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2
  我爹爹忙叫大家赶快追寻。他忍住腰间疼痛,亲自在客店前
  后查问,忽听得屋后有孩子啼哭,声音洪亮。我爹爹大喜,急
  奔过去,哪知他腰间中了胡伯伯这一腿,伤势不轻,猛一用
  力,竟摔在地下爬不起来。
  “待得旁人扶他起身,赶到屋后,只见地下一滩鲜血,还
  有孩子的一顶小帽,孩子却已不知去向。
  “客店后面是一条河,水流很急。眼见血渍一直流到河边,
  显是孩子被人一刀杀死,尸身投入河里,登时被水冲走了。我
  爹爹又惊又怒,召集了一干人细细盘问,始终查不到凶手是
  谁。
  “这件事他无日不耿耿于怀,立誓要找到那杀害孩子之
  人。那一年我见他磨剑,他说须得再杀一人,就是要杀那个
  凶手了。我对爹爹说,或许孩子给人救去,活了下来,也未
  可知。我爹爹虽说但愿如此,然而心中却绝难相信。唉,这
  可怜的孩子,我真盼他是好好的活着。有一次爹爹对我说:
  ‘孩儿,我爱你胜于自己的性命。但若老天许我用你去掉换胡
  伯伯的孩子,我宁可你死了,胡伯伯的孩子却活着。’”
  那仆人眼圈一红,声音哽咽,道:“姑娘,胡一刀大爷、
  胡夫人地下有灵,一定感激你父女高义。”
  于管家本来以为他是苗若兰带来的男仆,但瞧他神情,听
  他言语,却越来越觉不似,正想出言相询,却听他说起故事
  来,见众人静坐倾听,也不便打断他的话头。
  只听他说道:“二十七年之前,我是沧州那小镇上客店中
  灶下烧火的小厮。那年冬天,我家中遭逢大祸。我爹爹三年
  前欠了当地赵财主五两银子,利上加利,一年翻一番,过得
  三年,已算成四十两。赵财主把我爹爹抓去,逼迫立下文书,
  要把我妈卖给他做小老婆。
  “我爹自然说什么也不肯,当下给财主的狗腿子拷打得死
  去活来。我爹回得家来,跟妈商量,这四十两银子再过一年,
  就变成了八十两,这笔债咱们是一辈子还不起的了。我爹妈
  就想图个自尽,死了算啦,却又舍不得我。三个人只是抱着
  痛哭。我白天在客店里烧火,晚上回家守着爹妈,心中担惊
  受怕,生怕他俩寻了短见,丢下我一人孤零零的在这世上。
  “一晚店中来了好多受伤的客人,灶下事忙,店主不让我
  回家。第二日胡一刀大爷来了,他夫人生了位少爷,要烧水
  烧汤,店主更是不许我回家去。我牵记爹妈,毛手毛脚的撞
  烂了几只碗,又给店主打了几巴掌。我一个人躲在灶边偷偷
  的哭。胡大爷走过厨房,听见我哭声,就进来问我什么事。我
  见他生得凶恶,不敢说话。他越是问,我越是哭得厉害。后
  来他和和气气的好言好语,我才把家里的事跟他说了。
  “胡大爷很生气,说道:‘这姓赵的如此横行霸道,本该
  去一刀杀了,只是我有事在身,没功夫跟他算帐。我给你一
  百两银子,你去拿给你爹,让他还债,余下的钱好好过日子,
  可千万别再借财主的债了。’我只道他说笑话哄我,哪知他当
  真拿了五只大元宝给我。我哪里敢拿?胡大爷道:‘我今日生
  了儿子,我甚是疼他怜他,将心比心,你爹妈疼你也是这般。
  你快回家去。我跟店主说,是我叫你回家的,他不敢难为你。’
  “我仍是呆呆望着他,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不知如何是好。
  胡大爷拿了一块包袱,把五只大元宝包了,替我缚在背上,再
  在我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笑道:‘傻小子,还不给我快滚!’
  “我胡里胡涂的奔回家去,跟爹妈一说。三个人乐得疯了,
  真难以相信天下有这般好人,说是做梦罢,白花花的五只大
  元宝明明放在桌上。我妈和我扶着爹到客店去,要向胡大爷
  磕头道谢。他连连摇手,说生平最不爱别人谢他,将我们三
  个推了出来。
  “我和爹妈正要回去,忽听马蹄声响,几十个人赶来客店,
  原来是胡大爷的仇家。我不放心,让爹妈先回家去,自己留
  着要瞧个究竟。我想胡大爷救了我一家三口的性命,只要有
  用得着我的,水里就水里去,火里就火里去,决不能皱一皱
  眉头。
  “金面佛苗大侠跟胡大爷坐着对饮,胡大爷舍不得儿子这
  些情形,宝树大师说得一点不错。只是他却不知道,那跌打
  医生在隔房听胡大爷夫妇说话,却教一个灶下烧火的小厮全
  瞧在眼里。”
  他说到这里,宝树猛地站起身来,指着他喝道:“你到底
  是谁?受谁指使在这里胡说八道?”
  那仆人不动声色,淡淡的道:“我叫平阿四。我识得跌打
  医生阎基,那跌打医生阎基,自然不识得我这烧火的小厮癞
  痢头阿四。”
  宝树听到他说起“阎基”二字,脸上立时变色,依稀记
  得当年那小客店之中,果似有个癞痢头小厮,只是他的面貌
  神情当日就未留意,此时更是半点也记不起了。他向平阿四
  怀中抱着的木联狠狠瞪了一眼,“呸”了一声。
  平阿四道:“我半夜里听到胡大爷的哭声,实在放心不下,
  走到他的房外,却见到隔房窗子上映出一个黑影,一动不动
  的伏着。我走过去到窗缝里一张,原来是那跌打医生阎基将
  耳朵凑在板壁上,在偷听胡大爷夫妇说话。我正想去跟胡大
  爷说,胡大爷却走到阎基房里来了,跟他说了很多很多话。这
  些话宝树大师始终没跟各位提起一字半句,不知是什么缘故。
  “胡大爷的话很长,自然有些我听了不懂,但我明白,胡
  大爷是派那阎基第二天去跟金面佛苗大侠解释几件事。这些
  事情牵连重大,本来不该让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去说。只是胡
  夫人刚生了孩子,不能走动。胡大爷又脾气暴躁,倘若亲自
  去向对头言讲,势必跟范帮主、田相公他们引起争执,一个
  说不明白,到头来还是动刀动枪,说与不说,都是一般,没
  奈何只得让阎基去传话。适才宝树大师说道,胡大爷派他送
  信去给金面佛,事成之后必有重谢,这话就不对了。想送一
  封信轻而易举,何必重谢?何必夫妇俩商量半日?宝树大师
  或许忘了胡大爷当时的说话,我却一句也没忘记。”
  众人听了这番话,才知宝树出家之前的俗家姓名叫作阎
  基。瞧他两人神情,空树与胡一刀之死必有重大关连,而他
  先前的话中也必有甚多不尽不实之处。各人好奇心起,都盼
  平阿四揭破这个疑团,但又怕他当真说出什么重大秘密,宝
  树老羞成怒,突施毒手,这雪峰上可没一人是他对手,难以
  阻拦。纵然日后金面佛找到宝树算帐,但平阿四一死,这秘
  密只怕永远随他而逝了。
  各人都代平阿四担心,但他自己却是神色木然,毫无惧
  意,竟似有恃无恐,只听他说道:“胡大爷跟阎基说话之时,
  我就站在阎基的窗外。我倒不是有心想偷听胡大爷说话,只
  是我知道这跌打医生一向奉承那欺侮我爹妈的赵财主,实在
  不是好人,只怕胡大爷上了他的当。那时我年轻识浅,胡大
  爷的话是不大明白,但一字一句,却都记在心里,等我后来
  年纪大了,慢慢也都懂了。
  “那一晚胡大爷叫阎基去说三件事。第一件说的是胡苗范
  田四家上代结仇的缘由。第二件说的是金面佛之父与田相公
  之父的死因。第三件则是关于闯王军刀之事。”
  众人一齐转头,向桌上的军刀望了一眼,欲知之心更是
  迫切。
  平阿四道:“胡苗范田四家上代为什么结仇,苗姑娘已经
  说了,只是中间另有一个重大秘密,却非外人所知,连苗大
  侠也至今不知。这秘密起因于李闯王大顺永昌二年,那年是
  乙酉年,也就是顺治二年,当时胡苗范田四家祖宗言明,若
  是清朝不亡,须到一百年后的乙丑年,方能泄漏这个大秘密。
  乙丑年是乾隆十年,距今已有三十余年,所以当二十七年前
  胡大爷跟阎基说话之时,百年期限已过,这个大秘密已不须
  隐瞒了。
  “这一个秘密,果然是牵连重大。原来当日闯王兵败九宫
  山,他可没有死!”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震,一齐站起身来,不约而同的
  问道:“什么?”只有宝树端坐无异,显是早已知晓,不为所
  动。
  平阿四道:“不错,闯王没有死。只不过当时清兵重重围
  困,实是难以脱身。苗范田三名卫士冲下山去求救,援兵迟
  迟不至,敌军却愈迫愈近。眼见手下将士死的死,伤的伤,再
  也抵挡不住,闯王心灰意懒,举起军刀要待横刀自刎,却被
  那号称飞天狐狸的姓胡卫士拦住。
  “姓胡的卫士情急之下,生了一计,从阵亡将士之中捡了
  一个和闯王身材大小相仿的尸首,换上闯王的黄袍箭衣,将
  闯王的金印挂在尸首颈中。他再举刀将尸首面貌砍得稀烂,叫
  人难以辨认,亲自驮了,到清兵营中投降,说已将闯王杀死,
  特来请功领赏。这是一件何等大功,敌将呈报上去,自会升
  官封爵,莫说丝毫没疑心是假,即令有什么怀疑,也要极力
  蒙蔽掩饰,以便领功升官。假闯王一死,敌军即日解了九宫
  山之围。真闯王早已易容改装,扮成平民,轻轻易易的脱险
  下山。唉,闯王是脱却了危难,这位飞天狐狸可就大难临头
  了。
  “那飞天狐狸行这计策,用心实在是苦到了极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