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章
作者:公子优    更新:2022-05-30 19:19
  于今清在鸡圈里睡了半个月之后,开始知道帮周嫂子洗碗喂鸡。
  三个月之后他能完全听懂老周和周嫂子的话了。
  半年之后他也能说那种方言了,他提出想去上学。
  周嫂子坐在小板凳上,一边择菜一边说:“没有学校。”
  于今清小心地说:“我可以走去很远的地方上学。”
  周嫂子递给他一个簸箕,“晒玉米去。”
  于今清捧着簸箕把玉米晒在水泥坪上。他坐在土砖房门前的水泥台阶上晒太阳,默默地跟自己说普通话。
  “于今清,你叫于今清。”他不断地重复,“不姓周。你叫于今清,记住。”他开始背他妈给他买的《唐诗三百首》里他能记住的诗。
  日复一日。
  于今清在老周家的第一个年,周嫂子杀了鸡,做了鱼,包了猪肉大葱的饺子。老周喝了不少二锅头,不一会就喝醉了。周嫂子扶着老周去床上,扭头对于今清说:“你洗碗。鱼给留着。”
  于今清点点头。
  他听到老周和周嫂子在炕上的动静,虽然他不太明白那是什么,但是每次只要有这样的动静,他们就会在房里一直不出来,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会起来。
  于今清轻手轻脚地拿了个塑料袋,把剩的饺子,鸡,其他菜,一股脑倒尽塑料袋里,又拿了几个冷馒头也放进去。他庆幸天气冷,这些东西应该够吃两三天不会坏。他把碗都洗了,只留下一盘鱼放在桌上。
  于今清翻出周嫂子跟他说明天大年初一才能穿的新棉袄和新鞋子穿上,这样应该可以跑得快一点,不被冻死。
  他又拿了老周挂在墙上的手电筒,和抽屉里的五十几块钱,然后拎着那一袋子剩菜冷馒头悄悄地从老周家的土砖房里走出去,一路朝那天面包车开来的方向跑。
  他远远看见对面也有手电筒的光,就干脆先熄了手电筒。一个大肚子壮年男子迎面走过来,手电筒的光打在他脸上,于今清什么也看不见,眯起眼。
  “你哪家小娃啊?”那人走到他面前,问。
  “那边的,走,走亲戚。”于今清朝远处一指。
  “小娃别给走丢咯。”那人憨厚一笑,“怎么手电也没有?你到底去哪里?”
  于今清开了手电,手晃了晃,笑着说:“没事没事,我省电,我爹前头接我。”
  那人才点点头,走了。
  于今清吓出了一身冷汗,赶快又往前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他好像看见远处有水泥路了,他跑了半天跑上水泥路,又沿着水泥路向前跑。路上有路灯,他又关了手电筒。
  跑了半天,他好像看见远处有一个警察局,窗户里还亮着灯,不由放慢了脚步,总有种马上得救之前的提心吊胆。后来他想起来,类比了一下,大概有点像近乡情怯的感觉。
  于今清跑到警察局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他听见门里面有电视的声音,有点像是春节联欢晚会。过了半天,没人来开门,于今清又敲了敲。
  这回有人来开门了,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警察,穿着制服。
  “走丢咯?”老警察打量他。
  于今清摇摇头,用普通话说:“您能听懂普通话吗?”
  老警察神色微微一变,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能。发生什么事了?”
  于今清很认真地说:“警察伯伯,我被拐卖小孩的卖到这里了,拐我的是一个女的,四十多岁,还有个男的,也差不多三四十岁,当时还有个小女孩跟我差不多大,现在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他们会把小孩卖掉,有时候像我这样卖给老周他们那样的,有时候他们把小孩变成那种没有手脚的乞丐,我看到了好多断手断脚,还有,他们还把小孩的肾挖出来卖……”
  于今清一口气不喘地一直说,说到后面激动万分,语无伦次,“你们一定要把这些坏人都抓起来。他们,十万卖的我,有个人拿了两万,有个人拿了八万——”
  “今天过年,”老警察打断了他,在桌上拿了一个橘子给他,“吃橘子。”
  “谢谢警察伯伯。”于今清摆摆手,“我不吃了。这里有没有电话,我想打个电话给我爸妈,我能背我爸妈的手机号。”
  老警察说:“我喊你爹来接你。”
  于今清说:“你怎么知道我爸爸的电话?”
  “你先看电视。”老警察又塞了几颗水果糖在他手上,“坐着等。”然后老警察就走到里面一个房间里去了。
  于今清一颗心松懈下来,往嘴里塞了一颗糖。电视里有一群少女在跳舞,他觉得无聊,看着看着电视,就在警察局的沙发上睡着了。
  老警察从里间的小窗向外面看,挺俊的小男孩,正躺在沙发上睡得香。他拿起里间的一部旧电话,却久久没有拨出号码,他脑子里有两个号码,一个号码是来给这里贴上“为人民服务”的标语的几个警官给的,一个号码,连接着某个小村里的一部电话。
  老警察皱着脸,上面的沟壑更明显了。他的眼神在房间里游移,像一个拿不定主意的人。他转着脑袋,突然看到墙角的一斤椪柑,那是一个南下打工的老乡带回来的,一共就带了两斤,单单就给了他一个人一斤。那天老乡握着他的手一个劲儿地感谢他,说十里八乡又一年没出事,他保了一方太平。
  老警察缓缓地把手指移到电话机键上,拨出了电话。
  于今清是被一个耳光抽醒的。
  一个耳光直接抽得他从警察局的旧皮沙发上滚到了地上。于今清额头被磕了一下,起了个大包。他还没来得及爬起来,脑袋上又挨了一下。
  “十万块!十万块!我操你娘的!”于今清上方的人一边揍他一边骂,“小畜生!老子供你吃供你穿,你偷了老子的钱就跑?!”
  老警察把老周拉开,“娃爹,好好说,好好说。”
  “说啥!”老周指着于今清,“养不熟,养不熟!”
  周嫂子在一边抹眼泪,哭完了又去扯于今清,按着他跪在地上,“给你爹磕头。”
  于今清死死憋着一口气,被周嫂子指甲掐得生疼,也不肯跪在地上,老周又冲过去给了他几下狠的。周嫂子说:“别打了别打了,大过年的。”老周一想到刚还一起吃了年夜饭,转头白眼狼就穿着新衣新鞋偷了手电筒和钱跑了,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我今天就打死他个狼心狗肺!”他解开皮带,劈头盖脸对着于今清抽下去。
  “啪”的一声,于今清抖了一下,皮带扣刮到他眼睛下面,登时就是一条血口子。周嫂子拉住老周,“别打啦别打啦,打破了相讨不到媳妇啦!”
  老周挥开周嫂子还要打,老警察把他扯到一边,低声说:“老周啊,你这十万块钱买个娃,就要给你打死啦,十万块扔井里?你对他好点,好好说,养着养着不就养熟了?”
  “养不熟,养不熟……”老周气喘吁吁地在一边来回踱步,他嘴上说着“养不熟”,但心里一想到地上那个白眼狼就是十万块钱,到底还是没打了,就在一边气喘如牛地骂骂咧咧,把于今清他祖宗十八代都骂成了狼的传人。
  老警察站在旁边叹口气,拍拍老周肩膀,“唉,大过年的,带回去带回去。”
  老周把于今清从地上拎起来,拖着向外走。于今清早就被打懵了,他抬头看到老警察胳膊上的警徽,又看到墙上他已经认识的那几个红字——
  “为人民服务”。
  于今清拼命去拉老警察的胳膊,但是老周手劲儿大,他挣不脱,只能一边拖着往外走,一边喊:“警察伯伯,救救我,救救我,你说要喊我爸爸来接我的——”
  老警察没有走过去,他看着于今清被拖着,拖出了警察局的大门,拖上了马路,离他越来越远,脸色越来越绝望。
  “他就是你爸爸。”老警察低声道,他的声音淹没在一派祥和的《难忘今宵》中。他身边已经没有人了,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他抬头去看斑驳墙壁上的“为人民服务”几个字,遍布皱纹的黝黑脸庞上露出了淳朴的笑容。
  今晚,他保护了一个生不了娃,一辈子和婆娘种田养鸡为生的农民。要是娃跑了,老周再攒半辈子,入了土也攒不上下一个十万,以前也不是没有,从前的老刘头,不就是花了五万买的媳妇儿跑了,一晚上就喝了药么。
  老警察听着春晚主持人念出新春的祝福——
  不,这些讲着一口普通话,穿得人模狗样的,不是人民。像老周,周嫂子,老刘头这样的,才是人民。
  于今清被拖着从水泥路又走上了泥巴路。四周都是土砖房,鞭炮声噼里啪啦,空气中遍布硫磺味和鞭炮燃放后的浓烟。
  于今清就这么被拽着新棉袄的衣领,新鞋子拖在地上,把泥巴地留下两道长长的不规则痕迹。
  天光忽然一亮。
  他一仰头,看见满天烟花。
  但是一瞬间,又全灭了,只剩下墨黑的夜,无星无月。
  于今清在老周家长到了十一岁。
  有天他拿着苕帚在水泥坪里扫鸡屎,一群小男孩跑过来,他们都黑得跟小泥鳅似的,不但黑,还滑,大人都抓不住。
  “周鸡屎!”一个小男孩拿着树枝叉绑着皮筋做的弹弓,从地上捡起一个石头,瞄准于今清。
  于今清拿着苕帚转头就往屋里头跑,那石头一下子打在他腿上,他一个趔趄摔在台阶上,膝盖一下摔出一个大口子,连着长裤都摔破了,血弄脏了长裤,淌到台阶上。于今清回过头,那个小男孩正在对他笑,鼻涕都流到了嘴边,他还舔了一下,“周鸡屎!周狗日!来啊!”
  于今清抱着膝盖,不敢过去,他只剩下这一条好裤子,还摔坏了,老周又得打他。而且前面那小子是村支书的儿子,打了他,老周只会把他绑着送去跪着认错,点头哈腰地陪笑,再当着所有人的面拿鞋底子抽他,抽得他脸都肿了,抽得他不停地说“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然后村支书就会笑着拦着他,说:“好好的娃,打他干啥。老周你也是,小男娃哪个不打架的。”老周这时候就跟小学生似的,说:“是是是,您说的是。”
  回到家老周拿跌打药给他,骂骂咧咧地数落,“你什么时候能不惹事儿?我说那王八蛋要我出啥开渠的钱,说人人都交了,我不早给了吗,那王八蛋,这儿堵我……”
  于今清看着那个鼻涕虫,慢慢站起来,转身向屋里走。
  那群小孩都跑过来追他,于今清赶快关上门。但是农村的土砖房有好几个门,家家户户都差不多,白天都是门户大敞,反正都是熟人,都穷。那些小孩一看这门关了,立即从另一个门一溜烟就进去了。
  老周和周嫂子都下田去了,屋里只剩下于今清。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那群小孩堵在屋里头了。
  一个比他高胖多了的男孩拿着一根铁棒,“帮帮帮”地敲地,“周狗日,你爹生不了娃,你是你娘跟哪个野汉子生的?”
  那个拿弹弓的鼻涕虫哈哈大笑,“周鸡屎是周狗日,什么野汉子!他是他娘狗日出来的!”
  于今清背后就是墙壁。他的手心贴在墙壁上,脑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很模糊的影子。她牵着他在儿童书店,给他买了一本带拼音的《唐诗三百首》,又带他去吃了他们那里唯一的一家麦当劳。
  “清清,想不想要悠悠球?”
  “想!”
  “妈妈给你买,你一个,东君哥哥一个。”
  于今清扑了上去,一双大眼睛像狼崽子一样发了狠,要跟那群大小泥鳅决一死战。
  那里面好多大孩子,就连比他小的也比他黑壮得多,两下就把于今清打得趴在地上。于今清下手也重,不要命似的,让里面好几个人吃了亏。
  “周狗日,你挺能啊?”有人踢他屁股,“站起来啊。”
  于今清手撑在地上,刚一动,一只脚就冲他手臂踢了一脚,踢得他一下巴磕到地上。
  鼻涕虫刚就挨了于今清两拳,黑了一个眼圈,他一脚踩在于今清背上,“周狗日,你还打老子,你就只配吃屎!把他押到粪坑去!”
  边上两个大点的男孩,立马一左一右架住了于今清,把他架得双脚离地,直接往粪坑抬。抬到粪坑边,鼻涕虫说:“按着他,让他吃!”
  于今清被推到粪坑边,按着脑袋,爬都爬不起来,只能手脚不停挣扎,他一摸摸到墙边一把镰刀,用镰刀把两边押着他的人挥开,“谁过来,我砍死谁。”于今清爬起来,站在粪坑边,双眼通红。
  一下子真没谁敢过去。
  一群人对峙半天,大小泥鳅都瞅着他们的领袖。鼻涕虫面子上过不去,他看了看左右两边,“你们还信周狗日真的敢杀人?上次还不是跪着求我,被他爹拿着鞋底抽?”
  有一个小孩说:“他,他怕你,要不你过去呗?”其他小孩都看着鼻涕虫。
  鼻涕虫涨红了一张小黑脸,“去就去!”他恶狠狠地盯着于今清,“我要过去了!”
  于今清扬起镰刀,在墙上敲了一下,土墙上的土砖渣子直往下掉,他一字一句地说:“你试试。”
  鼻涕虫左右踱步,“我真的要过去了!”
  突然于今清耳朵微微一动。
  “好像是……警察!”有人喊。
  “屁!警察个屁!你就是怕了!”
  “我操你娘,你自己听,警车呜呜呜的,跟电视上演的一样!”
  “你家有电视?说得跟你看过似的!”
  “别吵吵。”鼻涕虫指挥其中一个小孩,“你出去看看。”
  “狗日,真的是警车,还是三辆!还有一个不是警车的大车子!就停在外面,下来好多人!”
  那群小孩一听,一窝蜂地向外面冲,两个胖的挤到一起,卡在门口还出不去。鼻涕虫在后面气得大骂“肥猪”,又几脚把其中一个胖子踹出去,一群人才一溜烟儿地跑得没影了。
  “当啷”一声,于今清手上的镰刀掉到地上,他脱力地一屁股坐在粪坑边,汗从脑门上跟下雨似的淌下来。
  “那里怎么回事?”一个扛着摄像机的人刚从车里出来,看到那群拿着铁棒木棍的小孩都从房子里冲出来,不解地随口问了一句。
  一个警察站在旁边,摸摸后脑勺儿,“小娃闹着玩儿呢吧。”
  “都打起精神,这回是‘打拐系列’第一期,从‘解救’到‘团圆’,一定都给我做好了!”一个胸口挂着工作牌的干练女性拍拍手,朝四周说。
  她说完走到一辆警车旁边,蹲下来,敲敲窗户。车窗从里面摇下来,一个戴着墨镜的女人露出瘦削的尖下巴,“李主任,真的确定是我儿子吗,我……太多次了,万一又不是,我……”
  李主任点点头,站起身把车门拉开,又蹲下身,把自己的手放在面前这个女人的手背上,“苟吉辉自己招认的,时间地点都对得上,年龄也对得上,就是她抱走的。别的小孩她不能都记全了,但是穿公主裙的小男孩她印象特别深,这个肯定不会错的。”
  坐在警车后座的女人摘下墨镜,露出遍布细纹的红肿双眼,眼睛里全是血丝。
  “李主任,我真的……”瘦削的女人用手背捂住嘴,“你也是当妈的,你知道。我每次看到街上那些毁容的小孩,舌头都没有,说不出话的小孩,看见那些大眼睛,那么看着我,我就在想啊,那是不是我的清清……我看见一个,报一次警,看见一个,报一次警——”
  “那些得救的小孩,我都一个一个拿去做亲子鉴定。你都不知道我等结果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她用手捂着自己的下腹,“李主任,你知道的,我今年被诊断出卵巢恶性肿瘤,三期。可是说实话,就是等这个恶性肿瘤的结果,都没我等亲子鉴定的结果那么让我害怕。我站在鉴定中心外面,就在想,那要真的是我的清清,我该怎么办。我怕得要死。但是要是那不是我的清清,我又该怎么办,我更加怕得要死,我连他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
  “我觉得街上每一个被毁容的都是——”她已经泣不成声。
  “都是我的清清。”
  李主任一个新闻界铁娘子,什么没拍过,连她都跟着红了眼睛,“我喊你声妹子,闻雪妹子,你要是难受,我们就不拍,远远拍个背影就行了。不想接受采访就啥也不用说,我们就带着今清早点回家。”
  “谢谢你,谢谢,李姐。”董闻雪拿出纸巾擦掉眼泪,“我也不知道还能陪清清多久,他爸……不说了,不说了。”
  李主任想要安慰点什么,可是作为一个新闻人,她知道,去年有相关报告显示卵巢癌在美国的五年存活率都不足30%,在发展中国家更低。她天生强硬不会安慰人,只能说:“那我先去看看,你跟我一起去,还是我把今清带过来?”
  董闻雪沉默了一会,说:“我跟你一起去。”
  李主任点点头,等董闻雪下车。
  摄像在边上干着急,犹豫了半天,还是跑过来,说:“李姐,能不能过来一下?”
  李主任跟他走到一边,问:“怎么?”
  摄像没敢在李主任面前纠结浪费她时间,“就是,一会真不拍啊,要是她不说点儿什么,孩子也不拍,那节目效果——”
  “那是一个找儿子找了四年的妈。”李主任非常非常慢地说出这句话,声音低哑深沉得像一个老太太,“她找儿子找得连自己得了癌症都差点没发现,她老公都跟她离婚了,现在正在医院等着新儿子出生!”
  “你说,节目效果,节目效果——”李主任难得一次极没有素质地指着摄像的鼻子,“你先得是个人,然后才是个摄像。那个在非洲,拍了快饿死的小女孩被旁边的秃鹫盯着当食物的摄影师,得了奖是吧,然后呢?”李主任声音加重了声音,“你告诉我,然后呢?”
  摄像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也哑得吓人,“……他自杀了。”
  李主任点点头,“节目效果怎么样,是你的责任,后期的责任,我的责任。不是那对母子的责任。你跟着,别太近,他们要是有情绪,你立马关摄像机,尤其别吓着小孩,反正最后也要打马赛克的——”
  “好摄影首先要做到的,就是不把镜头戳到受害人的脸上去,更不要把摄像头戳到受害人的心里去。”
  她说完,看了一眼土砖房门口的警察,警察对她点点头。她也点点头,转头走到董闻雪身边,“闻雪妹子,你准备好了我们就进去。”
  “……走吧。”
  董闻雪走到土砖房门口,看见屋里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男孩,是背对着她的,一个年轻的女警正蹲在椅子边,对男孩说着什么。董闻雪几乎不敢走过去,那个男孩太瘦了,肩膀只有一点点宽,她觉得这个男孩比她记忆中七岁的清清还小了一圈。
  董闻雪晃了一下,李主任赶忙伸手扶住她。
  女警轻轻地对男孩说:“妈妈在后面,你回头看看,是妈妈。”
  男孩面无表情,只低着头,说:“她是老周的媳妇儿,不是我妈妈。”
  董闻雪捂住嘴,那个男孩说的是普通话,有很重的当地口音,但是她还是听出来了,她快步走到那把椅子后面,手颤抖着悬在男孩头顶,想去摸一下他的头发,又不敢真的碰到。
  女警看了董闻雪一眼,眼圈也红了,“你回头看看,真的是妈妈。”
  女警温柔地说了好半天,又用眼神示意董闻雪站到前面来。
  董闻雪终于把手轻轻地放到于今清头上,“……清清。”
  瘦小的肩膀抖了一下,于今清慢慢转过身子,一双眼睛在脸颊凹陷的瓜子脸上大得惊人。他脸色苍白,脸上还有刚才打架被打出来的青紫血痕。董闻雪一把将他搂到自己怀里,不停地喊他的名字。
  于今清重重地按了按自己膝盖上的口子,疼得眉头一皱。
  他终于缓缓伸出手,回抱住董闻雪。
  外面传来嘈杂的争吵声。
  “你们这是干啥,干啥……”
  “娃爹和我,都是农民,老实人啊——”
  “这位同志,我们刚刚破获了一起特大跨省儿童拐骗贩卖案,经嫌疑人苟吉辉,许波雷招认,他们拐骗于今清并贩卖给周姓夫妇,经查实,确实是卖到了这里。”
  “娃是我自己的,他姓周,姓周啊!养了这么些年……”
  “这位同志,你先冷静一点……”
  “……”
  外面的争吵声又渐渐小下去。
  一个年轻男警察走进来,跟年轻女警小声地说了些话。女警点点头,又走回董闻雪旁边,“周姓夫妇他们情绪很激动,说要是带走于今清,他们马上就喝农药。我看是这样,你们先别出去,在里面呆一会,等我们的同志稳定好他们的情绪,你们再找个机会上车。”女警轻轻叹了口气,声音诚恳又无奈,“实在对不起,两边都有困难,你们才是受害者,但是没办法,这片都是这样,山沟里,命都可以不要,就为了要个儿子。我们跟他们沟通需要一点时间,希望你们体谅。”
  于今清还抱着他妈妈没有松手,他抬起头,看着董闻雪,喊她“……妈妈。”
  董闻雪早就泪流满面。
  “妈妈,我给你背《唐诗三百首》吧。”于今清轻声说,“等我背完,咱们就回家。”
  董闻雪坐下来,把于今清放在她膝盖上,“好,听清清的。”
  本来还打算好好劝说的女警突然也跟着掉了眼泪。
  空荡荡的土砖房里,响起了稚嫩的童声,和于今清说话的时候不一样,他背《唐诗三百首》的时候,字正腔圆,普通话标准得就像被选中在电视上表演节目的小童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土砖房里,温柔的女人坐在椅子上,看不清脸,她膝盖上瘦小的男孩只有一个背影。
  稚嫩的童声响了一遍又一遍。
  陈东君手中的电视机遥控器“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两节七号电池从遥控器里摔出来,不知道滚到沙发底下的哪个角落。
  陈东君妈妈从楼上的书房里走下来,“东君,怎么了?你们老师不是让你们看社会新闻增加中考作文素材吗?”她看了一眼电视右下角的标题,“这是社会新闻啊。”
  “妈。”陈东君喊完一声,又沉默了半天。
  “怎么了?”她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那是清清。”
  “什么?”
  “我去趟奶奶家。”陈东君拿起钱包就跑。
  “哎,东君,你明天还上学呢。”他妈在他身后喊。
  但是陈东君已经听不见了。
  “你奶奶不是上周才来看过我们吗?”陈东君的妈妈自顾说着,突然猛地一怔,转头看向电视里那个模糊的小孩背影。
  电视声还响着,那个稚嫩的声音还在字正腔圆地背唐诗。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意恐,迟迟归。”
  陈东君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了一个地名。
  他已经四年没有说起过这个名字了,他四年没有回去,平时都是他奶奶到他爸妈家看他。
  因为四年前那个拐骗案,整个家属院里,有小孩的,但凡家里有第二套房子可住的,全都搬了出去。
  陈东君那时候读小学五年级,小学离家属院很近,他爸妈又很忙,没空管他,他就一直跟奶奶住。直到那个夏天,他带着一帮小弟,说了一句让他抱憾终身的话——
  “这回我们玩‘找公主’怎么样?”
  之后他跟所有人一样,捂住了双眼,然后就再也没有看见过他的公主。
  家属院里的熊孩子都消失了,他也被他爸妈强行带走。他一次一次地偷跑回去,敲于今清他们家门,坐他们家门口傻等,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被他爸妈揪回去。
  接下来的整个暑假他都被他爸妈关在家里,开学的第一天他就决定,以后每天放学他都去于今清家看看他回来没有。
  直到有一天晚上,他又很晚才回家,他妈把一叠纸摔在桌子上,上面全是没有胳膊的,没有腿的,被挖了眼睛的,割了舌头的,整张脸被毁容的小孩的照片。
  “陈东君,你要是再乱跑,被人贩子拐了,就跟他们一样!”
  从此,陈东君不敢再回忆于今清的脸。
  也再也不敢踏进任何和于今清有关的地方。
  “师傅,麻烦停一下车。”陈东君看着车窗外斜前方的一条巷子口,说。
  司机师傅不太高兴地说:“还没到呢。”
  陈东君说:“麻烦了。”
  计价器上是三十四,陈东君给了司机一张五十的,下了车。
  这是刚才电视上出现过的巷子,陈东君自虐式地走进去,一直走到死胡同的最里端,在里面站了好一会。他站着看四周的墙壁,看外面的天,突然觉得不对,他应该半蹲着,这样他的视角才跟七岁的于今清一样,或许可以体会他当时万分之一的心情。
  但是他发现他还是不行,他根本想不起七岁的于今清有多高。
  陈东君从巷子里走出来,往家属院小区走,走到院门口,他发现四年前那个小卖部还在,那时候他的零花钱是所有小孩里最多的,他总是给于今清买棒棒糖吃,买了又不直接给他,逗得他哭,再把他哄笑,乐此不疲。
  陈东君脸上泛起一丝柔和的笑意,他走进小卖部,发现这里的棒棒糖种类比四年前丰富很多,什么样的都有。他一个新花样也没要,只把四年前最老式的那种全买了下来,整整装了两个巨大的塑料袋才装下。
  就像要补齐这丢失的四年。
  陈东君一手拎着一个塑料袋往里面走。他没有思考,很自然地,就走到了于今清家楼下,抬头一看,他家亮着灯。
  陈东君走上楼梯,站在于今清家门口,发现门口放了一双儿童运动鞋。
  他把右手的那袋棒棒糖交到左手,轻轻敲了敲门。
  过了很久里面才有人小声问:“谁?”
  陈东君把右手轻轻贴在门上,“我。”
  过了半天里面的人才犹犹豫豫地问:“……你是谁?”
  陈东君把脸正对着防盗门的猫眼,“……陈东君。”
  过了一会,里面说:“等等。”
  陈东君微微侧头,听见什么东西移动的声音。
  半晌,门开了一条缝,一双大眼睛从门缝里往外看。
  陈东君站在门外,安安静静地等着里面的人。
  门又被拉开了一点,露出脸颊下陷的瓜子脸。
  陈东君站在门口,声音轻得连他自己都听不到,“……清清。”
  门全打开了,于今清光着脚跑出来,抱住了陈东君的腰。
  陈东君看见门边放着一把椅子,又低头看了看于今清,原来他才这么一点高,没有椅子还看不到猫眼。
  陈东君左手提着两袋棒棒糖,右手不知该往哪里放,当他要把右手放到于今清头上的时候,于今清猛地后退,光脚直接磕在门框上,被绊得一屁股摔到地上,他痛得眉头一皱,但是眼睛里的惊恐还没来得及消失。
  “……怎么了?”陈东君向前走了一步,想去扶他。
  “棒棒糖……”于今清白着一张脸小声说。
  陈东君从袋子里拿出一个,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要不要?”
  一张中年妇女的脸划过于今清的脑海。
  他猛地站起来,瘦小的身体晃了晃,他刚站稳就重重把防盗门关上,把陈东君和棒棒糖一并关在外面。
  于今清背靠着防盗门坐着,听见陈东君在外面叫他。
  过了一会,陈东君不叫了,他说:“我在外面等你。”
  于今清站起来,又把椅子搬到猫眼下面,站到椅子上,从猫眼向外面看。陈东君一直站在外面,于今清一直悄悄地看着。
  看了好久,他又搬开椅子,打开一条门缝。
  “……东君哥哥。”他小声喊。
  陈东君“嗯”了一声。
  “我不喜欢棒棒糖。”于今清小声说。
  陈东君说:“好。”然后转身就往楼下跑,把两袋棒棒糖全丢进了楼下的垃圾桶,再飞快地跑上楼。
  走到二楼半的时候,他发现于今清正光着脚站在门外,眼巴巴地向下看。
  陈东君大步走过去,将一双手摊开在于今清面前,“没了。”
  于今清伸出小小的手,轻轻握住陈东君修长的手指,把他牵进了家门。