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外婆吐舌头的样子
作者:李娟    更新:2024-06-19 09:43
  想起外婆有个习惯性的小动作,就是吐舌头。通常这一动作会出现在她老人家做了错事之后。而她做了错事通常会先掖着瞒着。比如打碎了糖罐子,就悄悄把碎片扫一扫,剩下的糖撮一撮,换个一模一样的罐子装了原样摆着。直到你问她:糖为什么突然少了半罐子?她才吐吐舌头,笑眯眯地坦白。


  金鱼死后,鱼缸一直空在那里,空了很久。有一天却发现鱼缸有些不对劲儿,似乎缩小了许多。端起来左看右看,没错,是瘦了两三寸。逮住外婆一问,果然,是她老人家打碎后又悄悄去市场买回一个。大约是原样大小的有些贵了,便买了小一号。还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呢。当然,被揭穿后,也只是吐了一下舌头而已。


  吐舌头的外婆,飞快地把舌头吐一下,“对不起”和“气死你”两种意味水乳交融。而且又吐得那么快,一转眼就神情如故,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休想让她为做错的事情多愧疚一丝一毫。


  然后又想到外婆的竹林。


  外婆的老家不是我的老家,我从没有在那里生活过。但想到外婆正是在那里的一间老瓦房里生活了近半个世纪,就觉得那里实在是一个无比温柔之处。老屋前前后后种着重重竹林,我从坡上走下来,一走进竹林,就听到外婆的声音。她正在塌了半边的老屋门口和一群乡下女子说笑。她手持长长的竹竿(后来,她用这竹竿为我从橘子树上捅下来许多鲜艳的橘子),站在那里大声揶揄其中一个女邻居,好像是在模仿她夫妻俩之间的什么事。所有人笑得前仰后合。那女人又急又气,抡起巨大的竹扫帚挥打外婆的屁股。我站在半坡的竹林里看了好一会儿。当外婆和我们一起生活时,我们是否也给过她同样的快乐?那时她八十五岁了,已经离开我们两年,独自回到乡下的旧居,在废墟里仅剩的半间老屋里生活。


  我一边大声喊外婆,一边从坡上走下来。所有人都回头仰望我来的方向。外婆答应着,意犹未尽地继续数落着那个女人,继续大笑,一边向我迎上来。我从上往下看到旧屋天井里的青石台阶,看到一根竹管从后山伸向屋檐下的石槽,细细的清泉注满了石槽。世界似乎一开始就如此古老。


  从来没想过,离开熟悉的地方会是这么可怕的事情!外婆终究没能留在老家的坟山里。她孤零零地被埋在万里以外的戈壁荒滩中,好像她在死之后还得再重新开始一场适应新生活的漫长过程。好像她孤独的、意志坚决的一生仍不曾结束。


  之前两天,我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差了十个钟头。接到噩耗后,我仍然坐在夜班车上继续往家赶,往已经死去了的外婆身边赶。我知道她还在等我。我不能勘破生死,但也能渐渐明白死亡并不可怕。死亡不是断然的中止,而是对另外一场旅行的试探吧?外婆死前有那么多强烈的意愿。她挣扎着要活,什么也不愿放弃。她还有那么多的挂念。然而一旦落气,面容那么安和、轻松。像刚吐完舌头,刚满不在乎地承认了一个错误。


  死亡之后那辽阔空旷的安静感,是外婆最后为我所做的事情。以前念小学的时候,很多个清晨我起床一看,早饭又是红苕稀饭和酸菜,就赌气不吃,饿着肚子去上学。因为我知道,不一会儿,外婆一定会追到学校来给我捎一只滚烫的红糖锅盔……那时我都上六年级了,六年级班设在六楼。八十岁的外婆,怀里揣着烫烫的锅盔,从一楼开始慢慢地爬楼梯。在早自习的琅琅书声中,一阶一阶向上。爬啊爬啊,最后终于出现在六楼我的教室门前……那是我所能体会到的最初的、最宽广的安静感……在外婆给我带来的一场又一场安静之中,生命中的恶意一点点消散,渐渐开始澄明懂事起来。今天的我,似乎达到了生命中前所未有的勇敢状态,又似乎以后还会更加勇敢。


  又想起那一次,我拎了一只公鸡去乡下看外婆。独自走过漫长孤独的山路,几经周折才找到陌生的老屋。外婆迎上来对我说:“我很想你,我天天都在想你。”


  外婆,你不要再想我了,你忘记我吧!忘记这一生里发生过的一切,忘记竹林,忘记小学的六楼。吐一吐舌头,继续你绵绵无期的命运。外婆,“痛苦”这东西,天生应该用来藏在心底,悲伤天生是要被努力节制的,受到的伤害和欺骗总得去原谅。满不在乎的人不是无情的人……你常常对我说:娟啊,其实你不结婚也是可以的,不生孩子也是可以的。你不要再受那些罪了。你妈妈不晓得这些,我晓得的……外婆,直到现在我才渐渐有些明白你的意思。虽然现在的我还是一团混沌,无可言说,无从解脱。但能想象得到,若是自己也能活到九十六岁,仍然清清静静、了无牵挂,其实,也是认认真真对生命负了一场责。最安静与最孤独的成长,也是能使人踏实,自信,强大,善良的。大不了,吐吐舌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