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美]李翊云    更新:2024-03-22 18:53
  我在1925年11月12日、十五岁生日前夕,正式开始记日记。重读我头四年的日记,我体会到一种不算难受的眩晕感,仿佛喝了太多过于青涩的酒。这些日记表明,一个男孩的自我有时会像希腊悲剧那般宏大、听天由命。我坚守那个自我,但有足够的自知之明,不给读者增加负担。我真正的人生,如下所示,始于1929年夏。——罗兰·布莱,1989年3月2日


  1929年7月1日


  下午茶时,伊舅妈开玩笑说,堂表亲戚是唯一危险的街坊邻居,我假装没注意到赫蒂缠绕的手指。她还小,早晚会长大,不再对我痴心一片。眼下,她派得上用场。她来这儿度夏期间,年长女伴的角色落在伊舅妈身上。花时间跟赫蒂在一起等于更接近伊舅妈,胜过一年中的其他任何时候。我对赫蒂所尽的远亲之责是个方便的借口。我实际活在对伊舅妈的爱里。


  昨晚读奥维德时,我思忖,假如我表白心迹,我会被变成什么植物或动物。伊舅妈会是我唯一的心上人吗?我们必须谨慎,别把自己的心置于一个仅有一把钥匙可以打开的笼子里。


  然而,我渴望伊舅妈认可我的爱。也许甚至接受我的爱。反正,我死去的可怜父母不会赞成,我的所有亲戚也不会。但这难道不是世人对一个孤儿的亏欠吗,孤儿应当获准有权利做不寻常甚至被禁止的事?一个人不是白白成为孤儿的。


  我们会引起天大的公愤。我深信,我能够以这份对伊舅妈的爱为素材,写出一部杰出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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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夫琳舅妈是我妈妈的长兄、艾伯特大舅的遗孀。他在我出生后的第二年死于败血症。那段婚姻留下两个女儿,安娜贝尔和多萝西,两人都选择了远嫁,让她们有机会离开哈利法克斯——安娜贝尔去了多伦多,多萝西去了波士顿。


  维克托舅舅娶了一位贤妻。他和杰拉尔丁舅妈育有两个儿子,使弗格森家免于绝后,这一厄运降临在新斯科舍省好几个古老的家族头上。乔治和哈罗德都在英国上学,夏天四处旅行,去的是我尚不认识的地方。大女儿爱玛找到了合适的归宿,嫁给哈利法克斯一位前途无量的律师。


  威廉舅舅是单身汉,我对他的风流史一无所知。有个被抛弃的情人,在没有暖气的房间里死去?有个在贫困中长大的私生子?但威廉舅舅本人无聊极了,很难把他写到小说里,即便是情节最老套的小说也不行。


  我的母亲罗莎琳违抗家人的意愿,嫁给来自波士顿的大卫·布莱。他们受到惩罚,年纪轻轻就在一场火车事故中丧生。赫蒂的母亲玛丽安娜有眼光地嫁了一位外科医生,临海各省的人都来找他看病。他们有四个无可挑剔的孩子,过着美满的生活。赫蒂是兄弟姐妹中的老大,但比我小两岁。在我所有的表亲中,她与我年龄最近,我们的友谊也最亲密。这栋坐落在山岗上、可以俯瞰哈利法克斯湾的房子被称为埃尔姆塞宅。它不美,但实用,造于1829年,在弗格森家兴旺时做了扩建。亲戚来访,有时多住上些日子,但无一个像我这样寄人篱下——穷亲戚绝不可集聚。我读过的小说里,没有一本写五个孤儿在一个屋檐下被他们的恩人抚养长大。孤儿不成双结对地出现。假如有五个罗兰,我们何来的勇气一边假装维持尊严,一边从收留我们的人手中争抢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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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遍通读我的日记时,我加了几行话,说明家庭关系和发生的事。人年轻时可以伪造自己的回忆;到了晚年,必须放下自我、实事求是。——罗兰·布莱,1990年1月5日


  莉利亚的注释贴在相应的篇目旁

  一点提醒:上文中弗格森家的族谱看似清晰,但读下去你们会发现,堂表亲戚如走马灯般过场,差一辈的、差两辈的、差几百辈的。如果罗兰是个名人,大概会有人做这项工作,追溯弗格森家和布莱家的祖先到不管多少代以前。我们可以加上露西,还有你俩,珍贵的一支。但一根分枝对一棵树而言算什么?一棵树不会因掉落一根枝杈而悔憾。


  我自己的家族谱系——你们也在其中。我们有明确可考的根。


  他们在着手创办一个宗谱学俱乐部。广告传单随处可见。“一周碰头两次。由著名历史学家罗伯塔·M.林奇教授主持”,底下罗列了她的一串研究成果。我的看法:这个俱乐部旨在与回忆录写作班竞争,林奇教授称它做的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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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


  赫蒂拿着一封信进来,我正打字打了一半——我的首部小说,事实上是我的第四部,但这本将是我第一部成熟的小说。专心创作吧,赫蒂要求,我只能开玩笑说,这本书一旦完成,我会把它题献给某个我从小到大认识的人。她红了脸(当然并不知晓,我心中想的是另一个女人)。但愿她别再脸红。不,我不反对女性脸红的美德。我愿不惜一切代价见到伊舅妈脸红。但赫蒂的脸红像白开水,毫无滋味。而人想喝的是香槟。


  我浏览了一遍那封信,是阿瑟寄来的。他谈及即将开学,语气中已透出似是怀旧之情。每过一天,我们离英国就更近一点,他写道。


  我和赫蒂讨论这个话题。夏天如此短暂,她说。短得让人受不了,我附和道,又说,下个学期也许会有男生掳获她的芳心。她强烈否认这种可能性。圣玛丽的学生,她说,没有一个会爱上艾吉希尔的男生。他们有什么不好,我问。他们仍很幼稚,她说。


  我寻思,伊舅妈会不会那样形容我。罗兰只是个小宝宝,永远是个小宝宝:孤儿罗兰,被调包的罗兰,罗兰,他唯一的希望是长大,成为一个足够体面的男人,这样他可以娶赫蒂为妻。


  不。我的人生不会是那种结局。罗兰·维克托·悉尼·布莱:你会通过你自己的努力而名利双收。你不会出于义务或图方便而娶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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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兰娶了赫蒂。这句话算不上泄底。


  罗兰曾向人介绍我是他的一个表亲。这件事发生在1954年,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他写信至罗斯福路的地址,他说他在电话簿里查到这个地址。他要来瓦列霍的海军基地探望某个人,问我们可否在附近见面。


  他不是第一次这样突如其来地写信给我。我也不欺骗自己,认为我是唯一收到罗兰意外来信的女人。在他寄出这些信时,他可能并不清楚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但当我同意见他时,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当时是8月,学校开学前夕。露西八岁,已经很难对付,难弄的程度超出吉尔伯特或我能理解的范围。我告诉他,我要带露西单独出去一天,认真地跟她谈一谈。吉尔伯特一脸紧张。怎么了?我问。他说他想起童话故事《汉塞尔和格蕾特尔》。我大笑,说我不是继母,他们是我的亲生孩子。


  蒂米和威利也想跟着去。但我答应给他们买玩具或漫画书,所以他们留在家里。我不想带吉尔伯特的儿子与我同行。我们在贝尼西亚的海滩与罗兰见面。有些父亲能一眼认出他们的骨肉。罗兰不是这样的父亲。他对露西耐心而淡漠,那态度如同对待邻居的一条狗,只要这可怜的畜生不吠叫即可。平时,要指望露西置身事外是不可能的,但那天,她大部分时候在沙滩上翻拣搜寻,走来走去,喃喃自语。我事先充分警告过她。尽管如此,我仍惊讶于她没有吵闹、缠着我不放。也许就在那个时候,人生开始令她心灰意冷,因为有一个对她毫无感觉的父亲。


  罗兰和我聊天。我们表现得像一对从前的邻居。当露西感到厌倦时,我们去了一家小餐馆。那儿的女服务员想必以前在店里见过罗兰。她不怀好意地看着我,又无礼地打量露西的脸。罗兰说我是他在旧金山的表亲。我知道那位女服务员识破了他的谎话,我也看得出他不在乎。


  罗兰没有提到此行别的在加州的女人。他果真记下我们的会面。只有两句话。“L不是独自前来,而是带了一个小孩,这小姑娘美丽的外表因她闷闷不乐的性情而减色。我们可否说,这次见面是一个加州梦的终结?”


  我们答应保持联系,但他不是信守承诺的人。我没抱希望。我以为在他询问露西的年龄时,他可能猜到我为什么想让他们见面。但带她去是个错误。罗兰和我好比一条双人独木舟。多一个人,舟就翻了。


  回家的路上,我嘱咐露西,不准向吉尔伯特或两个弟弟提及与我的表亲见面的事。为什么不行?她问。我说,她尽管一五一十告诉他们,但那样的话,开学时别想有新连衣裙穿。那么他也是我的表亲,她说。是的,我说。她耸了耸肩,说她不明白我们为什么得大老远地去见一个表亲。有其父必有其女,我心想。他们对彼此视而不见。


  孰料,当你提笔把事情诉诸语言时,这些事会变得更历历在目。假如我继续这样做,当我完成时,罗兰这本日记的厚度会增加一倍。我仿佛搞大了这本书的肚子。那样如何,罗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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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29年7月2日


  不同族类的两个人更有可能谱出真正浪漫的恋曲。否则要怎么解释母亲和父亲的婚姻?既然我已到了该开始有我自己的感情生活的年纪,我对分析婚姻和男女私情变得痴迷起来。任何夫妇都保守着尚待我去发现的秘密。我可怜的父母当然是我沉思的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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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不觉得有趣吗,他称加拿大人和美国人是两个族类?但让我把族类和浪漫的恋情搁在一边,和你们讲点与这两者完全无关的事。世上有两种人。第一种人,他们需要梦想,如同他们需要空气和水一样。第二种人,他们视梦想如面包屑或蜘蛛网。从这两个不同的群体中各取一人,最后他们往往能维持一段长久的婚姻。


  例如,罗兰与赫蒂。我人生中有一段时间,想起赫蒂令我咬牙切齿,但我现在懂了,罗兰需要一个没有梦想的女人。当他用香烟在窗帘上烧出一个洞,或一边走神一边碰翻一个餐盘时,都有她在,把事情重新整顿好。他就那么干。不止一次。在我看来,有意为之。一封情人的信摊放在书桌上。西德尔的一份电报留在睡衣口袋里。否则他怎么忍受得了赫蒂?


  我的母亲喜欢做梦。她一度想成为作家,写了一些故事。那番追求徒劳无功。但当一个梦想失败时,它就不再是梦想了吗?我的母亲和罗兰有着相同的志向——此前我一直没想到这点。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我的父亲和赫蒂同为没有梦想的战友——多么不可思议!


  凯瑟琳:在我的兄弟姐妹中,有几位你认识,但你没见过我的妹妹露西尔。她和我,我们都是爱做梦的人。玛戈,露西尔的双胞胎妹妹,活在她的影子里。玛戈可能有过一些二手的梦想。我们的几个兄弟承袭了我们父亲的索然乏味。那样没什么不对。做梦这个习惯代价高昂,对男人来说尤其如此。


  在相信自己有多重人生方面,罗兰是高手。我没有多重人生,我不欺骗自己作此想法,但我知道怎么做梦、何时做梦。


  露西身上有某些罗兰和我共同遗传的东西——把两个爱做梦的人合起来,谁知道是什么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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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


  表亲佩特拉在去布雷顿角的途中来访。她假装惊讶地发现我长成了她口中所谓的帅小伙子,抵得上十个拜伦勋爵加在一块儿。她对赫蒂的评语是,一打十四行诗,井然有序。


  我不知道,我说,假如被送回布莱家,我会不会变成和现在一样。我已学会不在这个家里提起父亲的名字,但我以为,表亲佩特拉也许能在无意中透露一些有关我父母婚姻的事。


  她发出夸张的声音。与这家族里的大多数人一样,她不得不宽恕我父亲作为美国人的原罪。我们绝非保皇派,她说。她的口气听上去仿佛美国独立革命仍在我们窗外继续进行着。历史——不管是国家的或个人的——对我母亲的家族而言,并不成为过去。


  不,不是因为我们支持大英帝国,表亲佩特拉说。罗兰,你要永远感激弗格森家的人。没有他们,你会长成一个粗鲁、野蛮的美国人。


  加拿大人不喜欢美国人,没错,但实际的情形是一个大家族对抗一个男人。谢天谢地,我的长相遗传自我的父亲。我又像我的母亲一样,向往禁忌之恋。


  假如母亲依照对她的期望,嫁入新斯科舍省的一户人家,她大概会闷死,而不是死于火车事故。只有像赫蒂那样的女孩才会如此毫无怨言地生活在这个规行矩步的天地里。母亲多半会认为赫蒂配不上她的独生子。你必须永远谨记这点,罗兰。你的血管里流着她的血,莽撞、颓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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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格森家先是在新斯科舍省做锯木生意,给造船厂提供木材。镇上出了几起致命的火灾后,爷爷弗格森预见到,砖砌的房子不久将取代木头房子,遂举家从事砖块生产。后来,他买下一间工厂,这间工厂据说是最早在新大陆大规模生产溜冰鞋的,但他的雄心不仅限于冰鞋。到维克托舅舅和他的几个兄弟加入家族的生意时,这间工厂已扩大规模,变成钉子、重型门合叶及桥梁和船只的各种金属部件的主要生产商。——罗兰·布莱,1989年3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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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她家人的眼里,罗兰的母亲是个嫁错人、上错火车的女子,两人一起奔向死亡。但所有的婚姻不都是那样吗?只是我们大多数人走得更慢些。


  他们年轻、相爱,所以事情有一线光明。不是说我相信有一线光明这种事,那是无法接受有时人生就是一败涂地、悲惨无望的人捏造出来的。在露西的葬礼上,有人对我说,感谢上帝,你还有其他孩子。我没什么可感谢上帝的,我说,那位妇女只和她身旁的一位男士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


  我们对罗兰的母亲了解不多。他只提到过她几次,但她英年早逝。死时比露西更年轻。他的母亲和他的女儿遭逢相似的命运,他没有送别她们中的任何一人。


  但有一个区别。罗兰的母亲不是自寻短见。


  那些胡说八道、议论他母亲的人——他们想必由生到死都在同一个地方,看着一桩桩灾难如惩罚般降临在别人身上。


  我们争吵时,我的母亲常对我们讲的一句话是:没有人说你们必须喜欢你们爱的人。我过去认为她的意思是:我们是手足,即便我们不喜欢对方,我们也应当相亲相爱。但也许她只是在告诉她自己,她不一定要喜欢我们。


  不管她的意思是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们,人们经常分不清喜欢和爱。凯瑟琳——你的外祖父吉尔伯特相信,一旦这个世界的人能够相亲相爱,全球和平有望实现。那时的他年轻稚嫩,所以我们别嘲笑他的观念。但他错了,不是因为要所有的人相亲相爱是不可能的,而是要他们喜欢彼此是不可能的。让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难如登天。但实现爱更容易。正因为如此,你们听到各种讨论爱一个人的歌,不是喜欢一个人。


  想象一下,假如罗兰的父母没有早逝。那些舅舅、姨妈和表亲对罗兰的父亲如此反感,以致他们会把那份反感延伸到罗兰身上。可“嘭”一声,他们反感的那个人死了。这下他们该拿罗兰怎么办?喜欢他吗?没门儿。爱他吗?何乐而不为。他们收留罗兰在那个家里,在我看来是为了提醒自己,他们多么讨厌罗兰的父亲,他们多么不计前嫌地疼爱罗兰。


  假如人们把他们的人生建立在自己的嫌恶上,也许会活得更始终如一。喜欢是如此麻烦的事。把喜欢变成不喜欢,只需像对待鲜牛奶一样,放上一个夏日即可。把不喜欢变成喜欢呢?那简直胜于把水变成酒的奇迹,你们不觉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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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29年7月6日


  德斯蒙德昨天说,我花太多时间与那个没人要的自我交涉,想证明我一心追求享乐是有道理的。我感到泄气,但不是由于他的批评,受他的批评是一种荣幸。大家怕的是他的赞美,总是尖刻而轻蔑;更令人害怕的是他的漠视。


  伊舅妈今天通知全家人,她在考虑去西部一趟。西部哪里?杰拉尔丁舅妈问,但伊舅妈闪烁其词。为什么,有人追问她(不是我——慌乱中的我必须鼓足勇气,表现得不以为意),可她没有回答,只说她还未最终决定。她这人就是这样,透露一点口风,隐瞒一大堆内情。假如我主动提出,趁着没开学,我当她的旅伴会怎样。她会带上我吗?她会不会愿意借钱给我,让我可以陪她去?


  会有女人付钱换取一个男人对她的爱吗?


  后来,我读塞内卡讲的——杜撰的?——一则故事,说有个男人自杀身亡,用的办法是绝食三天,然后坐在浴盆里,他的奴隶不断往盆内加满水,这样他不会觉得冷。但他的身体肯定变冷了,同时照塞内卡所述,这个男人的灵魂在他享受奢侈舒适的沐浴之际飘走了。人们不禁要问,非分的色心是不是就像那样:愉悦、无时间限制、致命。


  昨晚,我决心不这么老想着性。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男人都下过这样的决心,而且也都像我一样差劲,根本做不到。男人是不是永远靠性欲过剩而为自己赢得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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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男人正是那么干的。可怜的罗兰,太没经验。这篇日记里的他十八岁。我认识的大多数人——我的兄弟姐妹、我自己、吉尔伯特——在十八岁时对人生有更多了解。但我们得体谅他。有时孤儿过着比父母在世的孩子更备受呵护的生活。


  我觉得特别值得玩味的是:他会变得更老练,但他从未真正蜕去这份稚嫩。有多少人可以像那样始终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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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29年7月9日


  原来伊舅妈计划去的地方竟是科罗拉多。她在我们从教堂回来后公布了这一消息(出发日期——下下周二)。突然间,贝茜和埃塞尔虽未得知气氛转变的原因,却在上菜时更小心翼翼。他们身后的刘易斯,一副垮着脸的表情。


  孤儿和仆人是人类的晴雨表——这件事再度提醒我,我的处境和贝茜、埃塞尔及刘易斯的相去不远。


  为什么去科罗拉多,为什么这么突然,杰拉尔丁舅妈非要弄清楚不可,她替维克托舅舅发问,维克托舅舅在觉得有人以任何方式背叛了他的情况下,不会屈尊开口讲话。他动辄认为有人背叛他,随时准备作出惩罚。我的表姐安娜贝尔和多萝西因为忤逆他,嫁到未得他批准的地方,已经成为不受欢迎的人。我也早早在没到上学的年纪时就吸取了宝贵的教训——我相信,我对我母亲的背叛负有责任。


  科罗拉多?威廉舅舅说。那地方不适合你去。


  他听起来可怜兮兮。威廉舅舅对伊舅妈的态度有点神秘莫测,可在一个人人被不断翻旧账的家里,这个谜团始终无人探究。我不知道是否只有我能察觉到伊舅妈和威廉舅舅之间有秘密,他们同意不让这个秘密暴露在全家人的众目之下。我揣测,威廉舅舅曾向伊舅妈求过婚。在她嫁给艾伯特舅舅前还是在艾伯特舅舅死后?无论哪种可能,都会给我要写的小说添加一个情节上的转折。要是威廉舅舅是个比他实际本人更有趣十倍的角色就好了。就目前的他来讲,乏善可陈得算不上一个角色,完全可有可无。


  我对艾伯特舅舅了解不多,只知道他与母亲最亲,并极力反对她和父亲的婚姻。婚后,他与母亲再没互相讲过话。


  假如艾伯特舅舅仍活着,我在这个家里的地位会不会没那么讨人喜欢?说来不可思议,他没有把我像货物般交托给加拿大国家铁路局,贴上“易碎品”的标签,送回布莱家。不管怎样,活着的人有权利滋扰死去的人。假如我向伊舅妈示爱,我可以报复艾伯特舅舅对我父母的不公。想象伊舅妈去除弗格森一姓,改姓布莱。有法律不准人娶他守寡的舅妈吗?我从未想过查询一下这个问题。


  为缓解紧张的气氛,伊舅妈说她只去没几天。


  若要横跨北美大陆,时间不会短,威廉舅舅说。那儿到底有什么?

  愚蠢的美国人,维克托舅舅说。


  杰拉尔丁舅妈用餐巾的一角轻拭嘴唇。赫蒂专心打量她的布丁。可怜的赫蒂。她不必像我们更年少时那样,一整个夏天都待在这儿。乔纳森、托马斯和苏茜如今只在夏初时来小住一阵子。赫蒂想必提出令人信服的理由,说明她为何留下来。要不然一定是他们看中我身上某些难得的品质,所以不制止对大家来说显而易见的事。


  令我惊讶的是我没有早点意识到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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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如赫蒂的父母仅是通情达理而已呢,因为他们相信,这种少女的迷恋不会持久?我通情达理地认为,一旦露西和史蒂夫闹够了,乡村音乐风格的剧情、令人头晕目眩的剧情、走特技效果路线的剧情——我认为有一天,当露西把这种种都经历一遍后,她会说,够了,到此为止。


  可是没有,通情达理的父母会犯错。赫蒂的父母本该坚决反对,告诉她,她有一千个理由不该嫁给罗兰。他们本该在她人老珠黄前把她嫁出去。


  露西嫁给史蒂夫时,我起初盼着他们赶快离婚,后盼着他们都能冷静下来。我没有把期望定得很高。然而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我仍缺乏准备。露西刚死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这下绝对无人会再令我惊讶了。


  ————


  后来。


  看我能否把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准确地记录下来,但保持一个小说家的距离和镇定。


  我先于伊舅妈和赫蒂去了马厩,假装是被叫去帮忙把马备好。弗雷迪不介意。他明显看上去心神恍惚。


  等伊舅妈和赫蒂来到时,我对赫蒂大献殷勤,表现得像恋人一般。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卑鄙无耻?有时,我奇怪地觉得,我在等待赫蒂做出令我惊讶的事。假如她把一把勺子伸到火里、烫红,然后按在她的手臂上,并且从头至尾,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犹如俄罗斯小说里那种炽烈的贵族女子,那样会如何?假如赫蒂证明自己能够有这样的激情,我该怎么办?我会因为那个勺形的伤疤而几乎不得不娶她。有人会认为我是贪图她的钱。和气的人不会当着我的面讲这话,但这个世上和气的人不多。


  唉,赫蒂不是一个让人起色心的人。她是那种因自己的思绪而分心时拿起勺子当镜子的女孩。对一个长得漂亮又有可观收入的姑娘来说多么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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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露西曾从吉尔伯特的盒子里偷过一把安全剃刀。当时她十二岁。我们不是挥霍的人,那时我们还对一切精打细算。我告诉过你们吗,我们把每笔花销记得清清楚楚,精确到分?偶尔,我对吉尔伯特讲,我们该把早几年的账簿扔了,但他说,重读那些账簿会很有趣。等有一天我们老了时,他说。在这点上他像罗兰。今天不管什么小事,未来可能会增加十倍的意义。向前看的男人,他俩年轻时都是那样。罗兰没有变。他一直前瞻到他的后人。


  每天晚上,在孩子们上床睡觉后,我们算账。那是一天里我最喜欢的时光。吉尔伯特字写得比我漂亮,我做加减法更麻利,我们有说有笑。谈的不是什么特别的话题。有时我真希望能回到过去,教我母亲几件事。婚姻里的时光是用来虚度的。丈夫与妻子把时光虚度得好,一起虚度,那样足以称得上幸福。


  我曾对幸福有过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每个少女多半从电影里得来这些想法。但人生中的一天长于电影里的一生。我学得很快。


  我没有告诉吉尔伯特少了把剃刀的事。说不定是他折断了一把,忘记跟我讲了。我一直那么认为,直至我在打扫露西的房间时发现那把剃刀,外面包的蜡纸还未拆开,在她玩具小屋的娃娃床底下。藏得不错,只是蜡纸的一角露了出来。我没收了那把剃刀,什么话也没讲。她没来问我剃刀的事。我观察了她一段时日,想看她是否知晓我知道她的秘密。她知晓。我以为她随时会坦白,可她始终没有。如果我盯着她看,她就也盯着我。


  自那以后,她想必知道要用她的零花钱买剃刀。我纳闷,兰德先生怎么一点不起疑。她可能用动人的谎言,说是她父亲叫她来买的。


  提醒我注意的人是丽甘·斯托莱的母亲。丽甘是露西学校的朋友。我忘记是斯托莱太太本人看到那些伤疤,还是丽甘告诉她的。反正我当面质问了露西,发现那些伤疤整齐地排列在她的手臂内侧。


  时下,人们对这类事大惊小怪,而我只是警告她,倘若她继续这样做,夏天穿裙子时看起来会很丑。她答应不会再犯。没有悔恨的眼泪。没有解释。我没问她原因。我也没把这件事告诉吉尔伯特。孩子有孩子的命,谁也不能替她活——我一直那么认为。


  有时我好奇,用剃刀划过赫蒂苍白的手腕会是什么感觉。她估计不会怎么出血,尽显优雅的风范。假如把少女时的露西和赫蒂摆在一起,她们大概是日和夜、阳和阴、一片野花地和一株盆景。露西有如此丰富的内心。她应该活得长久,你们不觉得吗?

  算了,现在这并不重要了。


  ————


  我告诉伊舅妈,我来这儿看看今天有无多余的马。我已有一段时间没有骑马,我说。那不是撒谎。


  现在你是指望我把我的马让出来,伊舅妈说。我不知道她是否看穿了我对赫蒂的虚情假意。


  无巧不成书,赫蒂头痛起来。她叫我去骑撒哈拉,说她会在门廊等我们。不再懒洋洋的弗雷迪——他从不接近赫蒂——开始忙着掸去摇椅上的灰尘,派他的儿子去莱恩店里买冰镇的橘子水。


  伊舅妈和我骑着马朝小溪奔去。在沉默了半晌后,我鼓起勇气问她,对我陪她去科罗拉多有何看法。她睨视我,说她不是需要护卫的千金小姐。


  我只是想可以换个环境,我说,我指的是,给我自己。


  去波士顿,她说。你已经长大了,能自行前往。布莱家的人见到你会很激动。


  再穿上破衣服去讨饭吗?我说。


  他们的家境没那么贫寒。


  那为什么人人说我的父亲另有所图呢?


  男人干的坏事里,有比为钱而娶妻更恶劣的,伊舅妈说。


  像是什么?

  伊舅妈没讲话。


  像是什么?我又问了一遍。


  我不想诋毁你的父亲,她说。我在这个家的地位和你没什么区别。


  但你是弗格森家的人,我说。你不用依靠谁。


  我是生活在弗格森家的人,我在这个家里不依靠谁,我的独立自主仅限于此。


  但你可以想走就走。当你说你要出门旅行时,无人可以阻拦你。


  假如我有一天回来,也无人会开门,伊舅妈说。


  为什么?我说。


  你不必倒打一耙才算背信弃义。只要不受嗟来之食,便等于犯了忘恩的罪。


  我不懂,我说。


  我听上去想必稚嫩得可怜。伊舅妈再度开口时,用的不再是逗弄的语气。罗兰,听好了,你留在这儿没有前途。


  当然没有,我心想。我一直在和我的舅舅们商量去牛津的事,我说。


  你去不成牛津,伊舅妈说。


  为什么去不成?


  因为没钱了,供不起你去。


  我妈妈的钱呢?


  财务上的事,你可以问你的几个舅舅。我只是提醒你。


  是他们派你来传话吗?

  我何曾按他们的吩咐行事,罗兰?


  那你现在为什么跟我讲这些事?

  (写到这里,我羞愧地记起,我讲话时带着哽咽的口吻。)

  我喜爱你的父母,伊舅妈说。他们会欣慰,我一直待你不薄。


  那样的话,我该怎么办?我说。我能跟你一起去科罗拉多吗?

  假如我决定在那里嫁人,我要拿你怎么办?伊舅妈问。


  正如那句话,心跳停止了一下。这说法虽然老套,但我的心委实停跳了一下。嫁人?我说。嫁给谁?


  (结婚可以让你得到什么?有什么是一个男人能够给你而我不能的?你为什么要抛弃我?可惜我没有把这些话一一大声地对她讲出来。)

  真想嫁的话,总会有对象的,伊舅妈说。


  维克托舅舅和威廉舅舅会说什么?

  我想你不会跑回去,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他们吧?


  不会,我说。但你不认为他们想要知道吗?

  十七年了。我不可能守寡一辈子。


  为什么不行,我心想,再多等我几年?伊舅妈几岁?令我惊讶的是,我从未想过那是个问题。这番倾心的交谈给了我勇气,我问起她的年纪。


  比你大多了,伊舅妈说。


  大多少?

  我三十九岁,罗兰。


  我十八岁,几乎已成年——我多想那样对她讲。多希望我可以做一番表白。可我没有,我怯懦地应了一声,哦。


  ————


  三十九岁。还是黄口小儿。吉尔伯特常说,从二十世纪起,这个世界开始变得更好。眼下至少有些正面的现象佐证他的观点。人们停留在黄口小儿阶段的时间比六十年前长许多。


  另一方面,吉尔伯特没有目睹我们的二十一世纪。迄今我们经历了许多坏事,这些坏事只会继续恶化。这个世界的好消息快到头了,所以也许我们将一起共赴末日,如同奥克兰的那位牧师不断警告我们的一样。在高速公路上看到他的宣传牌时,我记下那个日子。2011年5月21日。让我们看看六个月后,世界会不会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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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29年7月23日


  伊舅妈今天走了。赫蒂与我去车站为她送行。家里剩下的人敷衍了事地道了别。埃塞尔和贝茜俩似乎真心为她的离去而悲伤。她们好比这栋房子里的家具,只能眼看她们侍奉的人来来去去。我觉得埃塞尔在这个家待的时间够久,不会在意维克托舅舅的不悦。贝茜想必太年轻,不会相信她可能要像埃塞尔一样,在一户人家干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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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应该和你们讲讲我母亲写的那些故事。最近我会找一天把它们重读一遍。说不定你们也会喜欢阅读那些故事。


  我的母亲不是杰出的作家。甚至算不上是个好作家。她写的全是爱情故事,讲同一个四处漂泊的女人,以及她遇见的不同的男人。她给她起名桃金娘小姐。从故事里看不出她来自哪儿或要去什么地方,但她总是身在旅途。


  在一篇故事里,桃金娘小姐走进一家发廊,发现四条腿的家具均以两条或三条腿立着。前后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在这同一个故事里,她邂逅了一名将要被处决的瑞典人,因为他偷了他同伴的金子,并谋害了他?在那篇故事里,她的罗曼司不只是与那个命运受诅咒的淘金者。找来为罪人灵魂祈祷的牧师也爱上了她。这两个男人谁也没有从相思病中解脱出来。


  我一直认为家具比桃金娘小姐和她的恋人们更有趣。我记得我一整年想象我们的马只用两条或三条腿站立,那样会是多么滑稽。


  桃金娘漂泊的主题想必取自我的曾外祖母露西尔。她和我当医生的曾外祖父马修从密苏里长途跋涉至加利福尼亚,他们在布兰科沙洲和杜奇沙洲住了两年,与矿工一起生活。但桃金娘小姐没兴趣当人妻。她独自上路,和凡是她所见到的男人攀谈。每个男人都倾心于她。在一篇故事里,一群矿工准备用朗诵《独立宣言》来庆祝7月4日,他们特别订购的文献没有从萨克拉门托如期寄达,除了桃金娘小姐,那儿有谁背得出宣言的全文?眼下,所有矿工疯狂地爱着她。在另一篇故事里,她与几名法国矿工讨论革命史,事后,其中一名矿工用法语为她写了一首诗。我不知道我的母亲竟懂法语。假如她懂,她绝对没有告诉我们。即便不懂,她也有够多附庸风雅的地方,供我的父亲嘲笑。


  桃金娘小姐,若问我她有没有坠入过爱河,差一点,总是差一点,但随后故事便收场,她撇下心碎的人,动身去下一个营地或下一座小镇。我的母亲认为她给了桃金娘小姐美貌、智慧和自由。男人能给予什么她还没有的东西?但我的母亲错了。


  我的母亲谅必也梦想过让几个人心碎。可事实上,她好比一件家具,一辈子不得不用两条或三条腿立着。创作那些小故事想必是她给自己贴金的方式。但不管可以贴多少金,她仍像一件旧家具。有凹坑和划痕。摇摇晃晃。有些女人不懂怎么使自己受到珍爱。


  你要过得比我的母亲好,凯瑟琳。也好于露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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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舅妈留给我一个纽约的地址。在西行前,她要先去探望她的一个表亲。过去十年里,这个表亲花了很多时间陪伴一位既是小说家又是音乐家的女人。是我听说过的人吗?我问。伊舅妈说没有,她认为没有。我们在车站喝茶之际,我探问更多有关她们的事。表亲克莉欧娜学过钢琴,曾想成为一名演奏家,可她练得太多,毁了她的双手。和舒曼一样,赫蒂说,伊舅妈说不完全如此。表亲克莉欧娜没有像舒曼那样发疯。关于另一个女人,伊舅妈讲得不多。


  所以伊舅妈的人生不只局限在这个家里,她有我不认识的亲戚朋友,有在她看来没必要让我知道的往事。我真是个大傻瓜,一直以为她少不了我。


  我也跟赫蒂谈起我的未来。我说,上学期一名教授告诉我,我也许有资格申请牛津给英属殖民地公民的奖学金,她听了以后回道,这个消息想必令我欣喜。我想提醒她,不管有无奖学金,我都非去不可,但她用忧伤的表情打断了我的话。


  你很快也要走了,她说。我多希望伊舅妈和你都能留下来。


  赫蒂脸上的表情。她从哪里学来那样的表情?


  后来。


  和伊舅妈预先告知的一样,家里没有钱送我去英国。维克托舅舅说,他们一直谨慎打理我的钱,但连续数月来,经济波动大,母亲留下的财产大部分在小麦上,由于旱灾而亏损严重。当然他的意思是,我应该仍心存感激,因为我并非一无所有。


  本已空落落的那个夏天变得益发空虚。镇上有的是姑娘,有的是舞会和野餐。舰队将抵达,带来更多新面孔的海军军官。但赫蒂与我,两个生活在我们年轻躯壳里的老人,将过着按部就班的日子。我因失望透顶而心在淌血。赫蒂因为爱而了无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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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遥想大萧条前的那个夏天。它好比旧金山大地震前的晚餐。我的父亲喜欢讲那顿饭的事,讲他的母亲把一块烧得太焦的肉喂给家里的狗,让它安静下来,那条狗和别的动物一样,在地震来临前狂吠不止。地震过后,狗不见了。我的父亲想要搜寻它,但父母不准他去。那时他六岁。


  我父亲的家族没传下许多旧事。与我母亲的家族正相反。人活得越久,越欣赏那些埋藏他们往事的人。


  我的父亲几度说起那条失踪的狗。他的曾祖父在立陶宛当鞋匠。全家人省吃俭用,送他们的大儿子来美国。他在芝加哥的一家造船厂干了一年,然后加入1849年淘金客的行列,搬到加州。有关他的家族,我们知道的就那么多。约拉,你的身上有一点点立陶宛的血统。你应当知晓那个国家在地图上的位置。


  谁没在大萧条中吃过苦?但罗兰做不到不往心里去。他像农夫的妻子一样,在小鸡孵出来前数着他损失的小鸡数目。我的母亲也是如此。像他们这样的人,永远看不到还有别的蛋,会变出别的小鸡。最漂亮的永远是那些不肯孵出来的小鸡。他们抱着无法孵化的蛋不放。


  也许正因为那样,他们都想要写书。


  我的母亲常拿话逼得我怒不可遏。日子过一天少一天,她会一边洗碗一边说。少在谁的身上,或什么东西上?我想问,可她仅是自言自语,即便我就在她旁边,正在擦干盘子,她也对我视若无睹。她是那种最可恨的悲观主义者。不是玻璃杯里的水半空或半满,而是装了毒药。她问自己的问题是:有没有足够的毒药可以杀死一个人?


  我的父亲在别人面前取笑她,情有可原。不然他怎么经得住她的悲观?他起码能从她的不快乐中得到一点东西。


  我惊讶于谋害彼此的夫妻寥寥无几。至今我仍不能相信我的父母没那样做。上小学时,我以为他们兴许就会走到那一步,但我不确定下杀手的会是谁,或他们会怎样行动。用储物棚里的斧头或一段绳子,还是用我们橱柜里的老鼠药?枪?有一次,我的父亲不得不射杀一匹在夜里逃出去、吃了一整袋燕麦的骟马——它腹胀得没有其他办法可以解除它的痛苦。但我的父母有胆量犯下的唯一的罪是继续维持他们的婚姻。她先认输,但她实施了报复。要忘记一个人,有什么办法比在他面前死去更好呢?他孤苦伶仃地多活了若干年。当他刻薄的对象不在后,他注定只能记着她。


  从这件事中给你们一个教训:只爱一个人是愚蠢的,但更愚蠢的是只跟一个人过不去。假如想刻薄,最好对许多人刻薄。我认识相当数量的人,男女皆有,他们跟我的父亲一样。对所有人友好得很,只对一个人除外——这个人有时是配偶,有时是孩子,有时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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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29年7月24日


  皮尔金顿少校的侄女今日抵达。将举行一个欢迎她的舞会,成箱的香槟随她的火车一同抵达。这个在几小时内不胫而走的小道消息,让人想起这座城镇没有一点拿得出手的东西。可想而知,在纽约,或在皮尔金顿的侄女居住的阳光明媚的加利福尼亚,生活是另一番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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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罗兰第一次在日记里提到加利福尼亚。我不确定那位年轻的女士可以完全代表我们。我没那个福气,在出行时带着成箱的香槟,但我不想与皮尔金顿少校的侄女互换身份。有些女人虽然既不漂亮也不聪明,但运气更好。运气,要我说,乏善可陈。


  我喜欢构想罗兰在这个年纪时的模样。稚气未脱!假如我请你们想象一下十六岁时的我,你们极有可能说,有什么意义?

  什么意义?因为你们源自那时的我。你们也源自他。


  今早简在抱怨,她能记得的全是她十岁以前和八十岁以后的事。中间那七十年去哪里了?她问我。


  也许那七十年是虚度的,我说。


  不对,并非如此,她说。


  也许那七十年无关紧要。


  今天下午,我从窗口俯瞰外面的街道,想告诉那些趾高气扬四处走的年轻人或中年人:等着吧,有一天你们会意识到,你们经历的这些岁月将无足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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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29年7月26日


  昨晚参加皮尔金顿家的舞会。镇上的人几乎都去了。见到皮尔金顿小姐,发现她令人大失所望:没什么姿色,庸俗地喜欢卖弄,不过她的牙齿倒是洁白发亮。


  有个人寸步不离赫蒂,我没听清他的名字,但他是英国人,来这儿度假。我本该感到轻松,但事实是,在赫蒂第一次被人一把带走时,我心情沉重,像个失恋的人,望着舞池。


  舞会上的大多数年轻人将留在新斯科舍省。他们将继承家业、结婚生子,他们的孩子将来也会这样。是我太不安分吗?是的,可一个人得先有点自己的本钱,才可享有不安分的权利。天资,或财富。这些东西是前提。


  后来。


  要不是有伊舅妈的电报,我会怀着百无聊赖的心情过完今天。她问我想不想去纽约。我不禁觉得,她一定真的非常疼爱我。她不可能仅是看在我父母的分上而这么做。


  ————


  有一段时间,我认为我会游历这个世界的很多地方,但莫莉出生后,我明白那些地方得等一等,晚一点它们才能迎接我。


  接着露西死了。


  凯瑟琳,露西死后过了几天,你的父亲提出把你带回阿拉斯加,交给他的父母,或把你送人收养。我们从未告诉过你这件事。我相信他的父母根本不想要你。


  有一阵子,每年在你生日时,我们都寄一张你的照片给史蒂夫,他寄给我们一张支票。五十美元。有时少一点。几年后,支票断了。我说我们应该别再寄照片给他,但吉尔伯特说,我们不应扣押你的照片当作交换条件。我说,那样做好像是我们在利用你可爱的脸蛋向他讨钱。结果一封信以无法投递的理由被退回来,争论就此结束。


  凯瑟琳:昨天我说你的身上有罗兰的因子和我的因子。你的身上还有你父母的因子。“你的母亲露西”——我从未响亮地讲过这话。我也从未讲过“我的女儿露西”。她永远就只是露西。


  起码在你读到上面这些话时,我已经死了。


  露西刚死时,我考虑一走了之,再不回这个家。不是因为我不爱我的孩子,而是除了莫莉以外,他们都已到可以没有母亲的年纪,至于莫莉,她有一位称职的父亲。吉尔伯特对他的孩子没有偏心。每个人都拥有他全部的爱。我不是那样。爱犹如储蓄账户。你存一笔钱,把这笔钱用在各种地方,偶尔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减去一笔金额。虽说有利息,但利息微不足道。在露西死前,这个账户基本收支平衡。但露西死了,账户里的钱被掏空。这样一来余额为零。


  我向我的妹妹玛戈询问机票事宜。她的丈夫拉尔夫在旅行社工作。我打电话给她,她讲的第一句话是:你也打算逃跑吗?我告诉她,我需要静一静,她说,露西尔在去澳大利亚前就是那么讲的。


  我生露西时,露西尔和玛戈前来探望。露西尔与我不亲。事实上,玛戈总是怪我逼得露西尔去国离乡,放弃原本的生活。不管怎样,那个故事改天再说。


  露西五天大时,露西尔感谢我给宝宝起这个名字,与她的名字同源。不客气,我说。我沉浸在喜悦中,所以懒得指出,在我们家,每一代人中都有一个女孩以曾外祖母露西尔的名字来取名。接着她又说,你一个人独占母亲留给我们的东西,这样不对。


  我吃了一惊。当时我们的父亲仍健在。我告诉露西尔,我们的母亲没留下任何东西。


  你在她衣箱里找到的那些稿纸呢?露西尔问。


  我们的母亲去世时,我十六岁,这对双胞胎十三岁。我想她们没必要阅读我们母亲写的那些故事。现在我仍觉得没必要。


  父亲把它们烧了,我说。连同她朋友寄来的那些信。


  你撒谎,露西尔说。我问了父亲。


  事实上,我把它们烧了,我说。


  她告诉我,我无权毁掉我们母亲留给我们的任何东西,我说她没把那些稿纸留给我们,我猜想她会感激我把它们烧了。你不知道母亲想要什么,露西尔说。我说,我比家里任何人更清楚她的心愿。我们争执不休,玛戈试图劝阻我们。最后,她与宝宝露西一同哭了起来。那次是露西尔和我最后一次吵架。她出国,最终定居澳大利亚。她寄明信片和信给她的每个兄弟姐妹,除了我。她在那儿成了家。玛戈十分想念她,去那儿看过她几次。


  最后我没有逃跑,因为你,凯瑟琳,成了家里最新的一员。我一点不后悔那个决定。但试想,我本可以周游世界,去敲露西尔的门!

  咚咚。


  是谁。


  莉利亚。


  哪个莉利亚。


  从加利福尼亚州贝尼西亚来的莉利亚·利斯卡。


  最没想到会出现在她门口的人。她可能以为我是鬼。或许我们会一起开怀大笑。说不定听到露西的死讯,她会哭。但露西尔与我一样铁石心肠。我们不以泪洗面。


  要是露西尔与我不生在同一个家庭就好了。我们会尊重彼此。我们会阻止彼此干傻事。但知交身上的最佳品质,在姐妹身上变得最难容忍。或在孩子身上也一样。


  好啦,我没有逃跑。直至在玛戈的葬礼上我才又见到露西尔。我不该说我这辈子没什么后悔的事。露西尔是个遗憾。迟早有一天,他们会捎来她的死讯。


  我不知道她对我是不是也作此想法。我们谁也不会讲,现在不管做什么都太晚了。我们只会说,事实如此。


  后来。(我喜欢罗兰动不动用这个词。)

  我一直没旅行是个遗憾吗?朱莉每年报名一个国际观光旅行团。朱莉比我没小几岁。每次回来后,她给大家看她的照片。假如我意志薄弱点,我会像那些小妇人一样,坐在她旁边,哦呀——啊呀,惦记着这个世上我们错过的所有地方。


  但我没兴趣和其他三十个男人女人坐在一辆长途汽车上,他们个个已一只脚踏进坟墓。我没兴趣被人领着、赶着,走过圣彼得堡、巴塞罗那或凯里环线风景区。不,那样的旅行不适合我。游历世界应该只找一个旅伴,并且去的时间之久,使整个行程不再仅是度假。假期如梦,但就算再美的梦也有终结。


  凯瑟琳:吉尔伯特与我力所能及地让全家人的假期与平日不同。即便只是在俄罗斯河畔或托马勒斯湾亦然。这些假期犹如美梦。但愿你也那么觉得。


  我们第一次开车去俄勒冈时,露西指挥她的弟弟妹妹在我们快到州界之际倒数。像跨年似的。没有一个十一岁的女孩比那天的她更标致动人。她脸上的表情如此开朗,没有一丝郁郁寡欢。无人会相信那个女孩会做出自残的事。我多希望我们可以让她永远保持那样。


  不是说我不欢迎你的降生,凯瑟琳。但一个母亲的心好似加了酵母的面团。只可能有一个时刻是最理想的。那天,望着露西,她如此标致、活力四射,我心想:这就是幸福。我别无所求。


  现在我的心是不再新鲜的面包。适于丢在窗台上,给任何贪食的鸟儿。再过些时候,这颗心会硬得像石头,可以用它来打昏入室的盗贼。


  那次旅行是我们第一次去别的州。吉尔伯特一边开车、一边咧嘴笑着,像一头年迈的熊。这日子,不管让我当什么国王我也不换,他大声说。


  但没有国王会对他和在他身后反复喊着那话的他的一窝孩子感兴趣。他不起眼的幸福。


  我相信罗兰不理解那种幸福。他从未有过那种幸福。他会说他根本不想要那种幸福。但那样好比是声称你从未尝过的食物不值得一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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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29年8月2日


  无需细述上周发生的事。辜负他人的宠爱比辜负他人的养育更罪大恶极。值得称道的是,我泰然地忍受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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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人很少理解一个写日记的人的无私精神。我一生中所有难堪、沮丧、屈辱的时刻,均可在我的日记里找到。就算生活中的我并不总是诚实,纸上的我始终如此,诚实是我与我自己之间的协定。谁能否认,阅读我这些话的人——一个走到类似人生关口的年轻人,或一位怀着渴念、最后一次回顾青春的上了年纪的人——不会有片刻惺惺相惜的亲切感?


  我人生的成就是在小小年纪时养成了跟自己对话的习惯:“瞧那个人,他长得跟你一模一样,过着和你一样的生活,但表现得比你愚蠢许多。幸好你不是他,你不高兴吗?”区分一个人的自我和外在,随时做好嘲笑后者的准备,永不动摇对前者的关爱——这几样本领对我大有裨益。——罗兰·布莱,1989年3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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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我们原谅罗兰的虚张声势。让我们细细品读它。不是每个男人的虚张声势都值得敬佩。许多男人对此投入满腔热忱。犹如女人炫耀她们的珠宝一般。不管那些宝石和珍珠多么昂贵,你瞅一眼,想对她们说:没有它们,你们该怎么办?虚张声势的男人也一样,好比那些在台上把他们的肌肉扭得变形的健美运动员。


  但罗兰不是。他的谎言像量身定做的西装。谁会忌妒一个把谎言讲得如此冠冕堂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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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29年8月8日


  纽约。昨晚,我抵达格林威治村时已近十点。似乎没有人在睡觉,但一些老头子和一些幼童倚在路灯柱上或瘫倒在门口。有轨电车、高架列车、出租车和各种年纪尖叫的人:眼前的情景令我笑着想起,在家乡,我们担心一条计划经过镇北的新铁路支线会吵得我们无法安宁。


  伊舅妈为我订了行程,利落高效得和她安排她自己的出走一样。我为我能证明自己遇事不慌而感到欣慰。她清楚我在家乡不得不面对的阻碍。她没问,故无需大肆宣扬我的勇气。(此外,我让我的离去在赫蒂和杰拉尔丁舅妈听来像是临时起意。具体怎样,也无需细说。)

  克莉欧娜表亲和她陪伴的那位女士——森博基夫人——计划下几周去海边小住。我的工作是照看她们的鹦鹉科特库。


  今早我才与这两位女士碰面。意识到她们也许是我日后可以利用的首批真实的人物,我以小说家的眼光打量她们。


  森夫人看上去一点不像外国人。她像从乔治·吉辛的小说里走出来的人。她穿着一条灰绿色的连衣裙,质地和样式难以名状。她不年轻。克表亲也不年轻,穿得也不合潮流,但看上去没她的女主人那么古怪。克表亲待我热情,但话很少。森夫人仿佛一直在谛听某种我们其余人听不见的音乐。


  旁边有这两位奇女子,伊舅妈在我眼中失去了少许光彩。也许是纽约这座城市的影响。有多少小地方的恋情在迁移到大都市后仍得以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