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2
  他在这双
  肉掌上下了数十年苦功,施展开来果然不同寻常。但说也奇
  怪,曹周二人迎敌之时,二童并未占到上风,现下加多阮田
  二人,却仍然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殷吉心想:“南北二宗同气连枝,若是北宗折了锐气,我
  南宗也无光彩。今日之局,纵让旁人说个以多胜少,总也比
  落败好些。”长剑出鞘,一招“流星赶月”,人未抢入圈子,剑
  锋却已指向左童胸口。右童叫道:“又来了一个。”横剑回指,
  点向他的手腕。殷吉一凛,心道:“这两个孩儿连环救应,果
  已练得出神入化。”手腕一沉,避开了这一剑。避开这一剑并
  不为难,但他攻向左童的剑势,却也因此而卸。
  大厅上六柄长剑、一对肉掌,打得呼呼风响,一斗数十
  合,仍是个不胜不败之局。
  陶子安见田青文脸现红晕,连伸几次袖口抹汗,叫道:
  “青妹,你歇歇,我来替你。”当即挥刀上前。曹云奇喝道:
  “谁要你讨好!”长剑挡开右童刺来剑招,左手握拳,却往陶
  子安鼻上击去。陶子安一笑,滑开三步,绕到了左童身后。他
  虽腿上负伤,刀法仍是极为精妙,但二童的剑术怪异无比,敌
  人愈众,竟似威力相应而增。陶子安既须防备曹云奇袭击,又
  得对付二童出其不意递来的剑招,竟尔闹了个手忙脚乱。
  陶百岁慢慢走近,提着钢鞭保护儿子。刀光剑影之中,曹
  云奇猛地一剑向陶子安劈去。陶百岁怒吼一声,挥鞭架开,跟
  着向曹云奇进招。旁观众人见战局变幻,不由得都是暗暗称
  奇。
  熊元献当阮士中下场时见他将铁盒放在怀内,心想不如
  上前助战,浑水摸鱼,乘机下手,抢夺铁盒也好,杀了陶氏
  父子报仇也好,当下叫道:“好热闹啊,刘师兄,咱哥儿俩也
  上!”刘元鹤与他自小同在师门,彼此知心,一听他叫唤,已
  明其意,双拐摆动,靠向阮士中身畔。
  那左童哪想得到这许多敌手各有图谋,见刘元鹤、熊元
  献加入战团,竟尔先发制人,出剑向两人直攻,双童剑术虽
  精,但以二敌九,本来无论如何非败不可,只是九个人各怀
  异心,所使招数,倒是攻敌者少,互相牵制防范者多。
  田青文见刘熊二人手上与双童相斗,目光却不住往师叔
  身上瞟去,已知存心不善,叫道:“阮师叔,留神铁盒。”阮
  士中久斗不下,早已心中焦躁,寻思:“我等九个大人,还打
  不倒两个小孩,今日可算是丢足了脸。若是铁盒再失,以后
  更难做人了。”微一疏神,只觉一股劲风掠面而过,原来是右
  童架开曹云奇、周云阳的双剑后,抽空向他劈了一剑。
  阮士中心中一凛,暗道:“左右是没了脸面。”斜身侧闪,
  手腕翻处,已将长剑拔在手里。这九人之中,论到武功原是
  数他为首。这时将天龙剑法使将开来,只听叮当声响,陶氏
  父子、刘熊师兄弟等人的兵刃都被他碰了开去。殷吉护住门
  户,退在后面,乘机观摩北宗剑术的秘奥。
  阮士中见众人渐渐退开,自己身旁空了数尺,长剑使动
  时更为灵便,精神一振,踏前两步,一招“云中探爪”,往右
  童当头疾劈下去。这一招快捷异常,右童手中长剑正与刘元
  鹤铁拐相交,忽见剑到,急忙矮身相避,只听刷的一响,小
  辫上的一颗明珠已被利剑削为两半,跌在地下。
  双童同时变色。右童叫了声:“哥哥!”小嘴扁了,似乎
  就要哭出声来。
  阮士中哈哈一笑,突见眼前白影晃动,双童交叉移位,叮
  叮数响,周云阳与熊元献的兵刃已被削断。两人大惊之下,急
  忙跃出圈子,但见双童手中已各多了一柄精光耀眼的匕首。
  左童叫道:“你找他算帐。”右手匕首翻处,叮叮两响,又
  已将曹云奇与殷吉手中长剑削断,原来这匕首竟是砍金切玉
  的宝剑。曹云奇后退稍慢,嗤的一声,左胁被匕首划过,腰
  中革带连着剑鞘断为数截。
  右童右手长剑,左手匕首,向阮士中欺身直攻。这时他
  双刃在手,剑法大异。阮士中又惊又怒,一时瞧不清他的剑
  路,但觉那匕首刺过来时寒气迫人,不敢以剑相碰,只得不
  住退后。右童不理旁人,着着进迫。
  左童与兄弟背脊靠着背脊,一人将余敌尽数接过,让兄
  弟与阮士中单打独斗,拆了数招,陶百岁的钢鞭又被削断一
  截。刘元鹤、陶子安不敢迫近,只是绕着圈子游斗。殷吉、曹
  云奇、周云阳、田青文四人见阮士中被迫到了屋角,已是退
  无可退,都是焦急异常,要待上前救援,一来三人手中兵刃
  已断,二来也闯不过左童那一关。
  宝树在旁瞧着双童剑法,心中暗暗称奇,初时见双童与
  曹云奇等相斗,剑术也只平平,但当敌手渐多,双童剑上威
  力竟跟着增强。此时亮出匕首,情势更是大变。左童长剑连
  见,逼得敌对众人手忙脚乱,转眼间陶子安与刘元鹤的兵刃
  又被削断。与左童相斗的八人之中,就只田青文一人手中长
  剑完好无缺,显然并非她功夫独到,而是左童感她相赠果子
  之情,手下容让。
  阮士中背靠墙角,负隅力战,只见右童长剑径刺自己前
  胸,当下应以一招“腾蛟起凤”。这是一招洗势。剑诀有云:
  “高来洗、低来击,里来掩,外来抹,中来刺。”这“洗、击、
  掩、抹、刺”五字,是各家剑术共通的要诀。阮士中见敌剑
  高刺,以“洗”字诀相应,原本不错,哪知双剑相交,突觉
  手腕一沉,己剑被敌剑直压下去。阮士中大喜,心想:“你剑
  术虽精,腕力岂有我强?”当下运劲反击。右童右手剑一缩,
  左手匕首倏地挥出,当的一声,将他长剑削为两截。
  阮士中大吃一惊,立将半截断剑迎面掷去。右童低头闪
  开,长剑左右疾刺,将他封闭于屋角,出来不得。殷吉、曹
  云奇、周云阳齐声大叫,暗器纷纷出手。左童窜高跃低,右
  手连挥,将十多枚毒龙锥尽数接去。原来他匕首的柄底装有
  一小小网兜,专接敌人暗器。
  七星手阮士中兵刃虽失,拳脚功夫仍极厉害,他是江湖
  老手,虽败不乱,当下以一双肉掌沉着应敌,只是右童那匕
  首寒光耀眼,只要被刃尖扫上一下,只怕手掌立时就给割了
  下来。他最怕的还不是对方武功怪异,而是那匕首实在太过
  锋利,当下只有竭力闪避,不敢出手还招。
  右童不住叫道:“赔我的珠儿,赔我的珠儿。”阮士中心
  中一百二十个愿意赔珠,可是一来无珠可赔,二来这脸上又
  如何下得来?
  宝树见局势极是尬尴,再僵持片刻,若是那孩童当真恼
  了,一匕首就会在阮士中胸膛上刺个透明窟窿。他是自己邀
  上山来的客人,岂能让对头的童仆欺辱?只是这两个孩童的
  武功甚为怪异,单而论,固然不及阮士中,只怕连刘元鹤、陶
  百岁也有不及,但二人一联手,竟是遇强愈强,自己若是插
  手,一个应付小了,岂非自取其辱?
  当他沉吟难决之时,阮士中处境已更加狼狈。但见他衣
  衫碎裂,满脸血污,胸前臂上,被右童长剑割了一条条伤痕。
  他几次险些儿要脱口求饶,终于强行忍住。右童只叫:“你赔
  不赔我珠儿?”那长颈仆人走到宝树身边,低声道:“大师,请
  你出手打发了两个小娃娃。”宝树“嗯”了一声,心中沉吟未
  定,忽听嗤的一声响,雪峰外一道蓝焰冲天而起。那长颈仆
  人知是主人所约的帮手到了,心中大喜:“这和尚先把话儿说
  得满了,事到临头却支支吾吾,幸好又有主人的朋友赶到。”
  忙奔出门去,放篮迎宾。
  三
  这长颈汉子是山庄的管家,姓于,本也是江湖上的一把
  好手,甚是精明干练。他见竹篮吊到山腰,便探头下望,要
  瞧来援的是哪一位英雄。初时但见篮中黑黝黝的几堆东西,似
  乎并非人形,待吊到临近,见是几只箱笼,另有些花盆、香
  炉之属,把吊篮装得满满的没一点空隙。于管家不禁大奇:
  “难道是给主人送礼来了?”
  二次吊上来的是三个女人。两个四十来岁,都是仆妇打
  扮。另一个十五六岁年纪,圆圆的一双大眼,左颊上有个酒
  窝儿,看模样是个丫鬟。她不等竹篮停好,便即跨出,向于
  管家望了一眼,笑道:“这位定是于大哥了。你的头颈长,我
  听人说过的。”一口京片子,声音极是清脆。于管家生平最不
  喜欢别人说他头颈,但见她满脸笑容,倒也生不出气,只得
  笑着点了点头。
  那丫鬟道:“我叫琴儿。她是周奶妈,小姐吃她奶长大的。
  这位是韩婶子,小姐就爱吃她烧的菜,你快放吊篮去接小姐
  上来。”于管家待要询问是谁家的小姐,琴儿却叽叽咯咯的说
  个不停,一面在篮中搬出鸟笼、狸猫、鹦鹉架、兰花瓶等许
  许多多又古怪又琐碎的物事,手中忙着,嘴里也不闲着,说
  道:“这山峰真高,唉,山顶上没什么花儿草儿,我想小姐一
  定不喜欢。于大哥,你整人在这里住,不气闷吗?”
  于管家眉头一皱,心道:“主人正要全力应付强敌,却从
  哪里钻出这门子罗唆个没完没了的人家来?”问道:“你家贵
  姓?是我们亲戚么?”
  琴儿说道:“你猜猜看,怎么我一见就知你是于大哥,你
  却连我家小姐姓什么也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