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劳役与邪恶
作者:乔丹?彼得森    更新:2024-03-23 23:12
  死亡,劳役与邪恶

  自我意识的存在是悲剧,会带来不可避免的痛苦。这种痛苦反过来又会让人们渴望获得自私的即时满足,也就是权宜之计。不过,牺牲和工作远比短期的冲动享乐更能抵挡痛苦。社会和自然针对脆弱个体的武断苛求并非痛苦的唯一来源,甚至不是主要来源。人们还需要考虑邪恶的问题。世界注定是和我们作对的,但是人类的不人道却更加可怕,这也让牺牲变得更加复杂:工作、奉献和放弃的意愿不仅仅要用来应对贫困和死亡。


  人类意识到了自己的脆弱、疾病和死亡的威胁,以及对生存的渴望,于是只有不停地工作。一旦看见了未来,就必须为之做准备,否则就会生活在逃避和恐惧之中。因此,人们只能为了更好的明天而牺牲今天的快乐。但是死亡和工作的必要性并不是我们的先祖得到的唯一启示,他们也获得了对善恶的了解。


  我花了几十年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当你意识到自己的脆弱后,也就理解了人类的脆弱本质。在你了解了自己是如何产生恐惧、愤怒、怨恨和痛苦的情绪之后,也就知道了该如何让别人也有这样的感觉。因此,作为有意识的存在,人类获得了绞尽脑汁主动折磨他人的能力。


  一个不做任何牺牲的人,失败是情理之中的事,虽然他会感到怨恨,但心里明白责任在自己,而这样的觉悟能限制他的愤怒。但如果他已经放弃了当下的快乐,努力辛劳却没有好结果,那么就等于同时失去了当下和未来,之前的牺牲也变得毫无意义。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眼中的世界会变得黑暗无比,而他也会愤怒地反抗命运。通过刻意的破坏和报复,表达对存在的抵制和对人生无常的抗议。


  存在包含一系列悲剧,如贫穷、资源匮乏、暴力、疾病和死亡。这样的存在足以让任何一个勇敢的人变得厌恶生活,但是我的经验告诉我,人类是可以承受存在中隐含的灾难的。我在个人生活、教学及临床工作中都反复看到过相应的证据。


  人们能够战胜地震、洪水、贫穷和癌症,但是人性之恶却为这个世界的痛苦增加了全新的维度。


  避免陷入故意作恶的恶性循环


  有意的恶行可以击垮连悲剧都无法撼动的心灵。我曾经和一位来访者分析她是如何因为酒鬼男友愤怒的表情而常年遭受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折磨的。男友的“怒容”清晰地表明他有伤害她的意图,因此来访者每天都感到担惊受怕,她也因此而长期失眠。是来访者的过度天真让她过于脆弱,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如果人类有意的恶行可以如此深刻而长久地伤害一个人,那么究竟是什么激发了这种邪恶?


  邪恶并非源自艰难的生活,也并非源自失败带来的失望和怨恨。但如果一个人的牺牲始终被拒绝,这便会放大人生的艰苦,并且有可能将他变成内心扭曲的怪物,让他故意作恶,以制造痛苦为目的折磨自己和他人。这会形成一个真正的恶性循环:勉强的牺牲和马虎的奉献被现实拒绝,让人陷入怨恨和复仇的状态,并且更加勉强地牺牲,甚至完全拒绝牺牲,而这种螺旋式下降的最终目的地就是地狱。


  正如英国哲学家托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所说,生活的确是污秽、粗暴和短暂的,而人的邪恶则会令事态雪上加霜。所以生活的核心问题就不仅仅是通过牺牲来减轻痛苦,而是同时还要减轻由刻意、主动和报复性的邪恶带来的巨大痛苦。


  摒弃权宜心态,走出灵魂的暗夜


  根据《圣经》的描述,在被钉上十字架上之前,耶稣走入荒野并被魔鬼诱惑。他在沙漠中的逗留象征着心灵的暗夜,而这是一种人们都经历过的状态。当生活分崩离析、亲友疏远、绝望和虚无降临时,我们都会到内心中这样的一个地方去。根据故事描述,耶稣连续40个日夜在荒野中不吃不喝。在阴暗、困惑和恐惧里,40天已经长到足以让我们看清地狱的样貌。每一个愿意认真面对自我和邪恶的人都应该到这里去看一看,你可以看到凶残病态的意识,以及带有这种意识的人类,有血有肉的人类。这一切的存在就是这个沙漠故事在现代社会的真实体现。


  西奥多·阿多诺(Theodor Adorno)曾说:“奥斯威辛之后,诗歌已不复存在。”他错了,诗歌应该存在,只不过都应该是关于奥斯威辛的而已。在过去的一百年里,人类可怕的毁灭性足以让任何一个未经救赎的苦难相形见绌,而要解决这些苦难中的一个,势必就要同时解决另一个。


  罗马剧作家特伦斯(Terence)曾经说过:“我对人类的一切都不感到陌生。”伟大的精神分析家卡尔·荣格补充道:“只有根基深入地狱的树才能生长至天堂。”3在这位了不起的心理学家看来,对善的追求是以对恶的了解为前提的,也因此启蒙是很罕见的,毕竟谁愿意去了解恶呢?你真的愿意看到最邪恶的想法是从哪里来的吗?让我们看看美国科伦拜中学枪击案凶手在犯罪前一天写下的话:“有意思的是,当我处于人类形态,知道自己会死时,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士兵在战争中患上的创伤后应激障碍通常不是由他们的所见引起的,而是因为他们自己的所作所为。4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作恶,而且心中某个阴暗的部分甚至还有些享受,这是最难忘怀的部分,也是随后完全无法与自己还有这个世界调和的部分。


  在伟大的古埃及神话中,荷鲁斯(Horus)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5他曾经与企图篡夺他父亲奥西里斯王位的邪恶叔叔赛特(Set)对抗。荷鲁斯是全知的埃及鹰头神,拥有代表至高君权的荷鲁斯之眼。他勇敢地与赛特交战,但是在战斗中他意识受损,并且失去了一只眼睛。相较于一个如此强大的神,一个普通人做出同样的尝试后又会失去什么呢?也许当荷鲁斯失去对外部世界感知的同时,也会获得同等的对内觉知。


  魔鬼代表了对牺牲的拒绝,他是傲慢的拟人化存在,浑身散发着怨恨、欺骗、残忍和有意识的恶意。他代表了对人类和存在的绝对仇恨。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尽管如此,他也还是会在破坏欲的驱使下尽可能地作恶多端。当这个邪恶的原型决定诱惑耶稣这个善良的原型时,自然会在最艰难的情况下向耶稣提供所有人最渴望的东西。


  魔鬼先是将沙漠里的石头变成面包,以此诱惑饥饿的耶稣。然后他建议耶稣跳下悬崖,并呼唤上帝和天使们来拯救他。耶稣对第一个诱惑回应说:“人不是只依靠面包而活的。”这意味着即使在最匮乏的条件下,有一些事情仍然比食物重要。换句话说,对于背叛了自己的心灵的人而言,在饥饿的情况下,即使是面包也是于事无补的。耶稣本来可以运用自己的能力来获得面包,填饱肚子,或者说在更广义的层面上创造财富从而永远温饱。但这么做的代价是什么呢?好处又是什么?道德荒漠中的狼吞虎咽恐怕是最可悲又痛苦的盛宴了吧。如果我们放下权宜之计,每个人都生产、牺牲、表达和分享,那么饥饿就会从人间消失。这就是饥饿问题在荒芜的沙漠中得以最终解决的方法。


  魔鬼说:“跳下悬崖,如果上帝存在,如果你真的是他的儿子,他一定会来救你。”这是第二个诱惑。上帝当然应该在自己唯一的孩子面临饥饿、孤立和巨大威胁的时候伸出援手,但那样就破坏了生活的规律,甚至从文学角度来讲也是不合理的。


  为英雄雪中送炭的桥段是故事创作者们最廉价的写作手法,它嘲弄了独立、勇气、命运、自由意志和责任感。


  耶稣也拒绝放弃对自己生命的责任,拒绝用强求这种非常个人的方法来解决凡人的脆弱,因为这并不能帮助所有人解决他们的问题。另外,这也是在拒绝面临诱惑时从精神失常中获得的安慰。在恶劣环境里,将自己视为救世主的疯狂想法很有诱惑力,但我们应该拒绝相信生存需要依靠自恋的优越感。


  最后是第三个诱惑,也是最难抵抗的一个。权势被摆在了耶稣的面前,他可以借此到达支配等级的顶峰,这里有人们所渴望的万人之上、富丽堂皇、力压四方和极情纵欲。这是最大程度的权宜之计,不仅如此,地位的提升也会赋予人类展示内在阴暗面的机会。能满足杀戮和毁灭等欲望也是权力吸引人的原因之一。人们不光会为了避免痛苦、贫乏和生老病死而渴望权力,权力也能够帮你复仇、压迫和粉碎敌人。


  在支配等级顶峰的上方,还存在一个更高的、值得用任何世俗成就来交换的地方。这虽不是一个地理意义上的地点,却是真实存在的。我曾经在脑海里见过一个无限向地平线延伸的广阔景象,我悬浮在空中俯视着一切,发现到处都遍布着大小不一的玻璃金字塔。它们层次分明,有的重叠,有的独立,就好像现代都市的摩天大楼一样。金字塔里都是不断攀登顶峰的人。


  在每个顶峰之上,还存在着另一个位置。那是当你选择自由翱翔在尘世之上时所获得的高瞻远瞩,是放下支配欲后对一切竞争的超越。那是纯粹和不受约束的觉察,在超然、警觉、全神贯注地等待着天时地利的行动机会。


  如同《道德经》所说:

  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6

  第三个诱惑其实是在强有力地号召人们要保持正确的存在方式。要实现这一点,每一个个体都必须拒绝即时满足,放下极具诱惑的本能和阴暗欲望,抵抗邪恶的诱惑。


  邪恶会放大生活的灾难,大大增加我们用权宜之计来应对人生悲剧的动机。


  平凡的牺牲多少可以克服人生悲剧,但是战胜邪恶则需要一种特殊的牺牲。数个世纪以来,人们都在通过不同方式,如宗教,尽力描述着这种特殊的牺牲,但是为什么预期的效果没有实现呢?为什么人们仍不相信最好的方法是抬头向上,追求至善,并且为这个目标牺牲一切呢?我们是没有办法理解,还是有意偏离了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