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五十六、大江剑,何幻锋!
作者:娘子息怒    更新:2024-05-08 00:25
  三月初三,淮南霍丘县江畔。
  三百余喷药手散布于一块东西横约十五里、南北纵约四十里的狭长地带中。
  为尚未染病的庄稼喷施菌液,以期形成一条隔离带,阻止病害继续西延、继而影响一江之隔的淮北。
  不过,菌液只能起到大幅降低染病的几率,想要彻底隔绝病害传染的可能,最好再开辟出一条十里左右宽的隔离带,将此范围内的麦子全数收割焚烧。
  但此提议,显然不会被淮南乡绅轻易接受。
  他们能相信陈初这帮人,全赖了霍丘县内做蔡货生意的汪员外作保。
  蔡货,是近两年流行起来的称呼,单指产于淮北蔡州左近各类精巧稀奇物件。
  这汪员外家里以前便是做越江走私漏舶的生意,近年来因代理了蔡货,一跃为城内排名前几的人家。
  走私起家的人,手都黑着呢,说是兼职水匪也不算冤枉。
  是以,本地士绅大多都会给他几分薄面,但想让他们毁田,以汪员外的名望显然还不够。
  霍丘县真正的话事人,是县里罗家店的罗金义罗员外,而罗员外的仪仗,来头就大了。
  其婿,正是皇上肱骨、秦相至交,正三品的大理寺卿万俟卨万俟大人!
  莫说一个霍丘县,便是整个淮南西路,谁人上任不得先来拜拜万俟大人的岳父罗员外?
  就如那数月前刚刚转任淮南西路经略使的陈伯康,到任第二日,便巴巴赶来看望了老员外......
  午时初,一身农人打扮的陈初坐在树荫下,望着正笨拙稀释菌液的薛丁山,不由想起昨晚了解的一些情况。
  这薛丁山是旁边老鹅池村的农人,陈初昨晚借宿的人家。
  喷药小队人手不够,特意在当地招了些农人帮忙,他便是其中之一。
  来淮南以前,陈初只从军统和漕帮传来的情报里了解淮南百姓困苦,民不聊生。
  但陈初当时想,淮南虽不是江浙那般的鱼米之乡,但后世此地也一直是粮食重要产区。
  再困苦能困苦到哪儿去,就算有年景不好,粮食欠收,不还有遍布河网么?
  捕鱼捉虾,总能混个肚饱。
  可昨晚却听这薛丁山讲到,霍丘境内山川河流,尽属以罗老爷为首的几家大族!
  莫说是下河捕鱼,便是上山捡根柴火,被他家家丁见了就是一顿毒打。
  陈初原以为当年桐山七成田地集中在士绅之手已算极端,但了解了霍丘情况,才知道什么叫土地兼并之烈。
  霍丘县内,九成九田产归士绅,其中罗家一家占五成。
  又因淮南西路紧邻齐国,前些年齐国未定,每年都有大量百姓南逃至此,为避免这等流民侵入江南,污了贵人们的花花世界,流民入境后几乎全部被就地安置在淮南西路。
  淮南本就是人口稠密之地,再加上不断涌入的流民,资源愈加匮乏。
  用薛丁山的话说,春荒时连野菜都不够大伙抢,谁家若有颗榆树,每到二三月份没吃食的春季,便要全家轮流盯着,以防有人将树皮偷偷剥走吃掉。
  榆树皮自然不好吃,但它无毒,磨成粉、蒸成馒头,好歹能糊弄一下肚皮。
  人多资源少不说,又因此地位于前线,劳役繁重可谓大周之最!
  修城池、建军寨、伐木造船、铺路架桥.......
  年年有累死的。
  壮劳力死在工地上,便意味着一個小家庭的消亡......没了男人,妇孺要么悄无声息的饿死在家里,要么自卖奴仆,由民籍转贱籍。
  本已困苦的生活,老天也凑热闹。
  前年,一场洪水席卷淮水南北,大灾之后,霍丘县最后一批勉力支撑的自耕农彻底破产,全县百姓除了吏人、商人、乐倡外,几乎全数沦为佃农和士绅奴仆。
  不知怎地,陈初突然想起只见过几面的苦命岳母,听猫儿讲,岳母临死前几日,还心心念着要逃往大周.......
  可这大周,就真的是一片乐土么?
  .......
  于此同时,霍丘县衙后堂。
  丝竹之音靡靡,婉转歌喉颂一首盛世华章.......
  “临东皇,万物昌。君陶唐,宣重光......物无夭札人无伤。人无伤,繄元良。锡以景福滋瀼瀼,吾君欣欣臻乐康.......”
  本县勾栏当红娘子,半抱琵琶,坐居中央。
  模仿魏晋风流名士的霍丘乡贤分席而坐,或频频抚掌赞叹,或如狂士一般斜倚梁柱。
  上首,并坐两人,鸡皮白首那老者捋须含笑,正是霍丘大佬罗金义。
  面容清矍那中年,闭着眼睛,随着音乐节奏摇头晃脑,这位却是新任淮南西路经略安抚使陈伯康。
  一曲罢了,似乎已沉醉其中的陈伯康还在前后摆动着身体,一旁的罗金义不由低声唤了一声,“陈大人?陈大人.......”
  “哦?奏完啦?妙哉妙哉.......”
  陈伯康猛然惊醒,见罗员外正在看着自己,赶忙抬手行礼,却一不小心衣袖带倒酒杯.......陈伯康忙去扶酒杯,大袖却又浸在了菜汤中。
  一时间,手忙脚乱,好不滑稽。
  就连与他隔了两级的霍丘知县娄喻兴也看的直皱眉头。
  下方士绅更是低低发出几声窃笑。
  即便这陈伯康是一路安抚使,众人也有些瞧不上他,不止因为他此时的蠢笨表现,同时也因近些天来他过于频繁的来往霍丘.......
  不就是因为罗员外在这儿么,你好歹是名四品地方大员,如此巴结这罗员外,太不体面了。
  即便他是大理寺卿的岳丈,也未免太过。
  陈伯康却像完全没有感受到各种意味难明的眼神,先拍了一通远在临安的圣明天子马屁,又一阵肉麻恭维大理寺万俟大人.......
  在罗员外面前夸他贵婿,就是夸罗员外。
  直到罗员外被添的露出了羞赧笑容,陈伯康才终于转入正题,提起了去年霍丘县欠下的粮税.......
  自前年大周绍兴九年淮南水患之后,淮南西路沿江数县就再没上缴过粮税。
  并且,陈伯康到任后,同样上表朝廷请求免去去年粮税。
  你都请求朝廷免除粮税了,却还向士绅提起此事,不明摆着想从他们这里捞一笔么?
  大伙不动声色,都看向了罗金义。
  罗金义也就是看在这姓陈的知情识趣,才没给他甩脸色,思索了片刻后,却道:“陈大人也知,前年那场大水后,霍丘受灾严重,至今未能恢复元气。粮税属实难筹啊.......但我罗家念在大人辛苦奔波,愿缩衣节食省出百两纹银.......”
  有了罗金义的表态,下方各家也纷纷开口道:“哎,我家小女即将出嫁,那我便从嫁妆里抠出五十两交与大人吧。”
  “我家有几件字画可当纹银三十两,愿一并交与大人.......”
  场面怪热闹,可这么多人加一起,也没凑出五百两。
  也就是给罗员外面子了.......你陈伯康就算官大,空口白牙一张嘴便得来四五百两银子,还不行么?
  可陈伯康却苦着一张脸,似乎是嫌这点钱不解渴,只见他思索一阵,忽然朝罗金义腆脸笑道:“罗员外,寿春县有县丞出缺,本官有举荐之责,却新来宝地,对淮南才俊知之甚少,员外可有合适人选推荐否?”
  “.......”
  “.......”
  此话一出,堂内登时一静。
  霍丘知县娄喻兴错愕的端着酒杯忘了喝.......我的经略大人,你该是有多缺钱啊!竟将卖官鬻爵放在了明面上!
  大周各地主官,需朝廷亲自任命,但县丞、主簿、典史等佐官,可由各路举荐。
  这种低级职位被上官当做人情送给各地大绅的情况也不稀奇,但少有这么赤裸裸说出来的啊!
  官员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罗金义看了看陈伯康,又看了看下首众多错愕乡绅,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陈伯康也跟着笑,底下各位不由也笑了起来。
  各县佐官虽品阶不高,但这些乡绅谁家族中没有几名士子,花些钱能去一地就任,这买卖不亏。
  毕竟在大周做官,还是有些门槛的,不像淮北陈初在自己地盘上想提拔谁提拔谁。
  便是罗金义也动了心.......女婿虽贵,但人情这种东西需慎用!
  大事能找他,像安排族中一两名子弟入仕这种小事,能用钱解决最好。
  本地士子不能在本地做官,那寿春正好就在隔壁县,罗家影响力也能顾及一二.......不得不说,陈大人很贴心啊!
  “方才,陈大人说粮税是吧?”罗金义主动提起了这茬,笑道:“这样吧,既然陈大人张口,我便是卖田卖屋,也给大人凑两千两,如何?”
  “罗员外深明大义啊!”
  陈伯康连忙拱手致谢.......有了罗员外的带头,其他人纷纷道:“哎,女儿不嫁了!先解大人之忧,我家能凑千两!”
  “我家夫人还有千两纹银压箱底,都给大人了!”
  这买卖值得,罗家用两千两买一个县丞,他们出一千两,落个主簿、县尉总成吧!
  闹哄哄声中,陈伯康却又难为情道:“诸位,能不能将银子折成粮食啊.......”
  众人稍一思忖,马上明白过来.......近来淮南西路东北的寿春、长丰、定远几县爆发了病害。
  粮食眼见有起价的趋势,众乡绅家中早已囤积了大量粮食,只待时机成熟便要大赚一笔......
  此时看来,这陈大人也想跟着分一杯羹啊!
  “哈哈哈,陈大人好算计!粮食就粮食.......”罗金义爽利答应下来。
  相比那种明廉实贪或想贪却无胆的上官,陈伯康这种想要什么就直说的官员,更显可爱。
  以后,说不定还能做些别的一起发财,这次就带上他吧。
  “呵呵,陈大人,三日后,三千石新粮与你交割,大人还请提前安排好人手。但何时出货,还要大人等我们消息,一起行动。莫要乱了行情.......”
  “好说好说。”陈伯康喜笑颜开。
  众乡绅同样挺开心,只有霍丘知县娄喻兴心底生出一股厌恶.......他能在霍丘安稳做官,自然没少和乡绅勾结。
  娄喻兴不是厌恶上司的贪婪,他厌恶的是陈伯康怎能做到如此赤裸裸的不要脸!
  他娄喻兴怎么就做不到呢!
  哎,都怪入仕前读多了圣贤书,老是顾及脸面.......今日见了陈经略行事,方知,大丈夫该行事由心,管那些世俗看法作甚!
  合该人家陈经略做大官.......你看看,这效率多高,一顿饭的功夫,便得来近六千石粮食!
  便是他娄喻兴,数次在罗员外面前暗示过,想要加入他们这囤粮团伙,罗员外却一直不带他玩.......
  事议毕,众人欢饮,直至午后未时,豪饮的陈伯康当众吐了身旁倒酒的姐儿一身,这才在他的学生搀扶下,离开了县衙。
  众乡绅象征性的送了送,回堂继续.......
  未时末。
  横伏于毛驴背上的陈伯康已离城十余里,突然幽幽醒转,麻利的在驴背上翻了身,变趴为坐。
  前头牵驴的学生田轻候对此见怪不怪,只回头对跟在驴后的两名侍卫道:“将老师的水杯拿来......”
  侍卫也挺熟练,从身上取下竹筒水壶,打开盖子递给了陈伯康。
  “呼噜噜.......tui.......”陈伯康先仰头漱口,一口喷出后,再猛灌了几口,问道:“到哪了?”
  “前头便是老鹅池了。”
  今日全程陪在陈伯康身旁的田轻候情绪不高,说罢这句,不由嘟囔道:“老师,您今日所做,不怕传出去污了名声么?”
  “名声?为师有没有讨来六千石粮食!”陈伯康朝田轻候挤眉弄眼,全然没有一丝地方大员或为人师表的稳重模样。
  “难道,非要用这种自污的法子么?”田轻候牵着驴,有点难过。
  “痴儿.......这世上做官难,做好官更难。想做事,伱需比贪官更油滑,更狡诈才斗的过他们。谦谦君子,只可去教书,不宜在朝堂。”
  陈伯康说话时,用指甲捏起一块黏在前胸的肉糜,原本打算填进嘴里,却忽然想起,这可能是自己方才呕吐的秽物,才恋恋不舍的曲指弹飞.......
  跟在驴后那名叫做马超的侍卫忍不住一阵恶寒,不由道:“老爷!你没吃饱么?”
  “可不是么!一肚子好东西,都吐在了那姐儿的身上,可惜啊可惜.......”
  陈伯康感叹一番,回头对马超道:“三日后,你带人来此接了粮,马上运去寿春县。当地庄稼病害严重,春粮若接不上,必然要饿死人。”
  “是。”
  “老师,那万俟大人的岳父说不许您单独出售粮食,你如此一来坏了他们的好事,他们岂肯与老师罢休?”
  田轻候担忧道,陈伯康却转身擤了擤鼻子,抬腿将手指上的鼻涕在靴底上蹭干净,这才道:“粮食到手了,老子还怕他?你老师我可是四品的淮南西路经略安抚使!”
  “嗯,几个月前还是从三品的侍郎,如今贬成了四品‘大员’.......”
  “你懂个甚!为师是故意来淮南西路的!”
  闲来无事,和学生逗了两句嘴,陈伯康忽然考校起了田轻候,“痴儿,你随胡佺去过蔡州几回,你说说,蔡州短短几年忽然崛起,是为何故?”
  田轻候打起精神,用了几息组织一下语言,这才道:“蔡州富庶,无非工商二字!”
  “哦?继续说。”
  “大周与伪齐无官营榷场,历年来南北易货全凭漏舶。他蔡州却将漏舶易货摆在了明面上,不但为周齐客商提供保护,且税率极低。再加当地工坊云集,产出各种稀罕好物......如此两项,才吸引了天下逐利客商云集.......但学生以为,他们能做的,咱淮南也能做!”
  “哦?如何做?”
  “一来,老师可上表请求朝廷在淮南开阜,建立官方榷场,税率不高过他们,必然能吸引一部分客商转来我淮南交易。至于那工坊,可以重金从淮北工坊中挖人!不出几年,咱淮南繁华定能超过淮北!”
  田轻候说罢,直勾勾望向陈伯康,似乎是在等待老师的惊叹或者夸奖。
  可陈伯康却笑着道:“没说到问题根源。”
  “老师,问题根源何在?”田轻候有些不服气。
  坐在驴背上的陈伯康一颠一颠道:“我且问你,即便朝廷答应在淮南开阜、同意低税,那么建起像淮北那般的筑料市场、各种工坊的地从何来?为方便商旅往来,新建道路占用的土地何来?工坊招工的工人何来?”
  “土地自然从.......”
  田轻候话说一半却卡了壳,原本他觉着最容易解决的问题,认真想过才发现很难。
  就如这霍丘县,土地都是这些乡绅的,他们谁家背后没跟脚?
  老师想要为寿春征些粮都这般大费周章,若想征用他们的地.......他们得和老师拼命!
  土地不解决,捆在土地上的佃农便释放不了,工坊招工便无从谈起。
  陈伯康接着又道:“想学淮北,需有两桩事要解决。一来,需得他们那高产麦种,节省出部分人力。二来,便是这地啊.......”
  说最后一句时,陈伯康带着明显的感叹,似乎也知道‘土地’这事,在淮南就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那伪楚王是如何做的?”田轻候说完,发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
  陈伯康果然被气笑了,“他在蔡州、淮北杀的人头滚滚,自然没人敢跟他争田了!这事,为师可做不来!”
  师徒说话间,看见一群人在麦田中忙碌,却又看不明白这些人是在干什么。
  陈伯康好奇之余,凑了过去。
  远远的,先看到地头树荫下,一人以斗笠遮脸翘着二郎腿躺在草地上,似乎是在小憩。
  旁边,一名衣着邋遢的消瘦汉子,则坐在树桩上,正在用一柄小刀全神贯注的雕刻着什么。
  再走近些,侍卫马超却猛地拽住了陈伯康的驴缰。
  陈伯康奇怪回头,马超却死死盯着那名消瘦汉子,认真看了好一会,忽然低声道:“老爷,此人.......这身形摸样,像极了阜昌七年大闹临安的.......大江剑何幻锋!”
  “当年抗金的二十八路绿林义军首领之一的何幻锋?”
  田轻候低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