娘子,立时转
  为柔和,一张丑脸上带了三分可亲神态,说道:“岳老三这等
  蛮子,我就是怕他惊吓了夫人,因此不让他进谷。这种小事,
  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段誉暗暗奇怪:“适才钟夫人一听丈夫到来,便吓得甚么
  似的,但瞧钟谷主的神情,却是对她既爱且敬。”
  钟夫人道:“怎么是小事了?进喜儿忠心耿耿的服侍了咱
  们这多年,却给你的猪朋狗友杀了,我心里难受得很。”钟谷
  主陪笑道:“是,是,你体惜下人,那是你的好心。”
  钟夫人问那家人道:“来福儿,后来又怎样?”
  来福儿道:“进喜儿给他打倒在地下,当时也还没死。小
  的连忙大叫:‘二老爷,二老爷,你老人家别生气。’他就笑
  了起来,很是高兴。小的扶了进喜儿起来,摆酒席请那姓岳
  的吃。他问:‘钟……钟……怎么不来接我?’小的说:‘我们
  老爷还不知道二老爷大驾光临,否则早就亲自来迎接了。小
  的这就去禀报。’那人点点头,看见进喜儿战战兢兢的站在一
  旁侍候,就问他:‘刚才我打了你一掌,你心里在骂我,是不
  是?’进喜儿忙道:‘不,不!小的不敢,万万不敢。’那人道:
  ‘你心里一定在说我是个大恶人,恶得不能再恶了,哈哈!’进
  喜儿道:‘不,不!二老爷是个大大的好人,一点儿也不恶。’
  那人眉毛竖了起来,喝道:‘你说我一点儿也不恶?’进喜儿
  吓得浑身发抖,说道:‘你……二老爷……一点也不恶,半……
  半点也不恶。’那人哇哇怒叫,突然伸出手来,扭断了进喜儿
  的脖子……”他语音发颤,显是惊魂未定。
  钟夫人叹了口气,挥挥手道:“你这可受够了惊吓,下去
  歇一会儿罢。”来福儿应道:“是!”退出堂去。
  钟夫人摇了摇头,叹口长气,说道:“我心里挺不痛快,
  要安静一会儿。”钟谷主道:“是。我这就去瞧岳老三,别要
  再生出甚么事来。”钟夫人道:“我劝你还是叫他作‘岳老
  二’的好。”钟谷主道:“哼,岳老三虽凶,我可也不怕他,只
  是念着他千里迢迢的赶来助拳,很给我面子,杀死进喜儿的
  事,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钟夫人摇摇头,说道:“咱二人安安静静的住在这里,十
  年之中,我足不出谷,你心里还有甚么不足的?为甚么定要
  去请这‘四大恶人’来闹个天翻地覆?你……平时对我甜言
  蜜语的说得好听,其实嘛,你一点也没把我放在心上。”钟谷
  主急道:“我……我怎么不将你放在心上?我去请这四个人来,
  还不是为了你?”钟夫人哼了一声,道:“为了我,这可谢谢
  你啦。你要是真为我,那就听我的话,乖乖的把这‘四大恶
  人’送走了罢!”
  段誉在隔房听得好生奇怪:“那岳老三毫没来由的出手杀
  人,实是恶之透顶,难道另外还有三个跟他一般恶的恶人?”
  只见钟谷主在堂上大踏步踱来踱去,气呼呼的道:“这姓
  段的辱我太甚,此仇不报,我钟万仇有何脸面生于天地之间?”
  段誉心道:“原来你名叫钟万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