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林和平    更新:2021-11-13 20:49
  一九六八年深冬的一天上午,娘们兮兮的光棍汉江福林,拎着一包糖块来到酒厂锅炉房找到烧锅炉的关吉栋,要关吉栋为他介绍一个女人做老婆。那年的冬天很冷,冻得人人鼻尖发红,像镶了一颗草莓在上头,县城里的人无一例外。就在江福林拎着糖走进锅炉房的时候,高秀兰的三个儿子张宝金、张宝银、张宝玉,正领着一群孩子在锅炉房门外的煤堆上玩“攻山头”。分成敌我两帮的孩子们已经短兵相接,他们学着电影里的军人撕扯在一起,喊叫着、扭打着,把脚下的煤堆踏得滚滚流淌,被当成子弹的煤块飞满了院子。此时玩得激情四射的张宝金、张宝银、张宝玉很难想到关吉栋为江福林介绍的女人,就是他们的母亲高秀兰。
  江福林走进锅炉房的时候,关吉栋正往那个大铁炉子里填煤,熊熊炉火映得关吉栋胡子拉碴的脸像喝了酒一样红。
  江福林捂了捂冻得红红的鼻尖喊了一声姐夫,关吉栋回头看了他一眼,一边往炉子里甩煤,一边问道:“拎的啥呀?”
  江福林说:“糖!”
  关吉栋说:“你小子挺有本事呀,糖现在都按票供应了,你能买这么一包子。”
  江福林乐了:“嘿嘿,我二姨不是在副食品商店吗,我走她的后门买的!”
  关吉栋停下了手里的活,拄着锹问:“最近又看了几个?”
  江福林说:“不多,又看了三四个!”
  关吉栋问:“咋的,一个没看中?”
  江福林说:“也不是呀,有的吧,是我看中了人家,人家没看中我;有的吧,是人家看中了我,我没看中人家。反正吧……”
  关吉栋说:“行了行了!你都四十多岁了,还挑个啥呀!哎江福林,这些年你看了多少女人了?”
  江福林说:“不多,一百来个吧!”
  关吉栋:“嗯,是不多,快一个团了!江福林呀,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那方面有毛病呀?”
  江福林说:“毛病吧,倒是有点……”
  关吉栋一听把手一挥:“那算了,有毛病我给你介绍啥女人呀!”
  江福林赶紧说:“不是不是,姐夫,那方面我肯定没有毛病,我就是一和女人单独在一起浑身就冷,牙帮骨打得咯咯直响,咋也控制不住。”
  关吉栋说:“噢,那不算啥大毛病,把女人往怀里一搂,就不冷了,女人的身体就是火炉呀,你就是冰坨子,也能把你焐化了!”
  关吉栋对着墙上一块残损了的镜片照着自己,咧开嘴照照牙,又转脸照照腮,摸着腮说:“我应该刮刮胡子呀,哎,江福林,你看我这样行不行?”
  江福林愣了一下,说:“你呀,行、行吧……”
  关吉栋突然乐了:“噢,你看你看,你相对象,也不是我相对象,妈了个巴子,搞错了!”
  关吉栋收拾了一下,就领着江福林出门了。出门的时候关吉栋的心情还挺愉快的,可是刚一出门,他那愉快的心情就被破坏了——他看到“攻山头”的那群小崽子把煤堆快要踏平了,整个院子落满了煤块,他不由得火冒三丈,脖子上的青筋顿时突暴起来,吼道:“妈了巴子的,干啥呀,你们祸害人呀,你们这帮小兔崽子,煤不是你们家的啊!”
  高秀兰的大儿子张宝金一愣,高喊:“鬼子来了,快撤呀!”
  孩子们顿时像鸟一样散开了,跳墙的跳墙,逃跑的逃跑。
  关吉栋追了几步喊道:“都给我站住,小兔崽子,我看你们往哪跑,都给我站住!站住!”
  江福林上来拽住关吉栋说:“姐夫,姐夫,别耽误了正经事呀!”
  关吉栋站住,对着江福林瞪眼睛说:“啥是正经事呀,这煤不收拾起来,啥事都不是正经事!这帮小兔崽子,太能祸害人了,叫我抓着了,敲折了他们的腿!”
  县城的这个酒厂历史挺悠久的,早些年叫东烧锅,后来改名叫了老窖酒厂,那是建国以后的事了。酒的味道尚佳,喝了不伤头,因为它的存在,半条街上成年累月地飘荡着酒糟的气味。三十七岁的高秀兰就在这个厂的医务室工作,她是一个大眼睛、肤色挺白净的女人,特别是戴着口罩的时候,眼睛露在上面,睫毛长长的,男人看了忍不住要心跳。三十七岁的女人正是有味道的时候,像熟了的果子,不用尝,看着就要流口水,厂里的男人们都盼着自己能得点什么病,好来医务室让这个有味道的女人摸一摸脉,往屁股上扎一针,那滋味让人很受用。这个上午高秀兰有点心不在焉,她在想像着烧锅炉的关吉栋要为她介绍的那个男人:长得什么样,脾气怎么样,干什么工作,等等。她给一个男人往屁股上扎了一针,摘下口罩,对坐在里屋看报纸的朱大夫说:“朱大夫,我有点事请会儿假。”
  厂医务室就三个人,一个是高秀兰,一个是朱大夫,还有一个护士小赵。朱大夫戴着高度近视的眼镜,对他客气一点的人背后叫他朱眼镜,恨他的人背后都叫他朱瞎子。来找他看病的人,当然一律都叫他朱大夫,大家都知道这家伙气量小,弄不好就不给你开药,扎针时让你疼痛,你指责他态度不好,他会瞪着眼睛跟你说:“我他妈的是兽医,这样就不错了!”不过朱大夫对高秀兰永远是有耐心的,每逢和高秀兰说话时,眼睛总是笑眯眯的,闪着一种灼人的光,语调也柔顺得像跟妈要钱的儿子。听到高秀兰向他请假,他推了下眼镜说:“秀兰,啥事呀?”
  高秀兰说:“有点事。”
  朱大夫也就不好再问下去了,说:“好好,你走吧,走吧。”
  高秀兰收拾了一下就出门了,临出门的时候朱大夫还嘱咐了一句:“秀兰呀,有啥事你就办吧,别着急,啥时候回来都行!”
  高秀兰点点头出去了,她要赶回家,因为和关吉栋定好了,见面的地点就在她家里,时间是上午十点钟。
  四十九岁的关吉栋比他的实际年龄还要显得老,因为他脸上的褶皱太多,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妈生他的时候,可能是山核桃吃多了,所以他的脸从小就像山核桃皮似的,刻满了纵横交错的皱纹。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别人就叫他老关头,他说自己好像从来就没年轻过。但是四十九岁的老关头腰板还是比一般人要挺直得多,走路的架势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当过兵的人,半握着拳,两条胳膊甩得硬朗,说话的口气也总是很冲。他怀着一肚子的气把院子里的煤堆攒得差不多了,这才和江福林上路了。他一边走一边对江福林介绍高秀兰的一些情况:“家里有四个孩子,一个女孩,三个男孩……”
  江福林突然就不走了。
  关吉栋问:“咋了?”
  江福林说:“姐夫,四个孩子呀!……”
  关吉栋说:“四个孩子咋了?我告诉你,她要不是因为有四个孩子,轮到你?大个,大眼睛,白净,有文化,十个老爷们儿看见,十个老爷们儿晚上睡不着觉!脾气好,心眼好,这样的娘们儿给你介绍都可惜了,你还往后缩!好好,不去了,回去!”
  说着,转身往回走,江福林赶紧拽住他说:“姐夫,姐夫,还是去吧!”
  关吉栋问:“不嫌人家有四个孩子了?”
  江福林说:“不嫌了……”
  关吉栋说:“我担心她看不上你!多少人给介绍对象呀,她那头都摇得拨浪鼓似的!她男人以前是中学教师,她本人呢,过去娘家有钱,满洲国时念过女子国高,命不好呀,男人死得早,领着四个孩子过日子,不容易呀!像她那样的女人,我跟你说吧,给省长做太太都够格,你还挑鼻子挑眼的,你瞅你那个熊色,我怀疑你有那个能力吗!”
  江福林说:“有,能力肯定是有,大概是差一点。”
  关吉栋大笑起来。
  江福林说:“姐夫,你把那个女人说得这么好,那、那……”
  关吉栋说:“那什么那,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江福林说:“那你怎么不跟她拉勾拉勾?”
  关吉栋说:“你以为我不想!我比她大十来岁,又是个烧锅炉的,我跟她拉勾?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是咋想也想不出那天鹅是啥滋味呀!”
  当关吉栋和江福林在路上议论高秀兰的时候,高秀兰的三个儿子正在家里打啪叽玩呢,所谓的啪叽,就是用烟盒或硬纸叠成的方块形的东西,也有三角形的,放在地上,谁把对方拍翻了,谁就赢了对方的“啪叽”。他们刚刚从煤堆上跑回来,个个脸上还都残留着煤黑,脑门上、鼻梁上、脸蛋子上,左一道右一道的样子很滑稽。三个人正玩得热火朝天,听见大门外有人喊:“家里有人吗,家里有人吗?”
  老大张宝金一愣,说:“不好了,是不是老关头来了呀?”
  三个孩子趴在门玻璃上往外看,果然是烧锅炉的老关头站在大门外,张宝金慌了:“真是他!咱们把他的煤堆给踩平了,他是不是来训咱们呀?”
  张宝银和张宝玉也都紧张了,说:“哥,咋办呀?”
  宝金说:“快快,都藏起来,藏起来!”
  哥儿仨兔子似的灵巧,老二宝银藏到了炕上的炕柜里,老大宝金和老三宝玉藏到了地桌子下面,那桌子下面有道布帘,人藏在里边很隐蔽。很快屋子里静下来,像一个人也没有似的,这时候关吉栋领着江福林推门进来了,发现屋子里没有人,有些奇怪,关吉栋说:“咦,说好的在家见面,咋没回来呀?”
  这时,关吉栋看见了挂在墙上相框里的照片,他拉着江福林指着相框里的照片说:“你看你看,这就是她,高秀兰,咋样?”
  江福林凑过去看照片,看到了高秀兰和丈夫孩子们的合影照。那是夏天照的,高秀兰穿着裙子,短衬衫,笑得很幸福,人的确很漂亮。
  江福林说:“姐夫呀,她!”
  关吉栋说:“啊,她呀!”
  江福林说:“妈呀,姐夫,咱行吗,算了吧,咱还是走吧!”
  宝金和宝玉蹲在桌子底下,关吉栋和江福林的脚就在他们脸前,宝玉害怕极了,宝金使劲地捂着他的嘴。
  关吉栋拉着江福林说:“别走呀,定好了的事你走了,多不守信用呀!再说了,真要是成了,你小子可就有福气了!”
  江福林说:“姐夫,不行不行,这样的女子我见了,肯定哆嗦,啥事也做不成!”
  江福林还要走,关吉栋有些火,再一次拉住他说:“你给我回来!”
  脚在下面一错,踩住了宝玉伏在地上的手,疼得他终于忍不住哇一声,放声大嚎。
  关吉栋吓了一跳,低头看到了桌子下面的宝金和宝玉,他很奇怪:“你们俩这是干啥?鬼子进村了,躲在这里?出来,出来!”
  关吉栋把宝金和宝玉拉了出来,宝玉哭得声更大,脸上的煤黑被泪水一冲,左一道右一道的。
  关吉栋明白了,刚才在院子里爬煤堆,攻山头的就是这几个孩子,他左手扯着宝金的肩膀,右手指着宝金的鼻子问道:“刚才是不是你带头攻山头的?”
  宝金像个被捕的共产党员一样,四十五度角看着天棚,和关吉栋对喊:“不是!”
  关吉栋拿宝金没办法,气急败坏地打量着屋子,看到炕柜的门没关严,一步迈上了炕,从炕柜里边把宝银抓了出来。宝银被关吉栋一把扯下地:“站好,都给我站好!听我口令,立正!”
  三个孩子无动于衷,宝玉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咋回事,听不懂我的口令呀,你们三个小兔崽子,你们把我那煤堆给弄得,煤块扔了一院子,这不是祸害人吗?你们的母亲多不容易呀,辛辛苦苦拉扯着你们,你们不听话,像野孩子似的,这咋行呀!……”
  房门突然开了,高秀兰的大女儿张娟出现在屋里,看到三个弟弟被关吉栋训着,有些意外。三个孩子看见姐姐就像是看到了救星,宝银、宝玉放声大哭。张娟上前护住弟弟,对关吉栋:“咋回事儿?咋回事儿?老关头,你干啥呀,跑我们家来训人?”
  “我没训他们呀,我就是想教育教育他们!”
  “又不是你们家孩子,用得着你教育吗!”
  宝金趁着局势混乱,狠狠掐了一下宝玉,宝玉顿时放声大嚎,一边哭一边莫名其妙地看着大哥宝金。宝金狠狠地瞪了一眼宝玉,宝玉心领神会,哭的声音像挨了刀的猪。娟子心疼地看着弟弟问:“宝玉,别哭了,你跟姐说怎么了?”
  宝玉指着关吉栋喊:“姐,他,他打我!……”
  关吉栋大感意外,说:“谁打你了,我啥时候打你了!”
  宝玉还哭着:“你就打我了,打了……”
  关吉栋说:“你个小孩子咋撒谎呀,啊,这么大点就不诚实呀!”
  张娟说:“谁不诚实呀?你才不诚实,你这么大岁数的老头了,为啥要打小孩呀?啊,你为啥打小孩?”
  关吉栋火了:“我就打了,你能把我咋的!”
  张娟也火了:“你打了就不行,打了找个地方说理去!”
  两个人正吵着,房门开了,高秀兰从外面进来,看到屋里的场面,十分意外:“这,这是咋的了?……”
  张娟说:“妈,老关头打咱们家宝玉!”
  高秀兰听了女儿的话很意外,说:“关师傅,孩子这么小,你打他干啥呀?”
  关吉栋百口莫辩:“高护士,不是呀,我没打你们家孩子……”
  宝金偷着又掐了一下宝玉,宝玉加倍地大声哭起来。
  张娟说:“你没打他怎么哭了,你没打他怎么哭了呀?”
  高秀兰说:“娟子,你闭嘴!关师傅,小孩子有什么错,你找我,他没有爸,他还没有妈吗?你说你动手就打,这算咋回事呀?”
  关吉栋简直没办法了,说:“高护士,你的孩子我肯定没打。你不信我可以起誓,我要是打了你的孩子,我八辈子不得好,我永世不得翻身!”
  高秀兰看着关吉栋不语,心疼地搂过宝玉。
  关吉栋感到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四个孩子给他泼的这盆脏水,他用自己那扛过枪、抡过锹的大手狠狠地抽着自己的脸:“我叫你管闲事!我叫你管闲事!江、江福林,我要是再管你的破事,我就是王八犊子!走,咱们走!”
  关吉栋拉着江福林往外走,江福林挣脱关吉栋,走回去,从桌子上把那包糖拿到了手上,关吉栋一把夺下来,说:“这破糖你还要它干啥,扔了喂狗!”说着狠狠地往地上一摔,糖包摔碎,糖块撒得满地都是。关吉栋拉着江福林出了门,狠狠地摔上门。
  三个孩子见人走了,赶紧蹲到地上捡糖,还抢了起来。高秀兰看着,气得眼泪溢出来,拿起笤帚对着三个孩子的屁股一顿乱打。三个孩子疼得嗷嗷乱叫,蹲在地上看着母亲。
  高秀兰说:“你们馋疯了,没听人家咋说的,扔了喂狗,你们是狗呀!啊,你们是狗吗!娟子,把糖给我都抢下来,扔了!”
  张娟上前将他们死死握住糖块的手掰开,宝金手里的糖被姐姐没收,只见他突然快速地扒了一块糖,放进嘴里;宝银见了,也快速扒了一块糖放进嘴里;宝玉也跟着学,没扒糖纸,就将糖放进了嘴里。
  高秀兰说:“你们谁敢咽?都给我吐出来,吐出来!”
  三个孩子嘴里含着糖,看着母亲。
  高秀兰说:“听没听见我的话,都给我吐出来!”
  宝玉吐出了糖,却哭了。
  宝金和宝银还把糖在嘴里含着,继续看着母亲。
  高秀兰上前打他们:“你们吐不吐呀,吐不吐呀!”
  张娟上前护着三个弟弟:“妈,他们平时也吃不着糖,叫他们吃吧!”
  高秀兰捂着脸哭起来。
  宝银、宝玉见母亲哭了,张开嘴也哭了,糖从嘴里掉了出来,宝金却趁着母亲哭,大口大口嚼着糖,咽了。
  宝玉哭着喊:“妈,我哥他吃了!”
  孩子的喊叫声,高秀兰的哭声混杂在一起,夹在寒冷的北风中飘荡在这个漫长无边的冬日里,关吉栋走出很远还能清晰地听到。他心里的气还没有消,以前听说过这几个孩子很调皮,但是今天才见识到他们的厉害,同时也深深地感觉到高秀兰一个寡妇养活四个孩子有多么的不容易。江福林小跑着跟在关吉栋的后面,说:“姐夫,要不咱再回去看看,好好说说,孩子是不怎么听话,可我看那个高秀兰不错,你帮我再说说,姐夫,你别走那么快呀,等等我,这事你得管呀,姐夫……”
  关吉栋突然就火了:“我告诉你江福林,这事我不管了,你要是看她好自己去找!”
  晚饭又是面子粥咸菜,一家人默默喝粥,一屋子的呼噜声。
  高秀兰的丈夫离开人世已经快八年了,八年的寡妇生活不容易,她毕竟还年轻,许多个漫长的夜晚是难熬的,更何况白日里总有那么多的男人在撩逗她。尽管她不理会他们,可男人说的那些近乎下流的语言,她在愤怒抵挡的同时,还是感到身体里有一股热流在涌动。忍住这种无名的涌动对她来说并不难,难的是生活上的拮据,她一个月三十六块钱的工资要养活四个孩子,怎么说都是一件愁事。更让她头疼的是,三个儿子越来越不听话,总在外面惹祸,如果有父亲管着他们,他们敢这样胡作非为吗?因此高秀兰还是动了心思,想找一个男人来担起家庭的担子,她觉得如果自己再这么挺下去,真的挺不住了。然而再找一个男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尽管她还算年轻,也还算漂亮,可她的四个孩子把她的这些优势削减得所剩无几,谁愿意一进门就给这四个歪鼻子瞪眼的孩子当爹呀,又得养他们,又得教育他们,难呀!……再有,高秀兰死去的丈夫又是一个很优秀的男人,一米八的个头,在中学当教师,字写得好,什么样的男人能比得了他呢?……种种的考虑总是让她对再找男人心有余悸。可不找,日子还能过下去吗?
  高秀兰看着三个狼吞虎咽的孩子想起了下午的事情,便问:“宝金,你们是咋惹了老关头?”
  “谁惹他了,没惹。”
  “没惹他,他能训你们?我就不信!”
  “他说我们把他的煤堆踩平了,我们也没踩呀,我和宝银、宝玉在家打啪叽玩了,谁踩他的煤堆了!”
  “没踩他的煤堆,你们脸上咋都黑乎乎的,在哪沾的煤渣呀?”
  “我们捡煤核去了!”
  “你们捡的煤核在哪儿,拿给我看看!”
  “叫人没收了!”
  “你就撒谎吧!宝银、宝玉,你哥撒没撒谎?”
  宝银看了宝金一眼,说:“没,我哥没撒谎。”
  宝玉跟着宝银说:“嗯,我哥没撒谎。”
  高秀兰叹口气:“你们这三个孩子呀!……从你们爸死了,我跟你们是操不完的心,一点也不听话呀!家里的日子穷还能对付,可你们……你们能不能不给我惹祸呀!”
  三个孩子低头喝粥,谁也不说话。
  娟子突然抢下三个弟弟手里的筷子,说:“别吃了,都别吃了,说话,能不能不给妈惹祸了?”
  三个孩子低着头看着自己碗里的饭都点头说“能”。
  娟子问:“你们到底踩没踩老关头的煤堆?”
  三个孩子谁也不吱声。
  娟子还追问着:“说不说呀,不说不给你们饭吃,晚上也不给你们饭吃!”
  听说要不给饭吃,宝银觉得问题严重了,看看妈妈和姐姐,说:“哥,妈和姐都生气了,咱还是说了吧?”
  宝金不吱声。
  宝银说:“妈,我们是踩了老关头的煤堆……”
  宝银在三个儿子里是最听话的一个,高秀兰接着问:“老关头打没打你们?”
  宝银说:“没打……”
  高秀兰生气地看着宝玉:“宝玉,那你咋说老关头打你了?”
  宝玉吓得要哭,指着宝金:“我哥掐我。”
  高秀兰说:“你哥掐你,你就说你哥掐你,你咋说老关头打你了呀?你这个小崽子呀,也不是跟谁学的,就能撒谎!你要是再撒谎,我就揍死你!”
  宝玉嘴一咧哭了。
  娟子给三个孩子重新发着筷子,说:“行了,别哭了!吃饭吃饭吧,以后谁再给妈惹祸,谁再撒谎,就三天不给饭吃,饿死他!”
  三个孩子拿起筷子,又开始吃饭。他们一见了饭,就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忘到脑后了。
  娟子看着三个弟弟抢一般地喝着面粥,对妈说:“妈,家里的粮快没有了,离粮站放粮的日子还有五六天,咋办?”
  高秀兰说:“咋办?买点私粮吧……”
  缺少粮食的岁月,家家充满了争吵,缺少彼此应有的尊重。过来人说,那是因为饥饿闹的,吃不饱的人心情烦躁,加之一家人抢锅里仅有的那点粥,人怎么可能和睦得了?“小穷鬼,真能撑”,父母总是用这种恶毒的语言来发泄心中的不满。
  朱大夫家里同样也充满争吵,但争吵的起因不是饥饿,而是因为高秀兰。朱大夫的老婆武凤梅在酒厂刷瓶子,两口子挣工资养活两个女儿,日子过得还比较宽裕。和所有的中年妇女一样,在工作之余,武凤梅和她的工友们都会不停地聊着张家长、李家短,嚼着不知道从哪飞来的“舌头”。但是武凤梅很忌讳谈高秀兰,谈到高秀兰她就会想到自己的男人和她在一个卫生所上班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她觉得高秀兰身上具有很多让她不放心的因素:高秀兰长得比她漂亮不知道多少倍,性格比她好,为人又善良,完全属于那种让男人很不自觉地就会生长出怜香惜玉之情的女人,而这样的女人恰恰又是一个寡妇!他的老公朱瞎子又是一个意志比较薄弱的男人,回到家里就像是霜打了的茄子,一说上班就会精神百倍,兴奋无比。武凤梅凭着多年来嚼舌头练就的预测能力,觉得朱大夫和高秀兰早晚要出事。因此她警钟长鸣,经常提醒朱大夫:“你给我注点意呀!”而每次两人为这事争吵的时候,朱瞎子都会义正辞严高声喊道:“她是我的同事,我是他的领导,上级关心下级有什么错误吗?再说了,人家一个寡妇带着四个孩子过日子容易吗?我关心关心她有啥毛病吗?”
  武凤梅说:“你他娘的朱瞎子,你们俩没事你火啥呀,啊,火啥?”
  其实武凤梅确实枉冤了她的朱瞎子,老朱同志对高秀兰的好感基本就停留在嘴巴上,有时行为上也会有一点点过分,比如借着帮高秀兰掸灰的时候摸摸她的肩膀,或者总是说高秀兰帽子戴歪了帮她正帽子,但在正帽子的时候,一只手就会不自觉地跑到人家耳朵上。每当高秀兰表示强烈的反感时,他又会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一样,忏悔着自己的罪过,保证以后不会再犯。朱瞎子总是希望自己能够保护高秀兰,他反感所有给高秀兰介绍对象的人,对他们的诅咒难听之极,他希望高秀兰永远以寡妇的身份工作在他的身边,那样他会心安理得。当他知道关吉栋也加入媒婆的行列时,对关吉栋恨之入骨:“妈的,一个大老爷们,干老娘们的事,裆里的玩意儿揪扔了得了!……”
  刚上班的时候,高秀兰在诊所整理医疗器械,朱大夫进屋了,走到高秀兰身边,替高秀兰把掉在白帽子外面的头发塞了塞,说:“老关头给你介绍的男人你看了?”
  高秀兰推掉了朱大夫的手:“哎呀,没看。”
  “咋没看?你昨天不是请假看去了吗?”
  “孩子惹祸,给耽误了!”
  “秀兰呀,依你本人的条件,那是没说的,可你那四个孩子呀,谁看了都得躲得老远,我看你就别找了!再说了,我帮你打听了,老关头给你介绍的男人那方面不行,你说,那方面不行你找他有啥用!”
  高秀兰不爱听了:“朱大夫,你咋说话呢!……我倒是不想找,可我那三十几块钱的工资,能养活得了四个孩子吗?再说了,我那三个儿子没有父亲管,都成了野孩子了。”
  “生活上有困难,我可以帮助你……”
  高秀兰摇头。
  “秀兰,你说你这双眼睛呀……我不瞒你说,我天天晚上和你嫂子……满脑子想的都是你呀……”
  高秀兰把器械放到盘子里,端着走出去。
  朱大夫很尴尬:“唉,又生气,又生气了!……”
  高秀兰三个儿子最恨的人,莫过于关吉栋了。
  在那个艰难的岁月里,他们没有感到一点点的艰难,反而感到幸福之极,幸福的主要理由就是没有人管他们,没有人管的孩子简直就是天堂里的花朵,可以自由开放:学校不上学了,母亲也顾不了他们,他们可以尽情地玩,玩着孩子们喜欢玩的游戏,也玩大人们禁止玩的游戏,比如分成两帮在煤堆上“战斗”,比如掏出小鸡鸡站成一排比赛谁撒尿尿得远,比如用画石在墙上写某某大王八,比如偷点工厂里的物资卖给收破烂的,得到了钱买糖吃,等等,等等。可三个孩子每次在厂院子里玩这些爱玩的游戏时,老关头看见了,总要训他们,骂他们没出息,特别是到煤堆上玩,每次都被关吉栋撵得狗一样逃窜。这都不要紧,该死的老关头还要给他们找后爸!找后爸干什么,不就是要管他们吗?他们怎么会愿意让人来管呢!于是他们恨透了老关头,他们决定要给老关头点厉害尝尝。
  上午的时候,老关头不在锅炉房里,可能是政治学习去了。宝金带着宝银和宝玉跳窗进了锅炉房,他们强烈地想干点什么事情:他们先是偷吃了老关头放在炉子里正烤着的地瓜,然后又分吃了老关头饭盒里吃剩下的半个馒头,宝金还喝了老关头酒壶里的酒。那酒虽然把宝金辣得不行,可他还是兴奋起来,吹着口琴让宝银跳起了《我爱北京天安门》的舞蹈。趁着大哥二哥正娱乐的工夫,老三宝玉把放在桌子上的地瓜和馒头都抓紧时间吃了。宝金发现了,很生气,罚宝玉给老关头留下点纪念,他以司令的口吻下着命令:“宝玉,本司令命令你,给老关头留泡屎!”
  宝玉说:“哥,我、我现在没有屎呀,拉不出来!”
  “吃了那么多烤地瓜和馒头,还没有屎?使劲拉!去去,拉!”
  “好吧!哥,在哪拉呀?”
  “锅炉旁边那个煤堆边上,拉完了埋上,老关头一撮煤,一个屎地雷把他炸蒙,没看《地道战》偷地雷那个鬼子吗,臊嘎!”
  三个孩子大笑。
  宝玉高兴了:“好,我拉!”
  宝玉脱裤子蹲到煤堆边上,双手攥拳,双眼目视前方,一张小脸蛋一会儿严肃一会儿狰狞,蹲在那里像是一只愤怒的小公牛。
  宝金和宝银替他加油,喊着:“加油,加油!……”
  宝金喊着加油的时候又想了个坏主意,他走到煤堆前捡了一块煤,跳到值班床上,在贴到墙上的标语纸“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下面,写上了:大王八老……他是想写上“大王八老关头”的,可是还没有写完,听到院子里有说话的声音传来,估计是老关头和什么人回来了,他吓得挥手喊道:“撤撤,撤!”,赶紧带领两个弟弟逃跑了。
  果然是老关头回来了,厂里后勤科的柏科长也来了,还跟来了一个工人。他们是来给锅炉房搞“红化”的。老柏一边往锅炉房走着,一边说:“哎,我说老关呀,你这光棍子一人能熬住吗?得找一个呀!”
  关吉栋说:“哪有合适的呀?”
  老柏说:“有呀,咱们厂医务室那个高护士人不错呀!大高个,大眼睛,啊……”
  “想点啥不好呀,坐飞机放二踢脚,响(想)得太高了吧!”
  “高啥呀高,她四个孩子呢!”
  “她就是八个孩子,也看不上我呀!人家多有模样呀,我一个大老粗,除了体格好,还有啥呀!”
  “体格好比啥都强,女人图个啥呀?不就是图男人体格好吗!”
  老柏说完哈哈大笑。
  关吉栋也笑:“柏科长低级下流了呀!”
  后来三个人就进了锅炉房,三个一进锅炉房,就被一股臭味熏住了,熏得他们直往后退。
  老柏说:“臭,哎呀咋这么臭呀,老关你在屋里拉屎呀?”
  关吉栋说:“我咋能在屋子里拉屎呀!”
  那个工人也说臭。三个人就在屋子里寻找,终于发现了宝玉留下的屎雷,同时关吉栋发现他的地瓜、那半拉馒头被偷吃了。关吉栋说:“锅炉房进来人了,准是小孩子干的,大人不能这么缺德,偷吃了人家东西,还给人家留下一泡屎!”
  老柏说:“是够缺德的了!谁家的孩子干的呢?”
  那个工人发现了宝金丢下的口琴,口琴上刻着“张宝金”三个字:“关师傅,你看这支口琴!”
  关吉栋接过来一看,当时就火了:“又是高秀兰家的三个兔崽子,我找他妈去!”
  关吉栋气哼哼地走了,老柏喊了一声没喊住。关吉栋走了以后,老柏和那个工人设计着要“红化”锅炉房:在什么地方贴标语,在什么地方贴主席像。正商量着,那个工人发现了“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标语下写着的那几个字:大王八老……
  那工人吓了一跳:“柏科长,这问题太严重了!”
  柏科长也吓了一跳:“严重,太严重了!……”
  关吉栋来到厂医务室的时候,医务室里的几个人正在政治学习,护士小赵在读报纸,高秀兰在打毛衣,朱大夫在本子上画着高秀兰的素描,眼睛画得很大,睫毛画得长长的。
  关吉栋拿着张宝金的口琴气哼哼地进来了。
  朱大夫看见了关吉栋,没好气地说:“政治学习,不看病!”关吉栋说:“我没病,我找高秀兰有事!”那语气很冲。小赵停止了读报。高秀兰一愣,抬起头来看着关吉栋:“关师傅找我啥事?”
  关吉栋把口琴往高秀兰面前一送,说:“高护士,你看看这是谁的口琴?”
  高秀兰是认识这支口琴的,那上面刻着“张宝金”三个字。高秀兰说:“我们家宝金的口琴呀,咋在你这了?”
  关吉栋说:“高护士,你咋教育你儿子的呀?啊,你儿子还想干啥,他想不想杀人放火呀?”
  朱大夫接过了话茬儿:“哎老关,你火啥,有话不能慢慢说吗!”
  关吉栋喊了起来:“没有你的事!高护士,你也太惯孩子了吧?惯子如杀子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不是对孩子好呀,你是害他!”
  高秀兰说:“关师傅,有话你就说嘛,你喊啥呀!”
  关吉栋说:“我喊咋了我喊,你儿子在跟前我就揍他!”
  高秀兰说:“你凭啥揍他呀?”
  关吉栋说:“我凭啥?你儿子跳进锅炉房偷我的地瓜吃,偷我的馒头吃!”
  朱大夫说:“小孩子嘛,吃你几块地瓜吃你点馒头算啥呀,也是饿了嘛!”
  关吉栋说:“偷我吃的我不恼火,他往锅炉房里拉屎,他这是干啥呀,他这不是祸害人吗!”
  高秀兰的脸色立刻窘了。
  朱大夫说:“是他拉的吗?”
  关吉栋说:“废话,不是他拉的,你拉的呀!”
  朱大夫不乐意了,站起来走到关吉栋跟前说:“哎,你咋说话呢?”
  关吉栋说:“你咋说话呢?好像我故意找碴儿和高护士打架似的,告诉你我没那闲心!你向着她没用,得不着什么便宜!”
  朱大夫说:“我想得啥便宜呀,啊,老关头你把话说明白,我想得啥便宜!”
  关吉栋说:“我不跟你说,我没工夫搭理你!”
  朱大夫喊起来:“你不搭理我不行!”
  关吉栋突然一把揪住朱大夫的衣领子:“你喊啥呀你喊,高护士是你们家里人呀,我找她说事你发这么大火,你算老几呀,啊,你算老几!”
  朱大夫被揪得上不来气,脸涨得通红:“老关头你!……你放手!”
  高秀兰突然上前扯开关吉栋的手,狠狠甩开:“关师傅你干啥呀,我孩子惹着你了你冲我来,你和朱大夫发啥火呀!说吧,想咋地,要钱还是要命,说个明白话!我一个寡妇早就活到头了,要命你拿走吧!”
  关吉栋一下愣住,半天才说:“邪门了,闹了半天,你们都没有错,好像是我错了,我不是人了!……”
  关吉栋转身要往外走,老柏和那个工人进来,工人手里拿着那张标语。
  老柏说:“老关呀,在你那屋里发现严重问题啦!”
  关吉栋说:“啥问题?”
  老柏让那工人把标语打开放在桌子上,众人看了大惊。
  关吉栋问:“这是谁干的呀!”
  这时候娟子正在厂礼堂排练文艺节目,她和一群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们在跳洗衣舞,在欢快的乐曲中娟子忘记了身边的一切烦恼,跳得似花儿一样天真烂漫,眼睛里充满了纯净的激情。她把自己的胳膊抡得无比优美,随着乐曲哼唱着:“哎,是谁帮咱们架桥梁哎,是谁帮咱们求解放哎,是亲人解放军,是救星共产党……”就在这无比快乐的时候,朱大夫的大女儿朱华跑进来,告诉娟子说她们家出事了,她的三个弟弟在标语上写骂人的话让厂专政队给带走了,是老关头告发的。
  娟子的快乐瞬间像鸟儿一样飞得无影无踪。她跑出了礼堂,一路飞快地跑着,那时候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娟子跑到了专政队的办公室门前,见门口围着许多人,她扒开人群挤进去,贴在窗玻璃上往里看:看到三个弟弟排成一排站着,母亲也站在那,面对几个坐在桌子后面的人,好像在回答那些人的提问。娟子拼命拉办公室的门,门却在里面插着,怎样也拉不开。娟子敲门:“开门,开门,开门!”门开了,一个年轻工人推开娟子:“你干什么?”
  娟子说:“我要进去!”
  “不行,领导有话,谁也不许进来!”
  “我和他们是一家人,我要进去!”
  “不行,谁也不行!”
  青年工人把娟子推出了人群,关上门,又在里面插上了门。娟子继续敲门没人理她,她哭了,突然转身飞快地跑了。
  娟子恨死了老关头,她跑到了锅炉房,进门就指着老关头说:“你损吧,你还有脸在这干活?”
  关吉栋很愣,看着娟子:“我咋损了?”
  娟子委屈地哭起来:“老关头,你是不是欺负我们没有爸?我们要是有爸,你敢这样欺负我们吗?我妈一个女人领着我们四个小孩,谁都想欺负我们,你一个大男人,你好意思吗!……”
  关吉栋愣住,一时没有话讲。
  娟子控诉一样说着:“就算我弟弟他们惹了你,他们都是小孩,他们小,你也小吗?你用得着把他们告到厂子里吗?我妈和我弟弟要是为这事遭了殃,别人怎么看你呀?算你有本事是不是?算你是英雄好汉是不是?呸,和寡妇孩子斗,这也算本事!”
  娟子说完,转走出去,狠狠关上门,震得门玻璃直响。
  关吉栋站在那半天没动,好一会儿,才走过去把锹捡起来,拄着锹,长时间地看着炉火,炉火把他的脸膛映得喝了酒一样红。他在想,高秀兰家的孩子太淘气了,总惹事。后来他自言自语地说:“我没告发他们呀,哪是我告的呀!……”
  这个傍晚的时间过得很慢,慢得让娟子觉得好像过了一万年,她在不停地干活,用干活来打发自己内心的焦乱。她把一盆刚刚做好的面子粥端上来放到桌子上,又进了厨房拿出一摞碗和筷子,还有一盘咸菜,也放到桌子上。她拿起抹布擦桌子,听着墙上的老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她站在窗前看着街上的路灯由于电压不稳一闪一闪地亮着,泪水默默地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终于院门响了,娟子赶紧走到门前推开门,屋里的灯光射出去,照在高秀兰和三个孩子身上,也照亮了这个寒冷的冬天的夜晚。高秀兰和三个儿子回来了,她十分疲惫地坐到炕沿上,身子倚着墙,眼睛发直,三个孩子站在她面前。
  娟子问道:“妈,没事吧?他们要怎么处理呀?”
  高秀兰说:“没事了,吃饭吧,你们三个上炕吃饭。”
  这次娟子没有骂三个弟弟,三个弟弟上了炕开始喝粥,屋子里响起了呼噜呼噜的喉咙声,娟子也喝着,喝得很慢。高秀兰就那样坐着,眼睛仍然直直地看着一个地方。
  娟子说:“妈,你也吃饭吧。”
  高秀兰说:“你们吃吧。”
  隔了一会儿娟子又说:“妈,你也吃饭吧。”
  高秀兰突然恼火:“你们吃吧!”
  高秀兰在思考着一个重大的问题,看来真得给孩子们找一个爸爸了,这个家没有男人不行,这些孩子需要一个男人来管,再不管,谁能料到还会闯出什么祸来。她这样想着,站起来围了围脖走出了家。她想在这个夜晚去见一个人。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她听到娟子在后面一个劲儿地问:“妈,你去哪,你去哪呀?……”
  高秀兰没有回答,她走出了院门。
  关吉栋在锅炉房里喝酒,他已经快要把下午发生的事情忘了,这些与自己没有太大关系的事情,谁能够时时刻刻记在心上呢。高秀兰如果不来找他,大家的日子还会像过去一样过着,平淡而忧伤,互不关心。可是高秀兰来了,就站在他的面前。关吉栋有些意外,他问道:“高护士,你找我有事?”
  高秀兰的回答更让关吉栋意外,高秀兰说:“关师傅,你给我介绍的那个人,我同意了!”
  关吉栋愣了半天,说:“你同意了?你也不问问他家庭情况、人品性格……”
  高秀兰说:“管不了那么多了!”
  关吉栋觉得自己没话好讲了,他对眼前这个女人产生了同情之感,他觉得自己似乎有话要对这个女人说。想了半天,说出口的话却是:“好吧,我明天就把江福林领来!”
  高秀兰说:“谢谢关师傅。”然后,她就走了。
  高秀兰走了以后,关吉栋忽然觉得心里难过,为什么难过他自己也说不清,他用低沉的嗓音哼着忧伤的东北民歌小调:“正呀月里呀,北风吹打着人心凉呀,小小荷花叶呀,飘呀飘在了院里的碾盘上……”
  外面下雪了,雪下到后半夜就停了,月亮从云层里露出,远远地挂在天边,挂在各家各户的窗户上。这样的雪夜真是静呀。被白雪覆盖的大地和房屋看上去像是画家笔下的一幅油画。白雪覆盖了一切,在这样的雪夜里万事万物都在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黎明第一缕阳光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