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厮打过后,五楼楼道内狼藉一片。保洁人员低着头快速清扫地面，护士往来路过时频频朝闻朔身上打量，目光又惊又惧,多有忌惮。
  然而闻朔却全然不在意,他眼里只有站在他不远处的女生。
  胃部泛起细细密密的痛，徐嘉宁错开眼神,弯腰将散落一地的病例和检查单一一捡起,然后转身离开。
  唇瓣被咬出血，徐嘉宁惨白着脸去摁电梯按钮,手指颤抖着刚摸上去，背后就伸出一只手帮她摁了下去。
  走进电梯后,徐嘉宁摁下楼层靠着电梯墙壁闭上眼睛，疼得眼睫直颤，没有理会沉默站在自己身后的闻朔。电梯快速下降,开门时徐嘉宁疼得脚步发软，差点栽倒时闻朔把她一把抱起,“要去哪里？”
  徐嘉宁不说话,一直不要命用力推他,生怕她不小心摔着自己，闻朔只能暂时把她放下来，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保护着。
  许久未见，她瘦了不少,刚刚抱起来整个人轻得不行,骨头硌得慌。闻朔目光一瞬不瞬盯着前面那道纤细瘦弱的背景，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抓住,疼得喘不过气,四肢也跟着生出些细细密密的刺痛感。
  慌乱与痛疚肆无忌惮蔓延,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徐嘉宁的身影，什么也做不了。
  医院人来人往，行人脚步匆匆不慎撞到徐嘉宁，她踉跄半步被人扶住，最后被再次抱起时没有挣扎。
  实在是疼得没有力气。
  帮徐嘉宁缴费完毕，闻朔抱着她去做胃镜检查。
  检查室门口人并不多，只要里面的病患检查完出来，下一个就是徐嘉宁。
  排在她后面的是一位老太太，和她老伴一起来的。颤巍巍走到最尽头的横椅坐下，两个老人沉默片刻，开始握住彼此的手掉眼泪。
  哭声沉闷而又压抑，声音支离破碎，传达出不详的讯息。
  ——老太太应该是患了癌症，命不久矣。
  医院人来人往，日日夜夜上演着生离死别，有新的生命到来，也有新的生命离开，不论是老太太的不久于世，还是这对老夫妻的天人相隔，在这座庞大的生命之所内都太微不足道。
  来往护士、医生行色匆匆，在路过老夫妇时，有一个面容年轻的小护士不忍心停下脚步，俯身温柔安慰他们。
  听着老夫妇哭声隐隐，最后哽咽道谢，徐嘉宁心脏揪了一下，攥紧手上的单据，留下深刻的褶皱。
  脸颊被人掰正，在闻朔手指即将触碰她微红的眼角时，徐嘉宁偏头甩开的手，最后低着头自己将泪水擦去。
  迟来的眷恋感让她心生厌倦。
  闻朔动作僵在那里，最后扯了扯嘴角收回手，垂落身侧手指握紧。
  “您好，请问需要帮忙处理伤口吗？”
  安抚好那对夫妻，注意到闻朔脸上的伤口，小护士走到他们面前低声询问。
  见闻朔有可能离开，徐嘉宁长时间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却不想男生下一秒就将她的侥幸悉数打碎。
  “谢了，”闻朔看了徐嘉宁一眼，沉声回答，“我们自己处理就好。”
  护士跑去给他们拿来棉签和碘伏，笑笑离开了。
  又是令人窒息的沉默，谁都没有动。
  最后还是徐嘉宁先开的口。
  “你去处理伤口吧。”嗓音低低的，很平淡。
  闻朔没动，紧紧盯着她：“你帮我处理。”
  见她打算拒绝，他又补充道：“要么帮我处理，要么我也不介意当众和你接吻。”
  的确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眼睫垂落，徐嘉宁认命握住碘伏瓶盖拧动。长期饮食不规律使她手臂乏力，手掌被粗糙的瓶盖擦破皮，伤口渗出些许血珠，她也没能拧开盖子。
  吃痛皱眉，她盯着沾上零星血迹的瓶盖，微愣着出神。
  她和闻朔，此时就好像是柔软的掌心与这个拧不开的瓶盖。
  表面上他们紧紧相依，内里却是溃烂流脓。
  不贴合，却也伤痕累累。
  蓦然，啪嗒一声，拧开盖子的碘伏放在面前。
  手背覆盖抹滚烫，徐嘉宁的掌心被人温柔托起，闻朔拆开棉签，拿出一根用碘伏沾湿，然后垂眸处理着她的伤口。
  比起他脸上的伤痕，徐嘉宁手心的破皮明明根本就微不足道，但他偏偏很认真。
  认真到仿佛徐嘉宁就是他的一切。
  医院空调老旧，风口吹出的冷风带着股燥热，徐嘉宁感受着男生手心的热意，只觉得疲惫不堪。
  轻轻挣脱，她反客为主取出棉签，仰着脸给他处理唇角和脸颊上的伤口。
  只是目光分外吝啬，除了他脸上的伤口，在不肯分出丝毫。
  撕开创可贴的动作停滞，男生指尖微不可见颤了下，最后生硬低下头，喉结因为干涩的吞咽而上下滑动。
  单只手上药控制不住轻重，徐嘉宁看到闻朔皱眉下意识去摸他的脸支撑，却又在触碰到温热时恍然清醒，指尖轻颤想要把手收回来。
  而就在她准备抽回时，闻朔紧紧攥住她的手贴在脸上，让人挣脱不得，他低头看着徐嘉宁，一言不发。
  女生的表情太过平静温和，不同寻常的反应让他心里愈发慌张。
  他不太清楚徐嘉宁什么时候来的，有没有听清他那句气头上的胡话，此时此刻他和徐嘉宁之间的距离不过十公分，却又仿佛隔得很远很远，远到闻朔快要抓不住她。
  用力摆脱无效，徐嘉宁看闻朔一眼没有说话，撇开眼睛平淡地继续给闻朔上药。可能是长时间没有喝水，她嘴唇泛干有些起皮，闻朔皱眉抬手去碰她，却又在感受到僵硬后沉默垂下手。
  伤口处理完毕，徐嘉宁起身去把瓶盖内的碘伏倒掉，闻朔误以为她要离开，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后知后觉对方意图后哑着嗓子说：“我陪你去。”
  洗手间内水声哗啦，闻朔靠墙站在外面心烦意乱，等人出来后他转身去牵她的手，徐嘉宁侧身躲了一下。
  回到原地，徐嘉宁把药品收拾好，抬起头看向闻朔问:“有糖吗？”
  闻朔微愣，急忙从口袋里拿出来一盒糖，五颜六色的。
  ——是水果压片糖
  未置一言，徐嘉宁拿出一粒放在嘴里。
  甜得发苦，其实也没有那么好吃。
  她本来就不喜欢太甜的东西。
  “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吗？”徐嘉宁轻声问他，又补充说:“我其实不喜欢水果糖。”
  沉默半晌，男生紧紧盯着她，声音发紧，“你告诉我，我以后都记下来。”
  “有什么想吃的，我今天就带你去吃。”
  冷静摇头，徐嘉宁语气平淡地仿佛在讨论天气一般：“算了吧，有什么意义呢？”
  “闻朔，我们分手吧。”
  楼道幽深寂静，女生的声音格外清晰。
  闻朔没听见一样，他拿过她身旁的病历本，皱着眉问：“你最近胃不舒服？怎么不和我说，自己一个人......”
  “闻朔，”徐嘉宁加重语气，截断他的话，“我们分手。”
  病历本散落到凳子上，轻飘飘没什么声响，闻朔撩起眼皮死死盯着她，眼睛因睡眠不足而泛着几丝血红。
  “理由。”他一字一句道，含着浓烈的戾气。
  垂下眼睫不说话，徐嘉宁手腕却被人钳制住猛得往回拉，跌跌撞撞靠上滚烫的怀抱中，鼻尖萦绕着熟悉的冷感皮革香气。
  浑身动弹不得，她听到闻朔狠狠压着声音问：“理由。”
  徐嘉宁望着逐渐泛红的手腕，一声不吭恍若没有脾气的人偶，整个人安静得过分，许久她才低低说：“不合适。”biQuka.Com
  “哪里不合适？”闻朔拧着眉，眼底压抑着浓烈的情绪，“徐嘉宁你告诉我，怎么就不合适？”
  “如果是因为刚才说的话，我和你道歉。当时在气头上嘴里没个轻重，我没有把你当成......”
  “我知道你说的都是气话。”徐嘉宁轻笑着摇头说，可还没等闻朔舒一口气，又听到她接着说：
  “我见过章知微了。”
  “她以前是不是追过你？”
  章知微？
  微怔后沉默许久，闻朔沉声开口承认：“是。”
  吸吸鼻子，徐嘉宁眼睛红了一圈：“我看到她和你的合照，在她的空间里。”
  “......很亲密。”她哽咽片刻，喉咙发疼。
  还是会难受。
  闻朔拧眉回忆片刻说：“好像是，昨晚周姨......就是她妈手术成功醒来，说是要拍照留念。”
  “她是长辈家的女儿，我们只是朋友。”
  好像是。
  一个曾经对他有意思的女生，拉着他拍下暧昧不清的亲密照，他却浑然不在意，回想起来只有轻飘飘一句“好像是”。
  有些不满，却也好像没有很介意，也根本没有考虑过她看到会是什么感受。
  眼泪不受控制流下来，徐嘉宁用手背擦拭，颤着嗓音又问：“她妈妈不同意你们在一起？”
  胃部抽疼的难受，她额头开始冒冷汗，嘴唇泛白，胃里翻江倒海着想吐。
  闻朔站在她身后，并没有看到她苍白的脸色，死死扣住她回答：“她妈是不同意，但是——”
  “我知道了。”
  徐嘉宁打断他，牙齿紧紧咬着嘴唇，细微的哭声从唇缝中挤出来，沉闷压抑。
  她不想再听了，一切的一切也都不重要了。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章知微的请求，闻朔的回答，都明晃晃告诉着徐嘉宁一个可笑的事实：
  ——她大概无意中沦为了别人感情中的恶毒女配。
  年少相知相逢，即将终成眷属之际，闻朔和章知微因为长辈反对而不得不分开。重逢之际本该爱火重燃，却又因为她这个身为现任女友的恶毒女配阻拦，最后只能以朋友相称。
  绝情如闻朔，和他有感情牵扯的女生如过江之鲫，却没有一个人能让他记挂在心里，甚至分手之后不可能靠近他半分。而和章知微多年重逢，闻朔非但没有和她划清界限，反而对她母亲的病亲力亲为，又三番两次拒绝对方的追求。
  理由很简单，他珍视她，不忍心她在自己和母亲之间为难。
  这样的章知微，在闻朔心里如此与众不同的章知微，她徐嘉宁永远永远也比不过。
  她怎么可能比得过？不过是自取其辱。
  泪水汹涌流出，一滴一滴落在地面清晰可闻。徐嘉宁挣扎着想要挣脱他的怀抱，岂料男生手臂愈发收紧就是不放开，腰部疼得难受，又反胃得厉害，徐嘉宁被闻朔死死锁在怀抱中，滚烫的泪水渗透布料落在胸膛上，像是烙印般烫灼。
  “闻朔，”徐嘉宁情绪彻底崩溃，她紧紧抓住男生胸前的布料，指尖攥到泛白颤抖，眼泪不受控制掉落：“我知道你以前有很多女朋友，我都知道，我也告诉自己可以等的。”
  路是她自己选的，在一起后，她可以不在乎闻朔从前的不羁放荡，却不能接受此后的游移不定。
  在云城那段时间，徐嘉宁以为自己真的等到了，回头看却不过是镜花水月。
  每说一句话，她心脏都抽疼，觉得自己非常非常难堪，卑微到了极点。
  “可是我现在不想等了，我好累好累，我觉得自己根本就不可能等到那一天。”
  “如果你不能在我需要的时候陪在我身边，那我们究竟为什么要在一起？”
  闻朔的在意似乎总是来得不合时宜。
  就好像是夏天的炭火，或者是冬天的冰块，永远落不在正确的时间与地点。
  京音的录取通知书对徐嘉宁来说意义非凡。
  如果没有闻朔，她可能根本就不可能拿到这章通知书。
  在她心里面，这是他们感情的某种象征。
  灼灼烈日，她怀着欢喜想要和他一起拆开通知书，闻朔给她的回应却是忽视与拒绝。
  就像是对他们感情的否定。
  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安全感摇摇欲坠，最后被毫不留情彻底击碎。
  徐嘉宁一直是安全感极度匮乏的人。
  小时候家庭生变，父母离婚谁也不愿意抚养她，她成了两个家庭里最多余的存在。
  被法院判给父亲之后，徐嘉宁被接回父亲家，开始寄人篱下的生活，一言一行小心翼翼，生怕遭人厌烦。
  奶奶重男轻女，只觉得徐嘉宁是在耽误自己儿子，格外不待见她，把她赶去阴暗潮湿的客房居住。六年级暑假，那年夏天雨水格外多，一来二去徐嘉宁开始感冒发高烧，老太太嫌弃给她买退烧药麻烦，索性给她塞一堆被子，然后锁在屋子里，任由她一个人在被子内捂汗，生怕家里有人被传染。
  如果不是第二天外婆恰巧过来探望她，她也许会烧死在卧室内。
  因为她，父母关系进一步恶化，而她也在外婆的要求下被接进母亲家里。
  谭曼云生性好强，加上离婚时闹得不太愉快，就憋着口气想证明自己过得比对方好。
  比工作，比家庭，当然也有比孩子。
  徐嘉宁就是那个孩子，也是他们夹在他们之间出气的工具。
  她的生活中，从来没有想不想，也没有能不能，只要谭曼云需要她做到，她就必须要做得完美。
  只要她稍有松懈，或者稍微反抗，谭曼云就会冷着脸说：
  “你要是做不到，就别当我女儿了。”
  被抛弃的恐惧感如影随形，从父母准备离婚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没有了安全感，只感觉时时刻刻无依无靠。
  她不是父母的唯一，不过是随时能被替代的工具。
  她讨厌这种感觉，却又不得不承受着。
  所以在听到闻朔那句“工具”，才会那么难过。
  常常半夜被惊醒，脑海中满是被人抛弃的噩梦，徐嘉宁抱膝蜷缩着，也幻想着未来有一个人，能把她当做完完整整的人，能让她感受到什么是被爱，从此一辈子牵着手永远不会松开。
  遇到闻朔后，和他在一起后，徐嘉宁曾经以为那个人会是他。
  但是事实证明，她不过异想天开，错得离谱，也错得彻底。
  眼睛红肿，徐嘉宁的声音因为哭泣而断断续续，“很抱歉，介入你们的感情。”
  “我认输了，我就此退出。”
  “祝你们，”她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身体因为崩溃而不断颤抖，“祝你们幸福。”
  喉咙堵得说不出话，徐嘉宁深呼吸着，心脏带起持久悠长的痛苦，她嗓音低低的：
  “我们之间，就这样吧。”
  是啊，只能这样了。
  闻朔散漫不羁，身边从不缺乏爱慕，她不会是对方的唯一，对方更不会为她收心泊岸。
  和他在一起的时间里，徐嘉宁只觉得甜蜜热烈，却没发现这段感情的维系，不过是靠着她飞蛾扑火般的自我燃烧，而对方只不过是站得远远的，一直清醒着从未深入，恍若隔岸观火，只有她一人可笑可怜，感动着沉醉不醒。
  检查室的门骤然打开，护士拿着表单喊着徐嘉宁的名字。
  脸颊白得过分，徐嘉宁强撑站起来险些摔倒。闻朔急忙扶住她，将人打横抱起去做胃镜检查，医生瞧见徐嘉宁这副模样，下意识皱眉教训：“减肥饿瘦的？你这个男朋友怎么当的？”
  “人瘦得都不成样子，小小年纪这么下去可是要闹出胃病的！”
  闻朔一声不吭，任由医生教训，然后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等徐嘉宁检查出来。
  然而再次开门，出来的却不是他的小姑娘，而是一个陌生人。
  “下一个，任飞飞。”
  护士推门喊人，一直紧紧守在门口的闻朔一愣，起身拽着护士问：“徐嘉宁呢？刚才那个女生检查完了吗？”
  被吓一跳，护士拍拍胸口推开他，“啊？她早就从后门走了。”
  “去去去，别耽误别人检查。”
  转身立刻往电梯口跑去，闻朔看到电梯里的徐嘉宁眼睛一亮正要追上去，却不想仓皇间撞到人脚步踉跄，不过片刻功夫只能眼睁睁看着电梯门关闭，跑到门口时只剩下不断下降的红色数字。
  鲜红而又刺目。
  瞬间反应过来，找到安全通道快速跑下去，喘息声回荡在空荡荡的楼道内，闻朔脑海中满是电梯门闭合前的场景。
  站在人群中，徐嘉宁被挤在门口，小小的，瘦瘦的，又弱不禁风。她一只手捂着嘴巴干呕，额头布满细细密密的冷汗，脸颊泛着一层不正常的潮红。
  听到有人喊她时，她下意识朝着自己的方向看一眼，含着生理性泪水的眼睛透着股易碎感，然后在看清自己的脸后轻轻移开眼神，是毫不犹豫的坚定。
  电梯门无情关闭，两人就此走散。
  闻朔再也没能抓住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