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后,唐锦衣做了一名英语老师。
  他本想去留学进修，但因为身体太弱，养父母都不同意。大哥周行止更是干脆：“等身体好了再去不迟,先回家养两年。”
  如果不是唐锦衣坚持，周行止大概连班都不想让他上。在这个长兄看来，弟弟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家里又不缺他挣那一份钱。两兄弟为此有过一些争吵，最后是唐锦衣胜出——在某些方面,他比强硬的大哥更加执拗。
  刚好丁梦语在上高中，这天,唐锦衣去接妹妹放学。此时正是下午四点,学校门口已经等了许多家长。丁梦语上的是市重点高中，平时住宿在学校，只有周末才回家。
  女孩看见他，眼睛顿时亮起来：“哥！你怎么来接我了！”
  他一把接住兴冲冲的妹妹，笑着摸摸对方脑袋：“今天爸妈不在家,我带你出去吃饭。”
  丁梦语神色一喜，立刻开始点菜：“那我要吃水煮鱼、白灼虾、可乐鸡翅……学校里的饭菜太难吃了,今晚一定要吃个够！”
  唐锦衣一边嗯嗯答应,一边给妹妹拉开车门。这时,他不经意看见校门口一众人中走出一个少年，那人推着一辆老式自行车、穿着校服，笔挺的身形像一株小白杨。
  少年眉眼低垂，有种浓墨重彩的漂亮，即便在这样的喧闹场景中也十分引人注目。但吸引唐锦衣的并非颜值——毕竟家人包括自己都长得不错,对美人基本免疫——而是：
  这不是顾雪眠么？
  所有孩子都迫不及待奔向家长,只有他一个人慢慢走着,看起来要自己回家。唐锦衣想起来，这孩子应该住在他们家附近，那里距离这所高中可并不近。
  犹豫了一下，他转头问丁梦语：“那个是不是你同学？”
  从车后座探头看了看，丁梦语惊讶道：“啊，是顾雪眠。他不会要骑自行车回去吧？他家离我们学校可远了。”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从互相眼中都看到了相同的想法。
  唐锦衣：“要不……我去问问，咱们捎他一程？”
  丁梦语有点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她和顾雪眠并不熟，虽然两人在同一个班——确切来说，顾雪眠和谁都不熟。因此，她觉得顾雪眠大概率会拒绝二哥，毕竟那家伙平时孤僻得很。
  但万万没想到，听了唐锦衣的话后，顾雪眠竟然直接点点头，跟着前者向车这边走来。
  少年乖巧跟在唐锦衣身后，柔顺的像只奶狗。唐锦衣帮他把行李放进后备箱，在心中松口气：他可不是什么擅长口舌的人，也幸好顾雪眠没排斥，否则真不知如何劝说对方。
  一段时间未见，顾雪眠又长高了些。唐锦衣自己也不矮，却觉得这小孩已经快跟自己一样高了——就是体重跟不上个子，还是瘦条条的，看着让人心疼。
  “你把车子放车棚那吧，等周一我送梦语来上学，带你一起。”看着少年，唐锦衣语调不由又温和几分。
  从刚刚起，顾雪眠的视线就没离开唐锦衣。此时，他对后者展颜一笑，乖巧说：“谢谢哥哥。”
  唐锦衣微微一愣，忍不住想他应该很受女孩欢迎，笑起来怪好看的。
  .
  先把梦语送回家，唐锦衣又单独开往顾雪眠家地址。
  刚刚在车里，丁梦语有一搭没一搭跟顾雪眠聊天，后者却不太热络。这时唐锦衣才想起来，这孩子好像是暗恋妹妹来着？
  可能是害羞吧。
  这么想着，唐锦衣看了眼后视镜，却恰巧撞上顾雪眠的目光。两人视线在镜中交汇，唐锦衣下意识想移开，另一人却开了口：“哥哥，好久不见。”
  少年笑眯眯看着他，眼睛弯弯，看上去挺开心。
  漂亮的笑容总能让人放松，唐锦衣不自觉也笑了笑，问：“你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哥哥可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少年靠近了些驾驶座，清亮的嗓音带点雀跃，嘴怪甜的。
  现在小孩都这么会说话吗？唐锦衣有些困惑，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他只接触过丁梦语，那丫头只有借零花钱的时候才会撒娇。
  顾雪眠住的是一个老小区，都是筒子楼，这地方没路灯，唐锦衣不放心小孩便把车开了进去。谁知还没到顾雪眠家那栋，就见前面拐进去几个人，看着有些不对劲。
  车灯范围里，唐锦衣看见有人手上提着一根钢管。
  他心里一突，就听见顾雪眠在耳边说：“哥哥，能不能关掉车灯，到旁边停一停？”
  唐锦衣愣了愣，回头看后者的表情。顾雪眠很平静，似乎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那几个人是上门催债的，”顾雪眠说，“我爸爸是个赌棍，欠了一屁股债，丢下我和我妈跑了。爷爷今天在医院，家里没人，等他们走就好。”
  还没成年的男孩，说这些话时却无比冷静。唐锦衣沉默着照做，在黑暗中和顾雪眠一起等待。
  过了不知多久，那些人才从楼边走出，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上车走了。
  气氛有些窒闷，唐锦衣忍不住问：“报警了吗？”
  顾雪眠点点头：“但没用，那些人知道怎么避开警//察。我和爷爷已经搬过两次家了，不过没关系，我会把钱还上的。”
  看着他略显苍白的小脸，唐锦衣心中又是愤怒又是难受。此前只以为顾雪眠是孤儿，却没想到真相竟如此悲惨……怎样不负责任的父母才会自己逃走，把重担扔给一个小孩和一个老人？顾雪眠又这样过了多久？
  可他终究只是顾雪眠同学的家长，是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况且，唐锦衣需要顾及家人……揉了揉眉心，他叹气道：“雪眠，我会把你联系方式置顶，有需要帮助的随时告诉我。”
  顾雪眠对他一笑，轻声说：“别担心哥哥，我会考上好大学，带着爷爷一起离开。”
  这谈何容易？唐锦衣看着他，忍不住又揉了揉对方的脑袋。这么懂事坚强的小孩，实在太可惜。
  晚上跟丁梦语吃饭，唐锦衣心里还装着顾雪眠的事。
  他和妹妹都是孤儿，幸运遇到了养父养母，才能平安快乐长大、过上好生活。同样是高中学生，丁梦语在饭店吃可乐鸡翅时，顾雪眠却在追债人走后独自回家做饭。
  “唉。”他忍不住叹气。
  丁梦语停止啃鸡翅的动作，疑惑抬头：“哥，怎么了？”
  “没事。”唐锦衣想了想，问丁梦语：“顾雪眠学习成绩怎么样？”
  说起这个，少女表情顿时有点憋屈：“……比我好。”
  “嗯？”唐锦衣一愣：“那岂不是你们班第一？”
  丁梦语幽怨看他一眼，点点头。二哥不像大哥那样严厉又烦人，但有一点却和大哥一致：不理解她为什么考不到第一。每次她因为成绩被大哥批评，二哥就会一脸无辜站在旁边附和，还会发出真诚疑惑：“这很难吗？”
  口中鸡翅都不香了，丁梦语做好了被二哥无意识嘲讽的准备。
  然而这次，唐锦衣却是若有所思点点头：“看来那孩子的确很用功啊……真是难得。”
  丁梦语：？
  等等，这幅“可以理解”的语气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第一是顾雪眠就可以理解？？默认她考不过顾雪眠吗？
  等回过神，唐锦衣才发现妹妹气鼓鼓瞪着自己，仿佛一只愤怒的小青蛙。
  唐锦衣：“……”
  他茫然地想：我说了什么吗？
  .
  狭窄的楼道里，顾雪眠拿出钥匙开门。
  灯泡坏了，但他并不在意。房门是北方常见的老式防盗门，木门外面一层铁栅栏，上面有许多钝器敲击留下的痕迹。打开时，门轴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将东西随手放在地上，顾雪眠开了灯。昏黄光线照亮这窄小的、墙面斑驳的小客厅，正对大门放着一张竹床，上面是个老人。
  “爷爷，”顾雪眠的声音十分轻快，他走近那个老人，面上甚至带着笑容：“刚刚那些人来过了？怎么样，您儿子剩下那只手还在吗？”
  随着他的接近，床上老人颤抖起来，皱缩无牙的嘴里念着什么。看口型，那是在说“畜生”。
  顾雪眠口中的“爷爷”并不在医院，他身体萎缩、骨瘦如柴，瘫痪把他困在这小小竹床上。很显然，照顾他的人并不打算让他好过，覆盖身体的破被子散发出阵阵酸腐臭气。
  并不在意老人的诅咒谩骂——毕竟他只能发出一点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顾雪眠笑着说：“毕竟我是在畜生窝里长大的嘛，您小时候把我关在猪圈、拿钉板子抽我，我都没把您扔掉呢。”
  此时，他与唐锦衣面前那个乖巧懂事的坚韧少年已经判若两人。
  脸上挂着不加掩饰的恶意笑容，顾雪眠一边哼歌一边走进卧室。打开灯，便能看见墙上贴了一整面照片，并用红色记号笔做了大量注释——宛如电影中的案情分析现场。
  手指在口袋里摸了摸，少年忍不住笑出声。
  哥哥还是那么傻，笨手笨脚给自己塞钱，还以为他没发现。不过这样的哥哥也蛮可爱，简直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靠在木桌边沿，顾雪眠抬头欣赏着占据了半张墙的那部分照片——同一个人的，唐锦衣的照片。这些影像里有着唐锦衣从少年到现在的所有形象：走在校园路上；坐在墙角读书；为救人骨折强忍眼泪……
  其中一张，是小少年唐锦衣与另一个小男孩的合影。
  少年脸上有泪痕，眼角红红的。精致的脸颊带着婴儿肥，下唇紧抿着，似乎倔强的不肯让自己哭出来。而小男孩抱着他的腰，盯着镜头的目光像只小野兽。
  “不记得雪眠了呢。”顾雪眠轻声说。
  他起身，走上前抚摸那张照片。口中喃喃说：“唉，可惜你又被我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