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作者:[美]李翊云    更新:2024-03-22 18:46
  凯瑟琳在离莫莉住处一个街区之隔的地方停下车,约拉再度问她为什么不一同去参加晚宴。莉利亚提醒这小姑娘,一路上她们已经反复讨论过这问题。“他们是你的姨妈姨父和表哥表姐,”莉利亚说,“他们会很高兴见到你。”


  “我都不认识他们。”约拉说。


  “你不必跟他们很熟。”莉利亚说。


  凯瑟琳转过身,整理好约拉的鬈发。“听着,宝贝,有时参加晚宴和上学一样。你不一定喜欢。就勉强去一下。”


  “感恩节放假期间不上学。”约拉说。


  “生活没有放假一说。”莉利亚讲完,打开车门。她们可以在那里坐上几个小时,争辩不出结果。


  凯瑟琳把那盘南瓜布朗尼递给约拉。“告诉大家,是你帮我一起做的。”她说。


  趁约拉还没来得及反驳说她并未帮忙时,莉利亚先打断了她。“我来拿吧,”她说,“切记准时来接我们。我们不想滞留在这儿。”


  “滞留。”约拉说。她喜欢重复她不懂的话,这个习惯令莉利亚对这孩子心生同情。人们可以轻易看出她脑子里的漏洞,好似瑞士奶酪一般。每个孩子都会有差不多数量的漏洞,但聪明点的孩子起码会知道怎么隐藏这些漏洞。


  “约拉有问题,”莉利亚对凯瑟琳说,“她重复别人讲的话。”


  “你是指言语模仿症吗?她没有。她只是在扩充她的词汇。”


  “言语模仿症?”约拉说。


  莉利亚问过凯瑟琳好几次,那天晚上她打算去哪里,但她闪烁其词,不作明确的回答。她会不会对安迪不忠?不大可能。背叛太需要心机。


  翌日早上,凯瑟琳打电话说,她将于两点来接莉利亚和约拉。莉利亚提醒凯瑟琳别迟到——由于节假日交通繁忙,她们开回去所需的时间可能比平常更久。莉利亚不想错过五点的晚饭。她希望和约拉及凯瑟琳一起穿过走廊,让每个人可以目睹她的归来。


  “还没来吗?”莫莉问莉利亚。先前,当到两点五分凯瑟琳仍未出现时,莉利亚坚持把行李箱推至车道尽头。她们像结束营地活动,父母忘记来接她们而余下的小孩。老去的又一坏处:退化到和六岁儿童一样的地步。


  “不是人人像你一样干练。”莉利亚说。但这话听起来不真诚,所以她加了一句:“昨天你办的聚会真隆重。”


  “人越多越热闹。”莫莉说。


  陈词滥调,莉利亚心想。莫莉多么擅长散布那种话。前一晚,除了莫莉、罗伯特和他们两个大学放假回来的孩子(老大纳塔莉留在芝加哥,住在一个朋友家)以外,来的还有罗伯特的两个兄弟姐妹和他们的家人。莫莉还邀请了她的以色列同事及她的两个孩子(你们的父亲在哪里?莉利亚问两个孩子,但没人告诉她答案),再加两对年轻夫妇,一对来自巴西,一对来自加拿大,他们和罗伯特的研究小组有点关系。莉利亚当即对那两个加拿大人燃起兴趣,可结果他们是从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来的。她去过吗?他们问她,她坦率地回答他们,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对在加州长大的人没什么吸引力。假如那对夫妇来自新斯科舍省,莉利亚会更激动。


  “看起来像快要下雨了。”莫莉说。


  “我们正需要雨,”莉利亚说,“迄今我们已经闹了十年旱灾。”


  “我的意思是,没必要在外面淋雨,”莫莉说,“实在不巧,贾森和阿曼达出去购物了,没有人跟约拉玩。”


  莫莉怎么变得如此善于装模作样?凡有眼力的人均看得出,约拉不是那种轻率的小孩,欢迎随便任何一个人走进她的世界。她生来见过贾森和阿曼达不超过五次;他们和两个陌生人无异。更别提他们现在是大学生。留在家里,逗一个淘气的小表妹玩?假如他们甘愿那样做,莉利亚会大大瞧不起他们。


  “不,雨准会等我们上了车后再下的。”莉利亚说,并再度感谢莫莉昨天的晚餐。莉利亚没有解释凯瑟琳缺席的原因,莫莉也没问。避开许多雷区,莉利亚和莫莉相处得还算愉快。莉利亚每年寄生日和圣诞礼物给莫莉及她的家人,从未间断。莫莉坚持每两周打一次电话给莉利亚,问候情况,每个月去探望一次,始终不渝。


  在莉利亚的儿孙中,莫莉最有出息,当上一所女校的校长,此前是一所大学预备学校的招生负责人。凯瑟琳这人就是这样,看不出与莫莉保持友好关系的长远益处。


  “约拉,向你的爸爸妈妈问好,”莫莉说,并把一袋从她后院摘的柿子递给那女孩,“谢谢你做的南瓜布朗尼。”


  “我没帮忙做布朗尼。”约拉说。


  “你帮忙吃了,”莉利亚说,“你干得棒极了。”


  莫莉让约拉再去上一趟厕所。“我知道你刚去过,宝贝,但要坐很久的车。”等那女孩走出她们的视线后,莫莉说:“妈,你要对约拉更和善些。对凯瑟琳也是。”


  “好像我是恶毒的后妈似的!”


  “不是,但像凯瑟琳和约拉这样的人,她们很敏感。”莫莉说。


  莉利亚不喜欢莫莉讲话的口气。“不管什么女孩,在你看来都可能受过精神创伤,”莉莉亚说,“那是你的职业病。”


  “我想讲的是,你必须对某些人多费点心。”


  “你是指,凯瑟琳和约拉是娇贵玲珑的蛋,我必须格外轻拿轻放吗?”


  “你不能否认她们的过去。”


  “什么过去?”


  “哎,露西呀。”


  “你都不记得露西。”


  “我当然记得。一点点,但我们后来谈论过露西。”


  “这个‘我们’是谁?”


  “爸爸。还有蒂姆、威尔和卡萝尔。”


  “你们一齐得出什么结论?结论是我虐待她,所以她自杀了?”


  “不,不是那样。我们只是觉得露西可能对事情更加敏感。”


  一时间莉利亚没有讲话。


  “你为我们做了那么多,”莫莉说,“露西的事,无人可以改变,但对凯瑟琳来说,面对这样的处境不容易。我们应该尽全力对她和对约拉好一点。”


  说到这个女孩,她就无声地从莫莉身后冒出来。


  莉利亚坚持她们要在路边等。她对莫莉已无话可讲。除了罗兰的日记和她自己的回忆以外,她不探究人们对往事的记忆。无论是否有价值,他们可以有他们自己的过去,但这些过去犹如莉利亚没兴趣打量的商店橱窗。不,亲爱的,谢谢,但不用。


  “妈妈在哪里?”约拉问。


  “别再踢了,”莉利亚说,并把那袋柿子从女孩的脚边移开,“如果你累了,可以坐在行李箱上。”


  “我不累,我无聊。”约拉说。


  偶尔,莉利亚认为约拉有本事只瞅一眼这个世界,就断言上帝在创世时犯下一个根本性的错:凡事皆无意义,凡事乏味无聊。每个孩子都生来具有这样一种对人生的非凡否定吗?莉利亚不记得她的弟弟妹妹或她的子女表现出这种态度。她自己从没有一刻觉得人生乏味无聊。


  “你总是那么讲。”莉利亚说。


  “因为我无聊。”


  莉利亚想到一件她该做的事。在她死前,她要把她子孙后代最喜欢的口头禅列出来,给他们每人各做一幅刺绣。约拉会得到一幅彩虹色的,上面布满小树枝、花朵、蝴蝶、沙果、松鼠和蜥蜴的图案,它们全都围绕着那句抱怨:我无聊。莫莉会得到一幅有象牙色花边的,上面绣着精美的羽毛和小巧的鹪鹩:恕我直言。


  “我可以用一下你的电话吗?”约拉问,事实上,那天上午她已经问了好几次,并被告知,莉利亚没有随身带电话。


  “想听个故事吗?”莉利亚问。


  约拉看着莉利亚,仿佛她吃不准这问题是不是个陷阱。


  “只要回答想或不想,没别的意思。你想听一个故事吗?”


  “那听上去像是逗小宝宝的。”约拉说。


  “我不是在讲小宝宝的故事。”莉利亚说。她有的是故事。问题在于,她从不愿把这些故事告诉她的子女,现在,他们似乎已编造出他们自己的版本,来弥补那遗失的东西。莫莉怎么会认为莉利亚待露西不好,对她的死负有责任呢?

  “你知道多少你外祖母的事?”莉利亚问,“不是祖母葆拉,是外祖母露西。”


  “外祖母露西?”约拉说,“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莉利亚张开嘴。她语塞。这辈子她第一次身处什么话也讲不出来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